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袅袅
秀宛運了一批名駒, 是西域來的汗血寶馬,顧翊均從官話蹩腳的西域商人那交涉,兩人甚是投緣, 酒樓中多喝了幾杯, 西域商人忽道:“對了顧公子,你上次讓我打聽的人有消息了。”
顧翊均執杯手輕顫, 茶香濃郁四溢,他拂下眼睑, 淡淡道:“是麽, 她去了哪兒?”
他的眸色極為淺淡, 幾乎看不出心緒。
可那雙手,卻在顫抖。
一個月前,袅袅傷勢痊愈, 顧老夫人便下令将人遣出府去。
袅袅得知,心魂俱碎,是夜跪在顧翊均的房中,苦苦哀求:“求公子留下袅袅!袅袅只願伺候公子一生一世……求公子成全……”
顧翊均俊容微白, 落在膝頭的手指蜷曲着,青筋畢露,可袅袅聲淚俱下, 他只能無動于衷,黯然一嘆,“袅袅,你是我身邊服侍最得力之人, 我們相識數年,自有情分。但你确實不該再留在府中了。”
“袅袅,從今以後,你不是顧家的丫鬟,你自由了。”
袅袅臉色慘變,震驚之後,伏在地上不住磕頭,“不,求公子,求你……不要趕我走,我不知道能去哪兒了……”
顧翊均嘆息一聲,摘下腰間的碧玉色青穗子雲錦流紋錢囊,半蹲下來,将手中的銀子塞入她的掌心,袅袅絕望地望着他,梨花含淚,蒼白的秀容令顧翊均大生憐惜,他嘆道:“顧家不容通房,除主母之外,我也不能有妾侍。袅袅,你是知道的,我不能留你一輩子。”
顧氏祖上,曾有主母與貴妾暗生妒恨,為了争寵險些毀了顧家基業的先例。從那之後,顧家有了嚴令,顧氏子弟只娶一妻。
袅袅捧着那袋銀子,默默地抽噎,淚水如雨點般密集,沾濕了他的猩紅軟梨繡白丁香毯。她知道,顧翊均對所有女人一視同仁,有憐、有寵,有神往、有引為知己,卻獨獨沒有愛。
她從未想過做顧翊均的妻,她不敢奢求,她自知配不上,只想把心事藏起來,日後主母過門,她就自請去前院,做掃塵女、做廚娘,主母不會生氣,她也能貪心地每日看他一眼。袅袅所求不多,可是、可是……
顧翊均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微涼,有幽幽佛手柑的熏香,“袅袅,我已給你打點好了,日後你跟着蘇繡娘,住在她家,我給她傳了口信,她會照拂你。”
她的手瞬間冰冷,原來,他心意已決。
袅袅于是不再求了,低着螓首,溫聲道:“袅袅知道了。公子,”她徐徐擡頭,溫柔秀美的眼,淚光點點,如夜湖之中潋滟的鋪就一襲月色的水,“公子,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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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規規矩矩地,如同初來乍到時見過公子那樣,給了他一個叩首禮。
那時候,稚嫩的少女怕得發抖,小心翼翼唯恐出了差錯。
眼下,她絕望地拜別。
袅袅走了他的視野。
那晚顧翊均難得一宿無眠,竟為了一個婢女失神,狼狽不堪,忍不住心中那股無可名狀的痛。
他與袅袅相伴數載,有主仆之情,袅袅身世可憐,又生得溫柔貌美,他亦有憐香惜玉之心,如今他絕情地将她趕出府,興許,是為了愧疚。
顧老夫人讓他去夙月堂幫着賬房先生算賬,顧翊均便去了,但心不在焉,一事無成,賬房先生便尴尬地提醒他,讓他出去轉轉。
顧翊均莫名所以,走到了蘇繡女的門外,他心想來也來了,既然曾是主仆,去瞧瞧她的近狀也沒什麽,蘇繡女一番話卻猶如天雷轟頂:“袅袅已經走了快一個月了。”
顧翊均詫然,“她去哪了?”
蘇繡女搖頭,“這個我不知,但她執意要走,我留不住。本想同公子知會一聲,但袅袅說,她如今既已不是公子的侍女,那便是兩個不相幹的人,她身份低賤,不敢拿這些事教您放在心上,還不如悄然離開。”
顧翊均茫然地出了蘇繡女家,回顧府,無意經過老夫人的花鳥堂,那只神氣的五色彩羽鹦鹉兀自蹲在精致的鳥籠之中,歡樂地學舌:“袅袅。袅袅。”
從她走之後,府中仿佛有了某種禁忌,對袅袅的名字,絕口不提。
他莫名心中一動,迎着那鹦鹉過去,紅廊折角,典雅古樸的廂房之中,只聞顧老夫人氣恨之言:“這女人已走了一月,鹦鹉還如此聒噪,讓你們換個人養着,竟沒有一個人聽麽!”
