第28章 【她突然,很想看到趙羽
凜冬降臨的漠北,無暇分心南顧。
于母國臨危之際義無反顧出任監國的娜音巴雅爾,注定要經歷此生最艱難的一個冬天。不僅是因為隆冬的漠北苦寒更甚漠南,更因為遲遲不曾解決的大疫。
不幸中的萬幸是,繼華朝女皇因病回師之後,咄咄逼人似有遠征大漠之勢的西武,竟然也出人意料地收攏了兵鋒。南方壓力為之一松,做好了最壞打算的娜音巴雅爾,總算喘上了一口氣。只是,饒是暫離了外患,內憂也着實不輕松。
“殿下,‘控疫令’下發後,自行收容過難民的部落,多少都遣送了些人來治疫所,唯有兀朵部……滿都斯楞說‘托永生天眷顧,兀朵部沒有疫民’。”
說是“自行收容”,其實都是些稍有實力的部落首領,在娜音巴雅爾回歸漠北前,欺巴魯爾特可能無主繼立,而暴露的野心罷了。
王庭要各部落幫忙安置難民是一回事,繞過王命以分憂之名行擴展人馬之實,又是另一回事。本來,不管那些有野心的部落首領是真的老老實實将人還回來,還是拿老弱病殘充數,臣服從命的姿态到位了,娜音巴雅爾的控疫令便不算白寫。
畢竟,在以勇武為尊的猛戈族,有野心可以理解,以大宏現在的狀況,也不允許娜音巴雅爾和他們一個個計較。相信只要再度強大起來,這些懂得适時收斂野心的部落首領們,又會是天選家族最溫馴的臣子。
可滿都斯楞……娜音巴雅爾心底冷笑。眷顧?是想說天命去了兀朵部而不在巴魯爾特了嗎?倒真敢說!
“兀朵部太不把天選家族放在眼裏了!”
“滿都斯楞太猖狂了!公主,我們該給他些教訓瞧瞧!”
能在娜音巴雅爾帳中議政的,除了忠誠可信外,頭腦自不可少。顯然有不少人與娜音巴雅爾想到了一處,情緒激動之下,臉色瞬間通紅,有兩位連額上的青筋都蹦出來了。
娜音巴雅爾搖頭,“滿都斯楞是需要教訓了,但不能是現在。”
帳內一默。說到底誰都明白,時疫當頭,就算滿都斯楞再過分些,也不能拿他怎麽樣,只是氣不過罷了。
術恩倒是為娜音巴雅爾的隐忍暗暗點了點頭,道:“公主殿下為大宏辛苦操持,還要承受委屈,我等忍一時之氣又算得了什麽。”
“術恩大人說得是。”
以術恩的資歷,說的又是大夥自個也已經意識到的心裏話,又有誰會唱反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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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人看着些兀朵部吧。”娜音巴雅爾定調,準備暫時揭過滿都斯楞這不愉快的一頁。
不曾想有人回道:“殿下,盯着兀朵部恐怕不容易,他們林下本來就封閉,如今又防範得更嚴實了。就說這次去傳控疫令的令者,滿都斯楞都派一帳人跟着,‘護送’出了林下地界才罷休。”
“也罷。野心的果實需要有命吃,想來時疫不消,滿都斯楞也沒膽打魯勒浩克的主意。”
“殿下說得在理。到現在都還沒有治時疫的藥方,諒滿都斯楞也不敢冒着得時疫的風險過來。”
“也不可太過大意。對了,圖顔部怎麽樣?”
“圖顔部對我們的令使倒算客氣,紮奈那布首領還說謝監國關心,他一定照控疫令行事,約束部衆,不給疫氣侵害圖顔部的機會,讓殿下放心。”
娜音巴雅爾沒能依言“放心”,反而微微蹙了蹙眉頭。她本還想拉攏圖顔部的。雖然圖顔部的實力比不過兀朵部,但不求牽制,只要他們幫忙監視住兀朵部的異動,便能讓巴魯爾特不至于落于後手。可話裏話外聽來,紮奈那布顯然是打算自掃門前雪,恐怕指望不上他為君分憂了。
“殿下是想讓同在林下的圖顔部幫我們就近盯着兀朵部的動靜嗎?”術恩人老成精,哪怕娜音巴雅爾的神情變化極其細微,也依然被他捕捉到了。
他搖頭道:“紮奈那布不會蹚這趟渾水的,不然兀朵部若是調頭對付起圖顔部,巴魯爾特就算有心幫忙也鞭長莫及。反倒是兀朵部越觊觎王庭,對圖顔部來說就越安全,也越有利于他紮奈那布坐穩首領的位子……”
娜音巴雅爾不禁為大宏暗生苦意。她知道術恩為紮奈那布算的帳沒錯,唯一算掉的是——圖顔部本應獻給天選家族的忠誠!
