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鏡中世界
車上的電臺裏,女主播聲線飽滿地講着本地新聞:“6月28日上午11時,名侖集團董事長辛慶雄因涉嫌觸犯‘防止賄賂條例’被廉政公署拘留。這一消息轟動整個鏡海,大批記者冒着酷暑在廉署門外等候追訪。今日上午9時,名侖股價暴跌35%,形勢持續惡化。據可靠消息稱,案發後,名侖副總裁趙彥章離奇失聯,此事更加引發股民聯想……”
辛霓面色煞白地坐在後座上,她的神情帶着點虛幻感,就像剛從噩夢裏醒來,還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事實上,一天前她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但飛機落地這麽久,她仍然沒有徹底消化掉它。
祁遇川講完電話,握住她冰冷的手,對司機吩咐道:“把冷氣關小。”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柔聲說:“一會兒司機先送你回去,我回公司處理事情。”
見辛霓機械地點頭,他又安慰道:“律師已經在走保釋流程了,爸爸很快就可以回家。”
“公司和爸爸還有救嗎?”辛霓眼睛有些發直。新聞裏說,辛慶雄是因涉嫌觸犯‘防止賄賂條例’被廉政公署拘留的。但他們收到的消息是,早在一年前,就有人陸續向鏡海檢察院和廉署提供線索、證據,指控辛慶雄多年來犯下的九大罪狀。如果罪名屬實,辛慶雄的餘生恐怕要在監獄中度過。
祁遇川握緊她的手,十分肯定地說:“我會盡力。”
過了一會兒,辛霓啞聲問:“出賣爸爸的人,真的是趙彥章?”
這是辛霓此刻最想弄清楚的事情。公司危機也好,牢獄之災也罷,都不足以從根本上打垮辛慶雄。真正致命的,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這十幾年來,辛慶雄對趙彥章視如己出,與他情同父子地走了一路,臨老卻被自己最倚重信賴的人背叛。她不敢想辛慶雄被拘留的這幾十小時是怎樣度過的,因為稍作聯想,她就會感到一種讓她近乎窒息的痛楚。
“除了他,不能做第二人想。事發前,趙彥章抛售了手頭所有的名侖股票。到今天為止,他已經失聯了七十二小時。我們的人都在找他,但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很徹底。”祁遇川心底亦有無數猜測在翻騰。他的出現,動搖了趙彥章在公司的地位,他設想過有天會和趙彥章正面硬碰,彼此鬥個你死我活,但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趙彥章竟會背叛辛慶雄。
将辛霓送回大屋,祁遇川第一時間回公司召開股東大會,并對外發布了名侖的停牌公告。傍晚,他及時去廉署接回辛慶雄,親自開車送他回大屋。車內靜默至極,辛慶雄沉悶地坐在後座,眼睛血紅,臉色鐵青。
祁遇川一邊同外面圍追堵截的記者周旋,一邊從後視鏡裏觀察辛慶雄的神色。辛慶雄雖還坐得端正,但一身的英氣、霸氣全都消失殆盡,蒙上一層沉沉的暮氣,憔悴得近乎頹唐。
車子進入大屋的範圍後,數十名着黑西裝的保镖幫他們擋去身後的記者。焦急等待的李管家和辛霓一見到他們的車,疾步下了臺階,迎上前将辛慶雄從車後座往外攙。
辛慶雄緩緩下了車,站起身的瞬間,他腳下一陣發虛,險些站立不穩。
“爸!”
“三爺!”