侍女瑟瑟發抖,唯恐老夫人又使氣将她也逐出府去。
顧老夫人冷笑道:“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敢私藏翊均的禁|書,我打了她五十棍,竟也嘴硬不肯說!她日日吃的我花鳥堂的米,對我卻敢口是心非,要不拿了殺雞儆猴,日後你們全幫襯着你們公子,照她有樣學樣混個不知廉恥,這顧家家業遲早敗了!”
顧翊均心弦一動,愕然地望向廂房虛掩的門扉。
他的書……
顧翊均自幼聰慧,五歲時立平生之志,便是考入銀陵官封大理寺少卿。
顧家不興妾侍,人丁不盛,到了他這一輩,嫡子只有一個,不得已要他背負起顧家重擔,顧老夫人對他的志向嗜好更是處處打壓、逼迫,将府中一切有關邢獄之書盡數焚毀,甚至揚言,只要他不涉官場,一輩子不與皇室為伍,便可放縱他,即便他要與秦樓妓子厮混,她也懶得插手。
顧翊均果然不負衆望,成了流連花叢的翩翩浪蕩子。
可饒是如此,他一面迎合顧家上下的心意,妥帖處理顧氏的生意,一面卻又私藏前朝古籍,這些秘密只有近身侍女袅袅知曉。
那一瞬,顧翊均目眦欲裂。
原來、原來袅袅開罪母親,被杖刑加身、傷得體無完膚是因為自己!原來她被母親執意逐出府門也是因為自己!
顧老夫人兀自喋喋不休,“我遲早将她藏的書挖出來燒了。”
又聽門外鹦鹉學舌,擾人得很,老夫人不耐地吩咐,“将這只鳥也拿去燒了!”
“諾,諾。”
侍女應承不暇,正當此時,顧翊均一襲雪衣闖入侍女眼中,她花容失色,只見顧翊均噙了一朵溫柔笑,将侍女扶到一旁,“告訴夫人,鳥我拿走了。”
侍女怔怔地點頭,他含笑,取下了鳥籠,籠中的鹦鹉歡快地鼓着花翅膀,“袅袅!袅袅!”
他舉步出了花鳥堂,将鹦鹉帶回寝房,鹦鹉撲扇着羽毛,不住地喚“袅袅”。
他不知為何,竟然想到,她昔日,可曾一襲淡藕色廣袖對襟紗衫,挽着雙環髻,滿臉溫柔地為這只伶俐鬼喂食,就坐在五月繁花煙霭深處,腼腆含笑,恰似灼灼春華。在他涉足天下,眼底心底全然無她時,她竟将這只鳥照料得如此周到。
顧翊均苦澀地伸指去,撫着鳥羽,蹙了眉道:“叫公子。”
鳥不懂,他語調緩緩地重複:“公子。”
鹦鹉猶如被按下了某種機關,翅膀撲騰得更歡快了,“公子!公子!”
顧翊均微微勾唇,看着這只讨喜的伶俐鬼,不知袅袅怎麽訓的鳥。
鹦鹉歡聲道:“公子,公子,袅袅喜歡你!袅袅喜歡你!”
顧翊均愣住了。
鹦鹉得意地放聲道:“公子!書!”
“書?”
顧翊均忽然想到,莫非是袅袅藏起來的那些書?
他口吻一急,“在哪?”
鹦鹉張嘴便來:“公子!螞蟻洞!螞蟻洞!”
顧翊均臉色慘變。
沒有想到,袅袅藏起書,無論老夫人如何逼問,始終只字不言,她離開顧府,最後留給他的,竟是這樣一個線索。
可她卻不知道,他從芙蓉鎮回來,已決心做老夫人膝下的孝子,将手中剩下那些書已燒了。
他心事沉沉地走到那株桃花樹下,如霭的一重碧色之下,昔日的螞蟻洞還在。
那時候袅袅初來顧府,被母親賜給他做通房,那晚他也是初次,生澀笨拙,好幾次弄疼了她,袅袅醒後便一直哭,他不知如何處理,又不願讓母親聽了去笑話,便拉着袅袅去看樹下的螞蟻,想哄好她。
他們逗了一下午的螞蟻,袅袅總算撥雲見日,露出了笑靥。
他松了一口氣,那時卻不知,她從此看他的目光,已然不同。
此後縱然有紅袖添香、軟語戲谑,也再不似那日般,少年少女隔得如此近,如此親昵,耳鬓厮磨,桃花繁茂,如煙似霧,那傾城的日光底下糾纏的身影,一個窈窕,一個奇秀。
他生命之中邂逅過無數女人,對某個與少女共賞螞蟻搬家的午後,幾已忘卻。
只有她卻銘記如今。
顧翊均用鋤頭翻出那松軟的泥,露出了木箱一角,他也不知道,為何此時如此急切,“來人,将東西翻出來!”
