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六十四·臘月凝陰積帝臺
長安,入夜,一架八銮三十輻馬車自春明門進,長驅直入至崇仁坊,還沒等馬蹄安靜下來,一玄衣青年翻身躍下。
他将手中辔頭往門口迎他的人抛去:“掌殿可在。”
果然在,且正在候他,李沽雪不敢耽擱,将事情前後揀緊要的說完,末了他收起鄭重其事的神色,笑道:“師父,徒兒這一去數月,您壽辰都沒趕回來,給您補了一幅探微的畫,您可別嫌棄。”
師父,說的是無名殿的總掌殿,韓頃,而韓頃也正是将李沽雪教養長大的師父。
韓掌殿笑道:“陸探微?你哪來的銀子。”
“嘿,”李沽雪在左首第一席坐下,屈起一條腿,仿佛四四方方比着內閣設的坐席擱不下他的腿似的,“這回從他們金陵分號起出來點兒東西,徒兒也就順手,不算貪贓枉法罷?”
韓頃被他逗樂,笑意很深,鼻翼兩側刀刻似的皺紋也很深:“拿贓銀置壽禮?虧你小子想得出來。”
這話卻說得李沽雪一時恍惚,仿佛還有誰提過一嘴贓銀來着?噢,是溫偕月。“你拿贓銀做征禮?”說這話的時候,紫衣的青年眼睛睜的滾圓,桃花眼生生撐得仿似杏眼,眼睛裏面清可見底,那裏頭還映有他的身影…
“沽雪?”上首的老者道,“你這壽禮豈非叫為師折壽?”
李沽雪收攏思緒,懶散抱拳認錯,又道:“師父若不喜歡便呈到清心殿去,至于壽禮,徒兒再給您尋好的來。”
話還沒說完便有一枚竹筒照他臉上飛來,韓頃一半嚴肅一半無奈:“大膽,沒個正形,折壽的東西你往禦前送,大不敬。”
李沽雪眼疾手快接住竹筒,口中狀似無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有所得,那都是陛下所有。榮升臺貪多少銀子說到底不還都是陛下的銀子麽?自己的銀子給自己買畫,怎麽折壽呢?”
聞言韓頃笑罵一句“耍嘴皮”,卻又忽然頓住。他望向李沽雪的眼神慢慢帶上一些審視:“榮升臺的銀子就是陛下的銀子,這話誰告訴你的?”
一路星夜兼程北上,李沽雪面上胡茬零星,他頂着這滿面風霜坦然道:“猜的。”
榮升臺表面上是錢莊商號,實際暗中做的都是上林監、內府司和少府監的買賣,那不就是皇帝的買賣嗎。
師徒倆一時無言,半晌韓頃才道:“那你再猜猜,榮升臺貪納陛下私庫,至多不過撤職查辦,陛下卻為何要将榮家趕盡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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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沽雪垂下眼睛稱不知,請師父賜教,韓頃便接着道:“陛下的銀子卻不是陛下來管,為師只提點你這一句。”
摸一摸下巴,李沽雪猜測:“陛下的私庫為人臣子染指不得?”
“正是,”韓頃點點頭,“皇權不容侵犯,忠于君上乃為人臣第一要務。”
李沽雪俯首稱是。
這時韓頃又問:“聽說不見峰最後露臉的門派是什麽白玉樓?你還跟了一路,是有什麽來頭?”
李沽雪若無其事回視恩師:“一界投機商賈,不值一提。”
師徒二人久久對視,韓頃忽然挑眉:“沽雪,我從小帶你,沒有什麽話要對為師說麽?”
