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入夜之後, 高巍腦海裏一直回響着丁思月說的那個故事,到最後丁思月也沒有說那幾名地質專家是怎麽死的。他輾轉反側之際,聽見了旁邊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之後他瞧見了窗前有人影走過,于是他拿過一旁的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 借着月光看見了丁思月拿着手電筒走上了百階梯。
高巍垂眸思索片刻,提腳也跟了上去。他走到階梯盡頭,發現竟然還有一間供奉佛像的房子,他跨過門檻瞧見了兩壁上畫着的蓮花生大師各種形式的佛像。這時, 他聽到細微的說話聲, 于是他走了進去繞過放有佛身的屋子,瞬間眼前一亮, 只見眼前的木屋燈火通明,通過打開的窗子看見丁思月站在裏面。
丁思月将手裏的煤油燈放在了窗臺上并輕輕地吹滅了火苗,然後環顧四周, 牆上全是挂滿的唐卡, 她目光停在了站在唐卡前的波仁,此刻他背着手仰視着眼前的唐卡,這是在他監工下完成的第1111幅唐卡。
她目光又一次移開,然後落在了桌上用相框封上的五張畫像,她借着屋內頭頂的燈光這才看清每一個的畫中人竟是各個時期的紮布。
“波仁大師,這是上一世的紮布上師吧?”
“已經過去好幾世了。這五張畫像是他每一世的樣子。”波仁戴上老花眼鏡走到丁思月身旁,然後輕聲嘆了口氣,“他既是我的師長, 也是老朋友了。他成就了我, 我也成就了他。”
丁思月思考了一會兒道:“我了解過藏傳佛教裏的轉世靈童, 是為圓寂的活佛推舉轉世繼承人, 但是您說你們是互相成就?”
“是啊。”
這使得波仁陷入了一段回憶之中。
這一世的波仁出生在一戶平民家中,那時候的他并不叫波仁,只有一個叫阿央的小名。在阿央五歲時家裏來了幾個外地商人想要借宿,阿央坐在門檻上一直盯着為首的商人看。
那個商人取下紅帽,走到他面前蹲下用依山語問:“小朋友,你識得我?”
阿央一邊抽了抽鼻子,一邊點了點頭,“我見過你。”
“那你見過這個嗎?”他從布包中拿出幾本經書放在他腿上。
阿央将髒手在衣服上揩了揩,才拿起經書,他緩緩地念出書名,而後下意識的說道:“我好像很喜歡讀這本書,但是我家沒有書。”
“伯伯那有很多這種書,都是你喜歡的,你願意跟伯伯回去嗎?”
“去石昭寺嗎?”阿央眼神清澈地看着他。
Advertisement
這時,一個商人走到他身旁,低聲在他耳邊說道:“紮布上師,按照湖面顯示的異象,拜訪了好幾戶人家的孩子,但是這孩子十有八九應該是了。”
他側頭對着身旁的商人道:“去和這孩子的父母表明來意,我們帶他回去。”
“好。”
阿央被帶回到石昭寺後,紮布并未立即對外宣布轉世靈童找到的消息,而是以輔佐他為理由悉心教導。
幾年之後,阿央對經書參悟程度達到了紮布的預期,即将在石昭寺進行坐床儀式,受衆喇嘛朝拜,以及接收政府下發的批複和活佛證書。
行儀式前一晚,紮布站在木門外,注視着屋內點着煤油燈潛心苦讀的阿央。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波仁也是這般駐足在門外朝裏看他。又想起第五世波仁如同自己的父親一般嚴厲又親切,內心的思念情緒便湧上了心頭。
“紮布。”
失神的紮布像是聽見了第五世波仁在喚他,他下意識地開口:“祖古......”(藏語裏對活佛的尊稱)
之後他回神,才發現是阿央在喚他,于是走了過去盤腿坐在阿央跟前。
他垂眸掃了一眼阿央所看的經書,嚴肅道:“從明天開始,你不再是北理縣的阿央,你是第六世波仁科爾尼德。”
阿央輕聲應下,但他的眼神卻帶着心疼,伸手去觸碰紮布兩鬓的白發,“紮布,你怎麽蒼老成了現在的模樣?”
年過半百的紮布鼻頭一酸,這口吻就像是從第五世波仁口中所出。下一刻,他伏在阿央的腿上啜泣,“祖古,紮布真的很想念您......”