那數十本書被搬入顧翊均的書房,他望着一地書卷,那只彩羽鹦鹉,凝然無言。
離家時,他無意囑托了一句,“袅袅,最好替我将書藏起來,以免老夫人發覺了。”
只是一句笑語,那時候他對坐朝為官已有放棄之意。
只為了這句不經意提起的話,袅袅受了這麽多折磨與委屈。最後,被他看似仁慈、實則虛僞無情地趕出顧家。
鹦鹉仍自歡樂地學舌:“袅袅喜歡你!公子,袅袅喜歡你!”
在袅袅走後的一個多月這夜裏,又是一宿無眠。
顧翊均托人全城去找袅袅,讓走南闖北的商客朋友留意袅袅,直至西域商人終于帶來了消息,“我們之前有一隊劣馬先到了秀宛,租用馬匹的客人,應當就有袅袅。”
顧翊均的杯盞落在桌上,濺落了一滴,燙到了商人手背,他奇怪,按理說以往顧公子絕不會如此失态。
商人好奇,“那位女子,是顧公子心愛之人?”
顧翊均沒應,“她去了何方?”
西域商人揮了揮手,道:“你們漢人就是不爽快,要是我們的女人丢了,要騎上最烈的快馬,滿天下地去找。”
顧翊均沉默,拇指極緩慢地劃過手中的玉骨扇柄。
西域商人與顧翊均深交幾年,深知對方為人,便不再賣關子,用古怪蹩腳的大齊官話別扭道:“我們只打聽到,一個月前,袅袅在我們這兒租用了一駕馬車,前兩日車夫才回秀宛,我問了他,他說,他帶着袅袅往東走了,到了鹽鎮下了車,跟着便不知曉了。”
顧翊均微愕,“原德鎮?”
商人搖搖頭,又點頭,“是的。”
顧翊均握着折扇,匆匆對商人道了謝,便疾步出了酒樓。
他走後,商人古怪地自言自語:“每回喝酒,都是顧公子結賬,今日這是怎麽了?”
顧翊均回府,正要跨入後院,忽聽聞顧老夫人沉沉喝道:“站住!”
顧翊均聳眉,重重花影深處,顧老夫人金絲绮羅長襦,拄着紫檀漆花鳥紋手杖,臉色不愉地立在回廊口,“我知道你在找袅袅!老婆子告訴你,你要敢走,回來的時候,便是給你母收屍的時候!”
顧翊均生平失去了兩件重要的東西,一個是他的宏願,一個是他的袅袅。前者是他無可奈何,後者是他咎由自取。
可事到如今,他所能失去的都太少了,每一樣都彌足珍貴。他苦笑地望着母親,心頭酸澀,竟不知該說什麽。
顧老夫人叱道:“母親已為你定了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你帶着聘禮,上銀陵去向她求親!”
……
到了銀陵小半月了,霍蘩祁沒想到步微行對她出手豪闊,說好的驚喜變成了一家綢莊。
銀陵的地價有多貴,在霍蘩祁向言诤打聽了之後,驚得險些暈過去。
她心滿意足地告訴步微行:“很驚了!”
步微行淡淡道:“哦,喜呢?”
她乖乖地将腦袋靠在他的肩頭,抿唇偷笑,“比起其他的,最喜歡你了。”
沒有其他的比你更讓我心生歡喜。
太子殿下薄唇微翹,将她的腦袋扶正,“這段時日,你住在綢莊,孤先回東宮,等得了空會來見你。”
霍蘩祁乖乖地點頭。
他撫了撫她如鴉似墨的發,似笑非笑,“綢莊缺人手,但從現在起,孤已經撒手不管了,你就是這家綢莊的老板娘,孤允你虧損三年,定期問你收回盈利。”
霍蘩祁瞬間嘟唇反問:“你還要我還錢啊?”
步微行笑而不語,徑自下了馬車,上了皇宮的車駕。
言诤走之前,偷偷回來補了一句,“太子殿下這是為了把你吊着,在霍小姑你嫁給他之前,賬要明白算。”
“……”
好心黑的男人哦。
銀陵城不愧皇城,富庶繁華,在她的告示貼出沒多久之後,立即便有人絡繹不絕地上門了。
絲綢生意霍蘩祁是初次上手,怕難以應付,便想到了師父,立即委托人手去請他們夫婦上銀陵城來。
最後一日,霍蘩祁招了一個心靈手巧的繡女,她挽着婦人發髻,娥眉如柳,桃花眼,形容溫婉消瘦,臉上浮動着一種淡淡的不施粉黛的溫白,衣衫單薄,腰如約素,獨有一股病弱風流。
霍蘩祁一眼便覺得,這個小婦人不是池中之物,問她姓名,她謙遜地行了一禮,聲音低回而柔,“袅袅。香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