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那個孩子
周暄沒有回話,對宋愈的說辭将信将疑。
宋愈深深凝視着她,一眼就看出了她并不相信。他心內苦笑,瞧,他認真觀察的話,她的神情,他是能看懂的。他猜的出她的心思。
“周姑娘,令堂估計要好一會兒才能回來。我猜你肯定無聊的很。那你願意聽一個故事嗎?”
宋愈說這話時,有不安,亦有期待。
然而周暄搖了搖頭:“不願意。”
笑話,她根本不想和宋愈再有牽扯好嗎?誰知道他會講什麽故事?但是,她很快意識到這答案大概不是宋愈想聽的。惹怒了他,并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她補救一般續了一句:“不過你要想講的話,我可以勉強聽一聽。”
果然,宋愈臉上的陰霾褪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并不好看的笑容來。他怎會不知道她的第一句話才是她的真實想法?——看來,她真是厭惡極了他。這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的妻子,可以愛他,敬他,甚至是憐他,惜他,唯獨不能是厭惡他。
唯一能給他慰藉的是,她還願意聽他說,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
宋愈深吸了口氣,輕聲道:“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有多久,久的就像上輩子那樣。一個年輕的書生,家境不錯,有一身好皮囊,又有幾分才名,聽說仰慕他的姑娘很多,可敢于向他表白的,卻只有一個。那是一個嬌縱而明豔的姑娘,很美很美。不過,書生卻絲毫沒有動心。他喜歡的姑娘,是要溫柔雅致的的……”
周暄撇了撇嘴,心說,他說的書生是他自己吧?至于向他表白的姑娘,不用說都知道,肯定是明豔佳人林樾蓉了。
她聽了開頭,就知道是宋愈自己的故事。她對他的故事,并不感興趣的。
她沒想去深入了解他,也沒這必要。
“有一天,書生到一戶人家做客,好巧不巧,看到了這家的姑娘。清麗婉約,如詩如畫。”宋愈說到此處,輕聲喟嘆,又憶起了與她初見的場景。
那初見,于他來說,是混沌人生的驚鴻一瞥,是他重要記憶的開端,是他每每想起,都覺得溫暖唏噓的畫面。
可是他現在講給她聽時,她卻毫無所覺,神色平靜,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是的,于她而言,這可不就是別人的故事?
胸腔悶悶的,一陣鈍痛。他定了定神,眼睛盯着眼前人,一字一字地道:“你相信一見鐘情嗎?你信緣分天定嗎?”
周暄心中一凜,瞧了宋愈一眼,卻沒說話。——很明顯,宋愈講給她聽的,是他劄記上所寫的內容。
一想到他說的一見鐘情的對象是她,她就心裏毛毛的。她和宋愈相遇的次數不算很多,但是他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一是他的莫名其妙,二是他看她的眼神,哀傷纏綿。她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宋愈低低一笑:“他們就是一見鐘情。他請父親出面去求婚,一次就成了。真的,一次就成了。她年紀小,父母說多留她兩年,但他們還是成親了……”
想到這輩子求親的艱難,宋愈越發感念上輩子的好。
周暄卻心裏一寒,提高了警惕。看樣子,宋愈是要給她講他劄記上寫的東西了。看起來,他很認真,很真誠。他是真的把那個當成前世麽?
“剛成婚的時候,他們很恩愛,少年夫妻,有足夠的熱情,恨不得時時刻刻都黏在對方身上,仿佛彼此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宋愈的語氣裏有很明顯的懷念。他後來不止一次想過,若是時光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他沒有任何異樣的心思,他們是人人生羨的恩愛夫妻。
可惜了。
“只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書生總被另外一個人吸去注意力,一個他不能夠觊觎的人。他每天活在悖德的不安中,他覺得,他對他妻子不是愛,只是對皮相的迷戀。他真正愛的,是那個曾經被他拒絕了的姑娘……”
宋愈小心翼翼觑着周暄的神色,見她微微挑了挑眉,知道她是詫異。他心裏又酸又甜,喜憂參半。
她聽進去了,他固然高興。但是,這一段話,他又不想她太當真。那樣,對他很不利。
周暄到此刻才算真正确定了,宋愈确實是傾慕林樾蓉的。她想,林樾蓉之前數次撮合她和宋愈,是不是因為知道了這件事,才故意為之?可是,也不對啊。林樾蓉不是還向宋愈表白過嗎?若這兩人互相喜歡,為何不直接結為夫婦?這般行事,是為了折騰誰?