誰能想一個中年男人,竟伏在一個十歲男孩的身上哭泣着。
但誰又能知道波仁與紮布從第一世延續至今的相互陪伴和守護,可以說是超脫□□和名義,早已刻進了兩個人的靈魂。
十年前,第五世波仁圓寂時,他不過三十出頭,波仁看着他說了一句話。
“老朋友,珍重。”
這一別又是十年。
而自從經歷了坐床儀式後,第六世波仁擔起大任,但由于年齡太小,由紮布輔佐及成年,第六世波仁一邊掌管西南區域內五百座寺廟的大小事務,一邊潛心鑽研經書。
多年後紮布也終于等到第六世波仁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了,覺得是時候放手了,不該再貪戀權力,于是他寫下一封請辭信,背上經書和口糧踏上修行之路,曾經他修的是身,當下他要修的是心。
苦行萬裏,每行一步,腳下皆是蓮花。
第六世波仁因為懂他的心之所向,所以站在寺廟門口閉目搖着手裏的轉經筒,嘴裏誦着經文送紮布遠行。
紮布一路北上,路經松川時他找了一個巷口歇腳,因為翻山越嶺,衣服早已破舊不堪,時常被來往的行人當作乞丐,向他投來嫌棄的目光。
“叫花子!叫花子!”幾個男孩嬉笑着朝他扔石頭。
紮布沒有生氣與計較,只是站起身朝巷口深處走去。他找了一處安靜的地方坐下,從包裏拿出經書繼續誦讀。
“阿伯,這是糌粑,你吃點吧。”
紮布聞聲停止誦讀擡頭看向眼前紮着兩個辮子的小女孩。
“古吉!快回家吃飯了!”
小女孩聽後急忙将碗放在地上,她笑道:“碗不用還給我了。”随即她就轉身跑進他身後的巷子裏。
紮布拿着碗走到女孩消失的小巷裏,才發現這裏住着一戶人家,他瞧見了門口用炭灰歪歪扭扭寫下的“古吉之家”,緊接着他将碗和身上最寶貴的經書一同放在門前,之後雙手合十朝門內彎了彎腰。
他記下了這個叫古吉的七歲小女孩,為她送上了祝福和一生平安。
在經歷漫長的修行之路後,紮布終于重回石昭寺,此刻的他也已經年近八旬,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在第六世波仁的記憶裏,他陪伴紮布度過了最後的五年時光。
波仁在紮布經常打坐的墊下發現了一封寫于他的信,信中寫道:
“祖古,我們又到別離的時候了。松川,我靈魂的去處。珍重。”
丁思月恍然明白了為什麽當初古吉阿媽會與她的親生骨肉分離,原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但她卻無法理解藏傳佛教的這些獨特的傳統,母親幸苦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卻因為是轉世靈童而被帶走。
可轉念一想,對于身為信徒的母親而言,自己的兒子是活佛轉世,那也是無上的榮耀。
“紮布上師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嗎?”她問。
“不知道。”
丁思月還是想替古吉阿媽說上幾句,“為什麽不告訴他呢?她的親生母親......”
“丁小姐,一切皆是緣,對于已出世的修行者來說,他們并未活在關系之中。在知與不知之間,他們更願意去聽心的旨意。”
波仁說完從紮布的相框下拿出一本老舊的經書遞給了丁思月,“這是當年古吉來朝拜時轉交給我的經書,後來紮布拿去誦讀了,這次臨走前他讓我轉交給有緣人。”
“我嗎?”丁思月有些詫異。
波仁微笑着點了點頭。
聽後,丁思月伸手接過,她用指腹輕輕地滑過書封短暫的出了神。
“時間也不早了,丁小姐早點回去休息吧。”
“好。”
她拿上窗上的煤油燈從屋子裏走了出去,回房間的路上她若有所思,直到看見坐在房門口的高巍,她才清醒過來。
“你怎麽還沒休息?”
“被你說的故事吸引到了,想來聽聽後續。”
高巍伸手在他身邊的石板上拍了拍,擡眸看她,“聊聊?”
丁思月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選擇坐了下去。
她擡頭看着黑夜裏的星星,突然別過頭朝他笑了笑,“我話說前面,這個故事的後續,只有你一個人聽過。”
“好,你說。”
“他們死于十三年前的那場地震,被落石活埋屍骨無尋,後來,政府在松川為他們建立了一處紀念他們的石碑。”
“沒了?”
丁思月沉默了一會兒,“沒了。”
其實她心裏最清楚,這個故事并沒有完整的敘述出來,有些話,她不能輕易的用言語來表達。
高巍別過頭與她四目相對,“阿月,你相信命運的安排嗎?”
高巍發現這一路走來,先是石西熊人的故事,再是倉珍救母,到現在這兩位高僧幾世的相互陪伴,這一切的一切,冥冥之中都被牽連在一起,不都是在一點點的将往日的真相拉出水面嗎?
直覺告訴高巍,真相就在松川。
作者有話說:
唠一些話吧
文中提到的轉世靈童聽起來很玄乎,實際上我去布達拉宮的時候,看見了最近五世的□□喇嘛的照片,真的每一世都非常像,像到讓你覺得轉世的說法真實存在。
在這提一句,我最喜歡六世□□倉央嘉措,那句世間難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就是他寫下的。
他的故事也很讓人觸動,十二歲看過寫倉央嘉措的一本書《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幾乎買不到了)從此記住了那個情詩少年,他本該在門偶過着潇灑自如的生活,卻成為政治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