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年曉米在醫院住了四天。他神智偶爾還是不大清醒,加上失憶,整個人有點混亂。受傷的事完全想不起來,家裏人跟他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了,他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也沒有再追問了。他還不知道自己和沈嘉文的事已經轟轟烈烈地讓全家人都知道了,連給沈嘉文發信息都是在被子裏偷偷的,看在米家衆人的眼裏,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福大爺雖然說讓家裏人把沈嘉文趕遠點,但是一想到醫生說病人怕刺激,也只能無奈地默許了沈嘉文每天下午過來在年曉米床前坐一會兒。
年曉米不敢表現得太親昵,兩個人都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
沈嘉文右小臂尺骨骨裂,打了石膏,年曉米心疼壞了,小聲說回去要給他熬骨頭湯喝,還趁家裏人不在,把姨夫炖好的天麻魚頭湯分給他。沈嘉文推說不用,年曉米說你替我喝吧,我吃不下,老是有點想吐。
沈嘉文禮貌地推拒了。
魚湯冷了,開始泛腥味兒。
兩個人沉默地對坐着,年曉米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大。
他覺得沈嘉文這兩天特別奇怪,好像和自己沒有以前那麽親密了,他們明明是愛人,卻像陌生人一樣冷淡而疏遠。就算是在親人面前演戲,這戲也未免太真了點兒。愛人之間對對方的情緒總是很敏感,他能清楚地感覺到沈嘉文身上的那股疲憊和消沉,還有那些明顯的拒絕。
他開始害怕起來。
樓梯上摔下來什麽的,他是不相信的,沈嘉文也在同一時間受傷,說是開車和人碰上了。哪裏會這麽巧。他們倆應該是一起被人打了。
自己家這邊,不可能有人做這種事。只可能是沈父那邊。
他什麽都想不起來,也對過程并不好奇。他只想知道結果,但是看上去結果是不好的。
沈嘉文會離開麽。
他一有這個念頭,就開始頭疼,貨真價值的那種劇烈頭痛,伴着惡心,吃下去的東西來不及消化,一股腦地吐出來。
沈嘉文出去了。
年曉米從病床上艱難地爬下來,蹲在地上收拾嘔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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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文帶着掃帚和簸箕進來的時候,年曉米已經用報紙把地面收拾幹淨了,他滿身難聞的酸味兒,下意識地躲開對方,饒了個彎兒往水房去。
沈嘉文把工具放在角落裏,追了出去。
年曉米穿着病號服在水房洗手。他這些天經常嘔吐,吃下去的東西不消化,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原本就不胖的身體在單薄的衣服裏顯得越發瘦弱。他把病號服脫下來泡進洗衣盆,肩膀忽然抽搐起來。
沈嘉文驚慌地跑過去,只看見年曉米擡手抹了一把眼睛,搓洗起來。
他什麽忙也幫不上,只能在對方身後沉默地注視着。
年曉米一面洗衣服一面發呆,始終也沒發現沈嘉文在他身後。
男人的拳頭握緊又松開,轉身離開。
他在醫院的天臺上抽煙,腦海裏一幕幕回想起那天的事。男人憤怒起來是沒有理智可言的,他那時是真的抱着“有本事你打死我”的心思在挨揍。傻透了。
他沒有想到年曉米會沖上來保護他。黑檀很堅硬,他匆忙之間的阻擋還是沒能阻止那東西砸在年曉米頭上。
父親對他的态度很明确,分開,或者斷絕關系。
年曉米家人對他的态度也很明确,希望他離開。
他把煙蒂按滅,又點了另外一支。
這個時候,趨利避害,不論從哪方面的角度來說,分開都是明智的。這樣對兩個人來說都好。為了所謂的愛情把家人都抛棄,這種行為真是愚蠢又自私。
他不知道年曉米是怎麽想的,那個人和家人之間的聯系遠比自己和父親間要親密得多。
分開是最好的選擇。
但他不想。
他發現自己根本不在乎父親的态度,也不在乎年曉米被趕出家門。他想把他留在自己身邊,最好他能一無所有只剩下自己。
殘忍又自私。
但是這念頭也就是想想。
每當他面對年曉米的時候,第一反應總是愧疚和不知所措。感覺做什麽都是錯的,連安慰對方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不行。這樣下去,他們以後怎麽辦。
他摁滅了最後一支煙,做了個決定。