可娜音巴雅爾又清楚的知道,她的家族得以統治兩漠,從來不是因為“永生天選定的王之家族”的名號,而是靠的實力。實力大損導致忠心也開始單薄起來,其實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怪得了誰呢?也許她可以怪華朝的榮樂王……哦,不,君逸羽被華朝女皇加封成皇夫攝政王了。
怪君逸羽奇襲塔拉浩克,讓群龍無首的漠南沒了讓人力挽狂瀾的餘地?戰場之上成王敗寇。責怪對手出手無情,未免也太可笑了些。況且,君逸羽已經付出了性命的代價。
哪怕私心裏恨君逸羽讓自己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娜音巴雅爾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甚至,娜音巴雅爾有些遺憾那顆璀璨将星的早墜。
“混賬!林下二族一個狼子野心,一個不思盡忠,沒一個好東西!也不知怎麽,偏偏他們那還沒有疫病的影子!殿下,依下仆的意思,莫不如運些死于時疫的屍身過去,讓林下族滅才好!也省得我們伸展不出手腳,只能看他們張狂坐大!”
趙羽翻書的手驚訝得停在了半路。
魯勒浩特有許多媼敦格日樂收集的漢人書冊,其中醫藥書籍也有不少,只是苦于漠北能說漢語的少,能看漢書的人更是寥寥無幾。娜音巴雅爾心憂時疫,恨自己無能為力,唯有把忙碌國事之餘的時間都投入到了漢語醫書的查閱裏,才能有一分安慰。趙羽發現她這番沒日沒夜的辛苦後,雖不覺得外行人能從醫書中翻出多少門道,也本着能幫一些是一些的原則,很自然的過來幫忙翻書了。
別說,趙羽這一翻竟然意外翻出了幾兩中醫天賦。她從一開始查閱起醫書來就覺得分外順手,這些天雖然不至于翻出個時疫方子,但前些日子赤古感染寒症又不願打擾忙于治疫的大夫們時,趙羽斟酌着給他琢磨了一個絕對吃不死人的方子,竟真讓赤古病愈了。
至于趙羽怎麽會聽到娜音巴雅爾帳中議政會議的內容?她與娜音巴雅爾一起查閱醫書的大本營,就在娜音巴雅爾的後帳。從一開始,娜音巴雅爾就沒要趙羽回避什麽。沖着趙羽寫的那份“防治瘟疫擴散的辦法”,議政的主題是治疫時,娜音巴雅爾還經常把趙羽拉出來參與讨論。
正愁治療藥方出不來呢,還想人為擴散疫情的傳播?嫌死的人不夠多嗎!
訝後生怒的趙羽,從醫書中站起身來,準備繞過屏風。
沒等趙羽擡布,娜音巴雅爾從自己的思緒中醒過神來,擰眉厲聲訓斥道:“這是說的什麽話!別忘了,不管是兀朵人還是圖顔人,都是大宏人!要真像你說的那麽幹,不單會讓巴魯爾特自絕于漠北,甚至是在把大宏往死路上推!”
激賞蕩漾在心湖,趙羽安心地坐回了醫書堆裏。
“下仆……”
娜音巴雅爾很少疾言厲色。直面責難的官員,明顯受到了驚吓。這一點,只從他嗫嚅聲中便不難聽出。
蒙木速與那人相熟,連忙出來打圓場,“殿下息怒,您知道,格根就是這麽個急躁脾氣,受不得憋屈,他也就嘴快說點狠話,不會真做什麽的。”
“本宮知道,格根是在為天選家族不忿,總歸是一片忠心。”打一巴掌後若無甜棗,難免會寒了格根的心。有蒙木速站出來,娜音巴雅爾正好順勢而為,緩和了語氣,柔聲道:“不過這樣的氣話以後切莫再說了。不然傳将出去,天選家族只怕會丢失巴魯爾特之外的所有人心。”
“殿下顧慮的是。”蒙木速嘴上應和着娜音巴雅爾,眼睛卻暗自移到了格根身上,不無提點之意地分析道,“而且兀朵部與圖顔部自古不穆,紮奈那布繼立以來,受了滿都斯楞不少氣,相信若有機會,他會很樂意看滿都斯楞吃教訓。只是苦于圖顔部的實力比不上兀朵部,紮奈那布先求自保,也是常情。我們要是對圖顔部逼迫太緊,紮奈那布迫于形勢,反而有可能放下恩怨站去兀朵部那邊。那樣的話,林下的麻煩,就真的太大了……還會連累整個漠北的大局。”
“的确。”娜音巴雅爾深以為然地點頭,微頓之後補充道,“還有,林下二族不等于滿都斯楞、紮奈那布,須知……小民無辜。”
“公主教訓得是,下仆受教了。”
格根從蒙木速的眼神裏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早就在為自己的口無遮攔後悔了。不過,他在馬背上征戰時,殺傷過的“無辜”不知凡幾。把娜音巴雅爾的“小民無辜”理解成了婦人之仁,格根心裏多少有兩分不以為然,到底還是在蒙木速的眼色催促下低頭叩胸了。
“下仆受教。”帳中衆人随之相應。
“還有事嗎?若無旁事,今天就先散了吧。”
娜音巴雅爾心知肚明,身前這些低壓的頭顱裏,真心“受教”了的人沒有幾個。她突然覺得有些寂寞,意興闌珊的擺手之後,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帳側的獸皮屏風邁出了步子。
她突然,很想看到趙羽。
她不敢說趙羽與自己的志趣完全同一,但她确信,至少說到“小民無辜”,屏風後的那個人必是贊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