“當然,我是說,他當時以為他對妻子只是迷戀。事實上不是的,只是那些日子,他一直在犯渾,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甚至因為犯渾,他做了很多錯事……”
宋愈閉了閉眼。他想不明白,當初自己是怎麽“醒悟”對妻子只是皮相上的迷戀的。一見鐘情,兩情相悅。所有美好的詞彙都不足以修飾的感情,怎麽就變成了膚淺的迷戀皮相?
是他自己當時被蒙了心,遮了眼。
他做了很多錯事,他那時對妻子的冷落,聰敏如她,又怎麽會察覺不到?宋愈不知道她是怎麽猜出他心裏的那個人是阿蓉的。
他只知道,她窺探得他的秘密,教他惱羞成怒。他那時慌了神,生怕她去告訴旁人,就伸手推了她。
——可以說,這一推,是他後來最後悔的一個舉動。他明明知道她懷了身孕,明明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他還是推倒了她,眼睜睜地看着血從她身下流出……
這是纏了他很久的噩夢,是他到現在還走不出的夢魇。
“他當時昏了頭,直到看見地上的血,才回過神來。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還沒來得及出世,就沒了……”
宋愈臉頰的肌肉抖動,眼睛也紅紅的。這是距離他做父親,最近的一次。可是,他親手阻止了這一切。
周暄面色蒼白,身體微微發顫。這一段,她從宋愈的劄記上看到過,和宋愈講的出入不大;和她曾經做過的一個夢,也極為相似。
她記憶裏并沒有這些東西,可這會兒就像是真正在她身上發生過似的,教她悲傷又惡心。
“你別說了!”周暄不想再聽下去,低聲阻止。
宋愈溫柔一笑,眼裏盛滿了悲傷:“不,你聽我說完。他知道他傷害了妻子,可是又只能繼續傷害下去。妻子去世的很早,他就發誓,如果有下輩子,他一定好好對她,補償她,呵護她,把欠她的,都還回去。”
他知道她聽懂了,是的,她不笨,怎麽會聽不懂?
“你說,若是老天垂憐,真的給了他重新來過的機會。他該怎麽做,才能得到妻子的原諒?”
宋愈看着周暄,心想,這樣算起來,他上輩子其實錯的不算太離譜。除了那一推,別的傷害都不算太嚴重。
周暄早恢複了正常。她哂笑:“何須原諒?為着虛無缥缈的上輩子?何必呢,或者對那個妻子來說,跟上輩子毫無關系,也挺不錯。”
“跟上輩子劃清界線麽?可是怎麽辦?他做不到哇。他看不得她要嫁給別人……”宋愈被令儀的态度弄得有些憤怒。他說了前世的事,也,她怎麽還無動于衷?
她沒有憤怒地沖他發火,也沒有豁達地表示原諒。甚至連多問兩句,更深入了解都不大願意。
她對他所說的話,沒有更多的感觸,仿佛只是聽陌生人的故事。
宋愈怔怔地看着她,不肯死心,問道:“那孩子怎麽辦?”
“什麽孩子怎麽辦?”周暄莫名其妙。
“上輩子那個,可憐的,還沒來得及出世的孩子。只有他們還做了夫妻,才能再生下它。若是他們不再是夫妻,又怎會再生下它?”
宋愈聲音很低,繼續說道:“只有他們這輩子還在一塊兒,才能見到那個孩子。”
上輩子,看得出來,令儀很懷念那個孩子。那個屬于他們的,本來有機會出世的孩子。
周暄瞧了他一眼,忽然覺得寒氣遍布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