當你處在困境中毫無辦法的時候,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第二天沈嘉文沒有來。短信不回,電話沒人接。
年曉米坐在病床上發呆。表姐在他身邊收拾東西。
附院患者多,床位不夠,年曉米的傷在腦外科病房裏是最輕的,醫生建議他出院回家調養。
福湘媛把東西收拾好,坐在他旁邊,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摟住他,小聲說:“出院先回我媽那兒住幾天,她說她照顧你。小姨忙,怕顧不上。”
年曉米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頭始終微微低着,眼神很黯淡。
表姐拍拍他,耳語道:“爸說今兒做了阿膠核桃糕,你等下多吃一點,補腦的。想不起來的事兒別硬想,忘了就忘了吧,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兒。你姐夫弄了點兒雪蛤回來,你不是愛吃甜麽,姐回家做炖雙雪給你吃……”
年曉米擡起頭,勉強笑了一下。
福湘媛看着他,想說什麽,最終又沒說。
兩個人就這麽靜悄悄地坐着,誰也不說話。
腦外科的病房很安靜。這裏的患者大多病情都比較重,十人的大病房裏,昏迷的有六個,剩下四個,三個在睡覺,年曉米是唯一一個清醒的。家屬來來往往都是輕手輕腳的,怕吵到了病人。
安靜,卻也壓抑。
死是很容易的事。難的是活着。
他兀自發了會兒呆,忽然輕輕地開口:“不用了。我想,回他那兒去。”
福湘媛順在他背上的手停頓了一下,輕輕嗔道:“說什麽呢。他又不能照顧你,自個兒的孩子都照顧不明白呢。聽姐的話,不急,去我媽那兒好好歇兩天呗。要不是顧着你侄子侄女,我都想回家住幾天呢……”
病房那頭驟然響起了家屬的哭喊,一群醫生護士匆匆沖進來。
年曉米掀開被子:“姐,我們出去走走吧。”
福湘媛說好。
外面天氣不大好,兩個人在住院處後面的花園裏慢慢走。初冬來了,空氣裏都是靜靜的蕭索。
年曉米走到空蕩蕩的葡萄架下坐下來,擡頭看着福湘媛。
他姐姐很漂亮,嫁人這麽些年,身上依然保留着很多小女孩才有的純真。盡管有個扯不清楚的婆婆,依然算是同齡人裏過得幸福快樂的那一群。
很多人結婚是為了結婚,她結婚是為了愛情。
年曉米看着她:“姐,你站在我這邊好不好?”
福湘媛一愣。
“你跟姐夫在一起的時候,我是站在你那邊的啊。”
福湘媛苦笑起來:“這怎麽能一樣。”
“怎麽不一樣。”
福湘媛在他旁邊坐下來,手指輕輕碰了碰他頭上的紗布:“我希望你過得開心,但是你看現在這樣子,你和他怎麽能過得好。”
“我們之前一直挺好的。”
“可那好是不長遠的。”
年曉米望着遠處的花壇:“我也不敢太想很久以後的事。我只想着現在。我喜歡他,像你喜歡姐夫的那種喜歡。”
表姐嘆了口氣:“你要我怎麽辦呢?”
“我跟姨媽姨夫鬧翻的話……你幫我勸勸行麽?”
福湘媛低頭掩飾住自己眼眶裏的淚水:“……好。”
年曉米微微一笑。
兩個人在花園裏坐了一會兒,天色慢慢暗下來,福湘媛看了眼表:“今天怎麽天黑得這樣早。”
年曉米鼻尖上一涼。
下雪了。
他正要起身招呼表姐回去的時候,不遠處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沈嘉文從葡萄架的那一頭向他走過來,走到花壇前,停下腳步,靜靜地望着他。
年曉米呆滞了一會兒,起身慢慢走過去。
他不确定地看着沈嘉文手裏的那個小盒子。
男人安靜地看着他:“你訂的戒指。”
年曉米伸手要拿,男人縮回了手。
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年曉米盯着沈嘉文,男人表情很平靜,太平靜了,他什麽都看不出來。
他覺得他好像在等待,因為他看了一眼手表。
在等什麽呢。這種時候。
年曉米忽然單膝跪下來:“你別走。我……我不分手!。”
沈嘉文一楞,趕緊拉他:“你幹什麽!”
年曉米順勢搶下戒指盒:“你聽我說完!我……我雖然不記得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你不要放棄好不好,我也……會好好跟家裏人講……我們……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他喉嚨哽住,說不下去,直接打開了戒指盒,抓住沈嘉文的手,把戒指套上去。
還沒來得及把剩下的那枚套到自己手上,就被沈嘉文一把搶走,男人死死攥住戒指盒,一臉惱怒。
年曉米的眼睛不争氣地濕了:“我說真的,好不好?求你了……再給我一次機會……”
一個氣喘籲籲的年輕人跑過來:“先生……您……您訂的花!”