兩人異口同聲地驚呼,上前扶穩他。辛慶雄緊緊合住雙眼,良久才乏力地朝他們擺了擺手:“我沒事。”
李管家嘆了口氣:“您的臉色很不好,趕緊進去歇着。”
辛慶雄輕輕掙開辛霓攙扶他的雙手,步履蹒跚地往臺階上走去。辛霓同李管家對視一眼,默默跟着他往回走。一路走到明輝堂,辛慶雄在太師椅上坐定,稍微緩了一口氣後,捂住心口對李管家下令:“小李,把他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挫骨揚灰了,也要把那飛灰帶回來見我。”
李管家恭恭敬敬地點了點頭,即刻退了下去,換了群保姆過來照料辛慶雄。
接下來幾天,祁遇川終于見到昔日大佬的餘威:鏡海各方勢力傾巢出動,兩岸三地搜索趙彥章。與此同時,李管家在國際範圍內下了通緝令,并将花紅捉高到九位數。
在世界範圍內打撈一個老江湖,難度不亞于大海撈針,但每天都有新的線索向李管家這裏會聚。
等待複仇的日子無比難挨,每一秒都滞重得讓辛慶雄無比狂躁。因這狂躁,他的血壓一度飙升到190,伴随着血壓升高而來的,則是劇烈的頭疼和肢體麻木。
好在李管家沒有讓他等太久,五天之後,趙彥章就在多方人馬的圍剿下落網。
他是被人五花大綁着押送進明輝堂的,一進門,他就被人死死摁跪在地上。大約很受了些虐待,此時的他衣衫褴褛,渾身血污,連高挺的鼻梁都折斷了。
辛慶雄歪坐在太師椅上,死死抓着扶手,目不轉睛地盯着地上的趙彥章。他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料理這個叛徒。趙彥章混不吝地乜斜着辛慶雄,樣子桀骜而嚣張。那眼神猶如火星,猝然引爆辛慶雄內心的氣惱,激怒之下,他的呼吸變得短促粗重,吸進肺中的每一口氣仿佛都變成利刃,割得他肺部劇痛不止。
李管家按住辛慶雄的肩膀,揮手将所有人屏退。一時間,明輝堂內只剩下辛霓夫婦和他們三人。
辛慶雄喘了一陣,勉力起身,竭力拖着重病的身體,一步步移到趙彥章面前,他俯下身,捏住趙彥章的下巴,嘶聲問道:“為什麽出賣我?”
趙彥章仰着臉,迎着明晃晃的燈光,輕蔑地、緩緩地咧開嘴,咬牙切齒地一笑。
辛慶雄盯着他,胸口劇烈起伏,突然,他揚起手,重重一掌打在他傷痕累累的臉上:“為什麽?”
急怒之下,那一掌的力道大得驚人,趙彥章整個人都被打趴在地上。良久,他直起腰,張嘴吐出一口鮮血和一粒脫落的臼齒。他含着滿口鮮血,笑嘻嘻地望着雙眼血紅的辛慶雄,面容越來越扭曲猙獰。
辛慶雄渾身顫抖,連帶着五官都開始抽搐,他發了狠,揚起巴掌左右開弓,連着扇了趙彥章十幾個耳光,直打到他皮開肉綻,再也笑不出來。
李管家上前捉住辛慶雄的手:“三爺,犯不着為了個狗東西動這麽大火氣。”
辛慶雄猶不解恨,提起腳便往他心口踢去。沉重的悶響聲中,辛霓渾身一顫,悚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爸,不要這樣!”
祁遇川扶住她的肩膀,輕輕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摻和。
洩掉渾身的怨怒,辛慶雄顫巍巍地站在原地,一行老淚從他赤紅的眼中滾落:“你記不記得,當年你不懂規矩,得罪青龍會那群人,是誰把你從刀口下救回來的?”
趙彥章急促地喘着氣,不發一言,死死盯着他。
“你記不記得,是誰栽培你,讓你有了這麽多年的風光?”
趙彥章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冷的嗤笑。
“好,這些事都當沒有。”辛慶雄在他面前席地坐下,“你記不記得,那年我不肯跟泰國佬做生意,他們找殺手暗殺我,是誰幫我擋的子彈?”
趙彥章眼底突然有了一點淚光,他拼盡全力地吼道:“我沒忘,我沒忘!”
辛慶雄哆嗦着揪住他的衣領,發力地搖晃着他:“我一直當你是親生兒子,把所有生意交給你!我從沒有信過什麽人,但是我信你!我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我?”
趙彥章被他晃得龇牙咧嘴,忍無可忍地狂吼一聲:“因為你強奸了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整座明輝堂驟然靜了下來,辛慶雄緩緩垂下手,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
趙彥章發出一陣怪笑,淚流滿面地逼視着辛慶雄:“大小姐十六歲生日那天,你對青蕙幹了些什麽?”