湘竹木筒撚在手中原該觸手生涼,可是李沽雪沒來由的一手汗,他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手上漸漸放松下來,另起一個話頭道:“據查京中曾有‘高人’給榮升臺指路,說若有底牌或可求助江湖人。”
“師父,”年輕的無名衛慢慢擡起眼,“徒兒在想,這條死路是誰給榮升臺指的。”
若《武林集述》不拿出來,或許榮升臺中諸如容五一般有手段的人還真能蟾宮斷尾,躲過州府的追查,從此隐姓埋名。
可是《武林集述》一亮相,榮家必死無疑。全境上下的武林人士會各自咬住不放,一個一個地将他們的每一家分號、每一支血脈屠戮殆盡。是誰唆使榮升臺祭出這本賬?甚至從一開始,是誰叫他們一筆一筆記下這本賬?明顯就是等着這一天,借江湖人的刀,連茍且偷生的機會也不留給榮家。
江湖有江湖的邏輯和準則,金尊玉貴久了的榮升臺不一定知道,但這個“指路人”一定知道,他給榮家指了好一條黃泉路。
李沽雪深吸一口氣看向上首的老者,出乎意料地,老者臉上竟是欣慰神色,他嘆道:“沽雪,你長進了,為師甚慰。你記得,斬草需除根,最穩妥的法子即是将這些雜草早早串在一根引線上,再将這根線緊緊攥在自己手裏。”
聽了這話李沽雪緩緩笑開,笑得吊兒郎當,笑得志得意滿。
但他心中忍不住陣陣發寒,他知道,他師父也知道他知道,韓頃恐怕正是這位“指路人”。
他的這位好師父,早早看出苗頭也好,揣測着了聖意也罷,料定榮升臺終有一天要倒臺,因此不動聲色埋下禍源,小手指頭動一動,傳一句話的功夫就斬草除根,替君分了憂。
李沽雪從堂中退出去,心想這就是無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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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今年冬天不好過。老人們都說別是海龍王和青女娘娘打了起來,二十年未見過下雪的地界,今年居然下起雪來。溫鏡來這世界十來年,知道揚州一向暖冬,絕對是個過冬的好地方,可是今年愣是北風吹了又吹,剛剛入臘月就得穿雙層夾襖。
旁的都還好,只是玉梅——不對,如今是折煙,只是折煙這孩子原本身子骨就不很硬朗,秋天裏又平白受了大罪,肺腑一直帶傷,入了冬忽然就生了病。據他自己說,起先只是喉嚨痛,吃不進,後來幹脆開始發熱,這孩子一向不願多事,便自己拿着月錢到城裏藥鋪抓了藥草草煎了服下。
誰知幾副藥下去,熱沒退下來,反而病得更重,溫鏡發現異常的時候折煙身上已經發起紅疹。
鑰娘也沒嫌棄,給看了脈,又細細看了他手背和臉上水泡似的疹子,搖了搖頭,說胸腹有疾未愈,恰逢風寒入體無以阻擋,因而脈象浮緊,膚閉而發熱,這是有跡可循的,可是這疹子她實在全然無頭緒。
看着倒像是蚊蟲叮咬,可是發起來一片連着一片,便是毒蟲也沒聽說過有這般兇險的。
折煙仰卧在榻上,整個人時昏時醒,小小一把骨頭十分孱弱,溫鏡看着也十分無措。
又過兩日,可就不僅僅是溫鏡和姐姐兩個人發愁,揚州整座城都在發愁。今年不知是年景不好還是有什麽地氣作祟,身上發莫名紅疹的人越來越多。若只是起疹子倒還罷了,關鍵這玩意兒長在身上又腫又疼,稍一不慎抓着碰着,傷口卻愈合又極慢,有的年老體弱的幹脆不能愈合,傷口潰爛發炎發熱。從發疹到挺不住,時間最短的只有一夜。
一夜,人就沒了。
江都縣令一瞧,這可了不得,這別是什麽疫病啊!
等到縣令大人呈報到司戶,司戶又報給刺史,刺史着人批複回轉,揚州城裏白幡已經挂滿了好幾座裏坊。
折煙情形愈加不好,他臉上、脖子上、手背上,疹子一波消了一波又起,聽了外頭的消息又不敢挑破,只得慢慢撐過去,幾乎是靠藥材吊命。
溫鏡已經讓他哥趕緊把生意都停下,夥計們就地安置,幾處宅子也封起來,折煙和近日出過門的小僮小厮還給單獨辟出一座院子,送飯進出還要戴面巾手衣,溫二公子還每日親自帶着人各處焚石灰。
其實溫鏡很是費解,現代醫學來講,越是烈性傳染病傳播能力應該就越差,溫鏡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兇險的傳染病。可是又很奇怪,就目前的消息來看,并不是所有患者都如折煙一般會發熱。或者說折煙是先吃不進東西喉嚨疼,而後發熱,最後再起疹子,可是聽說的外面許多人都是先起的疹子,看起來倒像是過敏。
可是無論是花粉還是蟲害,哪能冬天害這個。除非是這個年代隐翅蟲有個賊大個兒、賊毒的祖宗,這幫蟲祖宗還忽然決定要攻陷揚州。然而這是不可能的,管他是什麽毒蟲祖宗,鮮有蟲子不怕冷,就揚州今年冬天冷成這個樣子,溫鏡覺得沒有什麽蟲子能夠興風作浪。
既不是天災,那便只能是人禍,會是麽?
溫鏡把自己的猜測跟溫钰說,溫钰正看賬本看得發愁,眼看要到年節,許多生意不能開張,溫掌櫃可不對着賬冊發愁,還有更要命的那兩本賬。
溫钰忽然發問:“你說我是不是天生跟賬本犯沖。”
呃,溫鏡心想,不是啊大哥,你有沒有在聽我說什麽啊。他深吸一口氣,拿出平生罕見的耐心,将折煙和城裏的疫病又細細說了一遍。
他說到一半,溫钰便不看賬了改看他,待他說完,溫钰若有所思:“你是說有人蓄意投毒?給整座揚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