沈嘉文一把把花束搶過來,塞進年曉米懷裏,把人惡狠狠地拉起來,命令道:“左手伸出來!”
年曉米呆呆地擡起手。
“手指分開!”
年曉米吸了下鼻涕,張開五指。
男人單手打開戒指盒,靈活地撚起戒指。
戒指盒掉在地上。
他把那枚戒指認真地套上了年曉米的無名指。
年曉米呆呆地看着他。
男人回頭瞪了一眼旁邊石化的花店小弟,後者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拉起年曉米的手:“我們回家吧,明天我讓助理過來給你辦出院手續。”
目睹了一切的表姐跑過來:“诶你……話都沒說開,你要把我們小米帶到哪兒去?”
沈嘉文看着她:“我帶他回去。”
“不行,你……你爸又過來怎麽辦?!小米這還沒好利索呢!”
“不會的,你放心。”男人似乎猶豫了一下:“姐。”
福湘媛沒詞了。
年曉米就這麽跟着沈嘉文回去了。男人開不了車,是方致遠過來接的。兩個人坐在後座上,年曉米看了沈嘉文一眼,男人嘴唇緊緊抿着,是生氣的表情。
他抱着一束紅玫瑰,忐忑地摩挲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戒指。
到家的時候屋子裏是暗的,年曉米腿上撞上一個東西,寶寶軟軟的聲音響起來:“小爸……”
年曉米蹲下來抱住他。
燭光一點點亮起來。
沈嘉文在餐桌上點蠟燭。
年曉米拉着寶寶走過去。
男人把鐵盤蓋子一一掀開查看,最後搖搖頭:“有點溫了……要不要熱熱?”
年曉米試了下溫度:“還好,這麽吃吧。”
知味居的師傅送過來的菜,因為兩個人身上都有傷,菜色大多都很清淡。沈嘉文把那道小米扣遼參遞到他跟前:“吃吧。”
“你不吃?”
沈嘉文搖搖頭,喝了一口紅酒。
年曉米把海參夾成兩段,另一半放進寶寶的盤子裏。
寶寶笨拙地把東西夾還給他:“小爸我不吃。你要快點好起來呀!”
年曉米摘掉眼鏡,擡手在眼睛上蹭了一下。
沈嘉文郁悶地又喝掉一口酒。
寶寶似乎變得比平時更粘人了,他拖着年曉米的衣襟,跟他在屋裏走來走去,年曉米回頭看他,他就無辜地眨眨眼睛,手卻一直沒有松開。
年曉米摸摸他。
寶寶睡下以後,他給媽媽打了個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你長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決定吧,以後別後悔就好。”
年曉米說嗯,放下電話,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戒指。
沈嘉文看着他,神色依然有些黯然。
年曉米湊過去:“你怎麽了?”
男人湊過來在他嘴角親了一下:“咱倆拿錯了劇本。”
年曉米一頭霧水。
沈嘉文一直看着他,目光慢慢變得缱绻起來:“所以今天你就一直主動好不好?”
年曉米耳朵開始發熱:“你……你還傷着呢……”
沈嘉文嗯了一聲,眼神迷離起來:“嗯,所以,你得主動。”
臺燈在床頭鋪開一偏暖色,接着是悉悉索索的一陣聲響。沈嘉文半坐在床頭,年曉米渾身光裸地騎在他身上,笨拙而不知所措。他努力了好多次,也沒辦法達到目的,惶急和羞恥讓他簡直快要哭出來。
沈嘉文擡頭看着他,溫柔而強勢:“你以前也做過的,怎麽今天就不行了呢。還說過你會努力的,都是在騙我麽?”
年曉米拼命搖頭:“不是的……但我真的沒有這樣過……我不記得啊!”
沈嘉文的手慢慢探下去:“那這次你要記住。”
年曉米喘息起來,死死抱住他的背,破釜沉舟般地閉上了眼睛。
他是攀岩的旅人,男人是他的繩索,岩石錐,也是那座山崖,是他百丈高空中唯一的依附。
他不能松手,松手就是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所以他只能死死地抱着他,拼命攀行,尖叫和哭泣都湮滅在風裏。
高潮來臨的時候,他聽見男人夾在喘息的聲音:“你要記住你的話。”
年曉米咬着他的肩膀,在啜泣裏說“嗯”。
你的話,我的話,我都記得。忘記的那部分,我會努力想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