趙彥章說的每一個字,辛霓都聽得很清楚,突如其來的,她的耳邊傳來一陣“嗡”的拉長音。一股巨大的、黑暗的力量朝她撲去,将呆立在原地的她直直壓回椅子裏。全身的血液像是失去了溫度,先是她的小腿,緊接着是她的全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辛慶雄的臉一片煞白,發紫的嘴唇翕動着,結結巴巴地說:“你、胡說……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己最清楚。那天晚上,那個喝醉酒的船員從背後襲擊了青蕙,把她拖進二等艙的船員室。沒想到你黃雀在後,打暈了那個船員,接着強暴了青蕙。”
趙彥章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的情形——他從衣香鬓影中抽身,一路尾随辛慶雄到後甲板,遠遠看見那個醉漢捂着青蕙的嘴,将她往樓梯上拖。他們身後的辛慶雄躊躇了片刻,緊跟着進了二等艙底。他心生萬念,有好的揣測,有不好的揣測,他在夜風裏站了許久,才下定決心跟過去一看究竟。結果,剛下到艙底,他就聽到少女凄厲的哀號。那哀號猶如來自地獄,讓他心驚肉跳。他鬼使神差地穿過那條甬道,将虛掩的門推開一條縫隙。他駭然看見肉體罪惡的聳動,繼而迎上少女絕望、痛苦的求救目光。
面對那雙眼睛裏的悲憤、凄楚,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恐懼。他閃電一般收回手,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去,連滾帶爬地攀上樓梯。嗅到腥鹹濕冷的海風,他攀爬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就像從煉獄中驚慌失措爬出來,即将逃脫升天的人突然發現此生最寶貴的東西遺落了一般,他一下子失去了逃跑的欲望。他慢慢潛回黑暗裏,虛脫般靠在船艙壁上。青蕙已不再呼救、掙紮,死寂的船艙裏陰魆魆的,他閉着眼睛感受她的痛苦,靈魂從此不再安寧……
回憶到最後,趙彥章的嘴角微微浮起一絲滿足的笑意,仿佛此刻的他,已經救贖了彼時的她。
和他一起陷入回憶的,還有辛霓。這麽多年來,她一直沒有放下一個心結:青蕙被強暴那天晚上,她撥打爸爸的電話求救,卻在電話撥通時于船艙裏聽見手機鈴音。只一聲,那鈴聲便戛然而止,短促得她以為是幻覺。
事後,她經常會想起那道鈴聲。平靜下來的她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個幻覺,但她無法解釋為什麽那一刻會有鈴聲響起——
現在,她終于可以解釋了。可是結果,竟是這樣的不堪!
她想要哭,卻怎麽都哭不出來,只是一聲緊過一聲地幹抽氣。她憋得滿臉通紅,額角的青筋都暴了出來,目眦盡裂卻還是一滴眼淚都流不下來。
辛慶雄不敢回頭去看辛霓的反應,他死死看着趙彥章:“是,那件事是我做的。可是我在贖罪了!我每天都在內疚,我想盡辦法彌補她,從物質到精神……”
聽見辛慶雄親口承認,辛霓用雙手捂住口鼻,尖叫一聲往門外沖去。祁遇川迅疾地追上她,将她緊緊箍在懷中,任她發洩似的掙紮踢打,直到她軟癱在他懷中。
“贖罪?彌補?”趙彥章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如果不是青蕙告訴我你一直在蹂躏她,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她身上的傷痕,我簡直真要相信你做那麽多善事,是在為當年的事忏悔!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個道貌岸然的禽獸!”
“你說什麽?”辛慶雄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什麽一直在蹂躏她?什麽傷痕?”
這時,辛霓停下了嗚咽,懵懵然擡起頭看向趙彥章。她想起青蕙自殘的那一幕,電光石火間,一些曾讓她起疑的記憶碎片在她腦海中迅速閃現,她潛意識裏已經隐約知道了一個可怕的真相,但她的理智仍在負隅頑抗。
辛慶雄仰起頭,喘氣如風箱,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一個并不新奇的局,猶如當年貂蟬離間董卓、呂布,那個女孩用同樣的方式離間了他和趙彥章,終于為自己報了仇。
但他百口莫辯,說什麽都沒有用,無從解釋,無從自證,然後他從心底放棄了掙紮。他一點點平靜下來,目光靜邃地看着趙彥章:“如果我告訴你,我後來再也沒碰過她。那些事都是她編出來騙你的,她在利用你報複我,你信嗎?”
趙彥章虎視着他,從牙齒縫裏擠出兩個字:“不信!”
“好。”辛慶雄擡手止住他,慢騰騰地走回書案前,從抽屜裏拿出一把槍。
“爸爸!”辛霓沖上前,死死按住他的手,她淚光粼粼地望着他,哀求似的朝他搖頭,“不可以……不可以!”
辛慶雄決然将手一推,将辛霓推倒在地。他緊皺着眉,咬着牙,抖抖索索地上膛。他快步走到趙彥章面前,拿槍口死死抵住他的額頭,像是用盡所有力氣,他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真的信她不信我?”
趙彥章臉色煞白,額上唰地冒出一層冷汗,他的喉結快速地滾動,片刻後,他像一只發了狂的野獸,猛地直起身,號叫着頂住槍口:“你殺了我,殺了我吧!”
辛慶雄喉嚨裏發出一聲嘔啞的哭聲,一滴渾濁的眼淚無聲地從他眼角滑落。他握槍的手抖得越來越急,五官随之抽搐歪斜。随着手槍“砰”的一聲掉在地板上,辛慶雄身子一歪,猝然朝地上倒去。
年少時,辛霓最喜歡的顏色是白色,它純淨、崇高,帶着神聖的象征意。但是在醫院待得久了,她漸漸發覺沒有一種顏色比白色更冰冷、更猙獰、更讓人窒息。
從那夜倒下後,辛慶雄就再也沒有醒來過。腦血管破裂成為植物人的他,免去了牢獄之災,卻将永遠以活死人的狀态,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整整一個月,辛霓每天都待在他的身邊。最初那段時間,她總是忍不住撲在他懷裏痛哭,慢慢的,她習慣一個人默默悲怆。她開始不停翻閱各種有關植質狀态康複理療的專著,上網搜索各類喚醒植物人的新聞。她總結出一套完整的親情喚醒方案,不知疲倦地對辛慶雄實施。
祁遇川看在眼裏,幾番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勸她放棄這種“除了感動自己,別無他用”的做法。
他們因此爆發了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争吵,吵完冷靜下來,辛霓又不得不哭着跟他道歉。
自名侖緊急停牌後,祁遇川代行董事長職務,一邊應對廉署的調查,一邊忙于籌劃定向增發的事項,忙得腳不沾地。饒是如此,只要得空,他都會來醫院探看他們。他請了國內外最好的腦科專家輪番為辛慶雄會診,定期找主治醫生溝通新的治療方案。盡管将一系列最先進的喚醒法試遍,都沒有實質性地改善辛慶雄的狀況,但他實實在在地替她扛起了大部分壓力。她不該這樣任性,同他吵得那麽激烈。
見她耗盡力氣般坐在那裏抽噎,神情恍惚凄楚,祁遇川餘怒漸消。他又心疼又無奈地看着她,卻不知道拿什麽态度對她。沉默了一陣,他便帶着幾分挫敗徑自離開了病房。
秋涼的時候,辛霓回了趟名侖,以股東的身份參加名侖的股東大會。大會以“不适當履行職責”為由,罷免了辛慶雄董事長的職務,并推選祁遇川擔任名侖新一任董事長。
整場會議,辛霓一句話都沒說,亦不參與任何表決。名侖複牌在即,公司推陳出新無可厚非,但當她看見父親的舊部集體倒戈向祁遇川後,她的心底,還是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占據。
會議一結束,她即刻離開了會議室。祁遇川匆匆應酬完向他道賀的人群,在大樓外的過街天橋上攔下了狀若游魂的辛霓。兩人靜靜站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眼神相對,卻似乎再也不能抵達對方心底。
祁遇川嘆息了一聲,破天荒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說:“阿霓,這樣的形式,這樣的結果,我們都別無選擇。如果你介意,等名侖徹底穩定後,我向董事會遞交辭呈。”
辛霓搖搖頭,低聲道:“我不是介意,我只是有些難受。”
“為什麽?”
辛霓眼圈微微一紅,緩緩說:“名侖是爸爸的作品,是他一輩子的心血,也是承載他思想意志的那個載體。我很怕它變得面目全非,變得沒有爸爸的痕跡。”
她的樣子那麽脆弱,脆弱得不太像她了。祁遇川心底莫名一酸,不發一言地上前擁住了她。辛霓将頭輕輕埋在他肩上,哀哀地啜泣說:“我真的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感覺,爸爸是真的走了,很快,那些打上他烙印的東西,也都要跟着消失了。到最後……他會像從沒來過這世界一樣,徹徹底底地消失掉。”
她哽咽得說不下去,十指揪緊他的腰身,放聲痛哭起來。在行人探究的目光中,祁遇川用手輕輕順她的背。過了很久,大概哭盡了眼淚,辛霓輕輕推開祁遇川,緩緩朝天橋的另一端走去。
祁遇川跟着她走了幾步,最終在原地停下。
辛霓在天橋下的巴士站等到一輛能回大屋的巴士,她選了最後一排的位置,昏昏沉沉地斜倚着車窗。
巴士晃晃悠悠的,走得很慢,她的頭一下下輕輕磕在車窗上,她合上眼睛,有種身如浮萍的漂泊感。風從車窗縫隙裏灌入她的耳朵,有一道只有她可以聽見的蒼涼嗚咽聲。她在這道風聲中淺淺地睡去。那睡眠有多淺?她能聽到巴士的報站聲和前排女士議論家長裏短的聲音,但她知道自己是睡去了,因為她看見了大屋的草坪和在草坪上散步的爸爸。
她長長久久地注視着他,就在她一點點沉進那個世界時,一道纖弱的白影從父親身後的假山後出現。辛霓渾身猛地一抽,如從雲端墜落,她大喊一聲“青蕙”,從夢境中醒來。
她在明亮的現實世界中喘息了一陣,渙散的目光漸漸聚攏,空茫的表情平靜下來。
這些天裏,她不止一次想給青蕙打個電話,問清她心底的疑惑。但那些問題,每一條都讓她越想越怕,越想越無法面對——
她不要弄清楚,一旦弄得那麽清楚,她的世界也許又要塌陷一處。
巴士在大屋前的巷口停下,辛霓于暮色裏下車。轉過一道彎,她就看見了大屋的門樓。失去主人的大屋,一下子陳舊、凄寂起來。她在門口發了好一陣呆,才伸手去摁門鈴。
保姆來開的門,李管家聞訊快步迎了出來:“大小姐,你怎麽回來了?”
辛霓原本沒有什麽來意,只是想回來看一看、坐一坐,但被這樣一問,突然的,她有了目的:“李叔,趙彥章在哪裏?我想見見他。”
李管家遲疑了很久,點了點頭,将她帶去囚禁趙彥章的耳房。門打開後,辛霓良久才适應裏面的光線,她慢慢看清木然蜷在地上的趙彥章。他還穿着那天夜裏的血衣,瘦得皮包骨頭,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他的傷口發炎後全都留下了醜陋猙獰的疤痕。辛霓倒抽一口冷氣,驚疑地看了幾眼李管家,但苛責的話終究沒有立場說出口。她一步步走進潮悶的屋裏,奮力打開一扇鎖住的窗戶,然後在離他不遠的椅子上坐下。
趙彥章戴着鐐铐,麻木地抱着膝蓋,沐着從窗外照來的昏黃陽光,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辛霓直愣愣地坐了一陣,淡淡問道:“那天,藍妮弄堂外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趙彥章面無表情地答道。
“你跟青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這段時間,辛霓回憶了很多趙彥章和青蕙在一起的畫面。他們很少一起出現,即便在一起,也都視對方如無物。旁人很難聯想到這兩個人竟會暗度陳倉,結下情緣。不過事後逆推,其實也能推敲出一些細節。比如,那年趙彥章送她去英國念書,他吃遍華人餐館、日本料亭,精心為她們篩選出一份餐廳名錄。她一直以為他是為了她,原來卻是怕青蕙在飲食上受了委屈。這樣想來,他對青蕙也算情根深種,矢志不渝。
聽到“青蕙”兩個字,趙彥章形容枯槁的臉上有了一點人性化的神色:“前年聖誕假,你們從英國回來,她給我帶了兩瓶琴酒,還有一幅她親手畫的我的肖像。聖誕前夕,我清空了文旦餐廳,煮龍蝦伊面給她吃。我們一起分了那兩瓶琴酒,後來我吻了她。”
辛霓垂頭想了一會兒,他們是在她和祁遇川重逢前三天定的情,而且是青蕙主動開啓的這段關系。這麽巧合的時間,讓辛霓感到微妙的不适。她可以肯定青蕙并不愛趙彥章,她之所以開啓這段戀情,不過是為了利用趙彥章實施報複計劃。但為什麽不早不晚,偏偏是在那個時候?
青蕙最喜歡弗蘭西斯·培根的時機論,她不止一次在獲得成功後,好為人師地教導她和高衍:人在開始做大事前要像千眼神那樣察視時機,在合适的時候,像千手神那樣抓住時機。
那麽,這一次,她察視到并抓住的時機是什麽?
她的思緒在這個疑點上轉了幾圈,卻怎麽也無法進一步突破。她的手心泛起了一層冷汗,她突然意識到,青蕙不是一個簡單的人。這些年,青蕙到底是用一種什麽樣的目光在看她,又是用一種什麽樣的心境和她這個仇人的女兒親密交好?如果趙彥章可以稱為她複仇大計裏的棋子,那麽她辛霓呢?是一顆棋子,還是她要報複的對象?
她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趙彥章,又想起病床上生不如死的辛慶雄,再聯想到自己,霎那間,如有一道陰風從背後貫穿了她,她驚悚地瞪大了雙眼。
這時,一直沉默的趙彥章擡起頭問:“他……怎麽樣?”
辛霓直視着他,波瀾不驚道:“永久性、不可逆昏迷。”
趙彥章嘴角向下牽動了幾下,勾下脖子,将頭深深地埋在膝上。
辛霓冷冷看着他狀似忏悔的樣子,這樣的忏悔,和辛慶雄對青蕙的忏悔一樣,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趙彥章,你走吧。”辛霓蹙眉道。
趙彥章不敢相信地擡頭,他們身後,李管家也難以理解地看着辛霓的背影。
“我放你走。”
“為……為什麽?”
“你是殺人的刀,但不是背後的手。我不恨你了,但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不忠不義,瞧不起你沒有定見,瞧不起你不問青紅皂白就置恩人于死地。”辛霓輕蔑地看着他,轉頭對李管家吩咐,“李叔,讓他走。”
李管家憤憤地顫聲叫道:“大小姐!”
“不讓他走,那是殺了他還是關他一輩子?沒必要讓這種人,成為負累。”辛霓平靜地說,“你現在就走,去哪裏都可以,但你要對我做一個保證,永遠不再見尹青蕙。”
已經作勢要站起來的趙彥章停下動作,緩緩蹲回原地。
“你做不到?”
趙彥章表情沉痛,一字一句說:“那不可能!”
辛霓忍不住哂笑:“她根本就不愛你,她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她真正愛的人,只有高衍。”
趙彥章又陰又冷的眼睛裏泛起一陣波瀾,他咬牙切齒說:“你懂什麽?青蕙是我的女人,她有過我的孩子!”
辛霓陡然一驚,沉着臉問:“你是說,青蕙結婚前懷上的那個孩子,是你的?”
趙彥章挑高眉頭答道:“沒錯!”
辛霓漸漸地愣住,她終于明白青蕙為什麽對肚子中的孩子毫不在意,她冷眼看着趙彥章:“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你就更可悲了。她有了你的孩子,卻要嫁給別人,不惟你,恐怕連你的孩子都是她利用的籌碼。”
趙彥章被戳到痛處,他騰地站起來,拼盡全力地往辛霓那邊撲去:“你住嘴!”
辛霓紋絲不動地坐在原地,看着被腳鐐束着的、張牙舞爪的趙彥章:“既然你還這麽執迷不悟,那就在這裏待着,待到醒的那一天。”
說完,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出門。她一口氣越過花園,穿過游廊、月門,走到尹青蕙曾經住過的地方。她立在門口,死死盯着前方,仿佛尹青蕙此時正站在她的面前。她摸出手機,沒有半分猶豫,她撥出了她的號碼。
那邊遲遲沒有接聽,她以為她不會接這個電話,但鈴音響到最後一聲,電話居然通了。辛霓的手冷不防抖了一下,很快,她鎮定了下來。
她們誰也沒有開口,一切都已盡在不言中。
她們這樣靜默地交鋒了好一陣,像是該說的都已說完,該了結的都已了結,辛霓用鎮靜得離奇的聲音,最後一次問她:“你告訴我,你的世界,還有什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