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爸爸
向天歌坐在警察對面。
這是她十四年來第一次進派出所, 一切看起來像是拍電視劇似的。
左思烔和向天歌媽媽靠牆坐在一旁,她們不被允許插話,僅僅是做未成年人的陪同罷了。
“你有自己帶手機, 怎麽關機了?”問話的時候,警察雙目緊盯着向天歌。話音一落,他就低垂下眼眸準備記東西。
“手機壞掉了, 我也不知道。”
警察擡頭看了她一眼, 又問:“早上為什麽跟着陳龍走了?他對你說了些什麽?”
向天歌看着這一切, 越發覺得像是演電視劇。她感覺今天發生的一切, 都不像真的。
她也是在這一天才理解左老師曾經在上課說過的一句話,“小說需要邏輯, 但現實不講邏輯”。
“因為, 他說他是我爸爸。”向天歌還記得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震驚, 震驚到她的靈魂有一秒鐘飄浮到了身體之外。
“他就說這一句?不對吧?”警察看過監控,“他應該跟你講了很多句吧?”
“他反複講這一句話。”
“那你就信了?”
“因為前段時間,他作為我媽媽的男朋友出現在我家裏,他很想接近我, 我媽媽并沒有反對,我那時候就非常奇怪, 很反感他的行為,也很反感我媽媽。”說完這句話, 她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 接着說, “連着這些事情, 想了想,我覺得,他應該是我爸爸。”
“然後呢?他找你就是為了告訴你他是你爸爸, 然後就一走了之?”
向天歌搖頭:“不是的,他想讓我跟他走,他說有些東西想要送給我。”
“就是賓館房間裏的那些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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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一開始沒有跟他走,後來卻跟在他身後,是怎麽回事?”
向天歌深吸一口氣,回答說:“我可憐他。”
“他哪裏值得你可憐?”
“他的背影。”
警察這時笑了:“背影?”
向天歌點頭,無視對方的不禮貌:“他說他是我爸爸,但是我罵他是臭流氓。我罵他是臭流氓的時候,我已經相信他是我爸爸了。我只是不接受。他看我一直罵他,就說……”
見她有些出神,警察跟着問:“就說什麽?”
“……他說,我可以不把他當成爸爸,但至少,至少至少不要說他是臭流氓。”
警察沉默片刻,問:“那你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嗎?”
“他打死過臭流氓。”說起“打死”二字,向天歌表現出異于這個年紀的冷靜。
左思烔感覺這個女孩子似乎是一天之內長大了。
因為,她知道了自己親生父親的故事。
向天歌的母親聽到這裏,很緩慢地低垂下了腦袋。
她一直沒有告訴女兒這件事,她怕女兒會更加嫌棄這個“父親”。一個殺人犯,一個坐過十幾年牢的殺人犯。
“所以你知道他殺過人坐過牢,你還敢跟着他走?”
向天歌反駁說:“他是打死了臭流氓,警察叔叔,請你不要用‘殺人’這樣的詞。”
警察意識到自己剛剛說的話并沒有嚴格措辭,深知自己這樣的詢問已經傷害到了孩子的心。
“不好意思,小同學,我跟你道歉。”
“他是失手打死了臭流氓。”向天歌又強調一遍,“我相信他說的話。”
“對對對,我們調過案底,确實是這樣。”
警察知道,在孩子面前維護一個父親的尊嚴,這是必要的。
況且,孩子能對“殺人”做出這樣分辨,對她自己而言、對她父親而言,甚至對她母親而言,都是一件難得的幸事。
警察接着問:“你是基于相信他是個好人,又覺得他可憐,就跟着他走了?”
“我當時不知道他的這些事情,是在後來吃包子的時候,他告訴我的。”向天歌老實回答,“當時,我只是覺得他可憐。如果他一直糾纏着我,我就會煩他。但是他沒有糾纏我,而是走掉了。那個時候,我反而覺得……他很可憐。”
警察點點頭,表示理解她當時的心情。
“你為什麽給他買包子?他要求的?”
“不是,我自己想給他買。”
“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吃那家的包子。”說到這裏,向天歌的眼眶紅了一些。
警察看着小女孩兒,微微有些動容。但他很快回過神,繼續問:“小同學,告訴我,你們在包子鋪都說了些什麽?”
“他講他過去的事情。就是失手殺了臭流氓,坐牢,出獄,打工,賺錢,找我媽媽。然後就是,找到了我媽媽,想要認我這個女兒。”
“你聽了這些話,心裏是怎麽想的?害怕嗎?”
其實,這不屬于筆錄該問的內容。只是,這個年輕的警察自己很想知道。
“不害怕,”向天歌咬了咬唇,“一點兒也不害怕,就,更加可憐他。”
向天歌母親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
左思烔敏感地意識到她的情緒有些失控,趕緊抱住了她的肩膀。
“後來為什麽去市中心?”
向天歌平靜地組織着自己的語言,“他說,我的生日快要到了,說,今年的禮物還沒有給我準備,問我有什麽想要的。我說,想要一件連衣裙。然後,我們就坐車去了市中心。但是,商貿沒有開門,我們就坐在商貿樓梯上。”
“當時說了什麽?”警察記得很清楚,監控顯示他們在樓梯上坐着,說了很多話。
“我跟他講,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在市中心,出過一次車禍。”向天歌看了看她媽媽,又說,“當時我媽媽都要吓死了,不過我被搶救過來了,但是手臂上留了疤,我就跟他說這個事情。然後,他就哭了。”
“買了衣服之後呢?”
“去了他現在住的地方,就是那個小賓館,去看他給我準備的其他生日禮物。”向天歌又有些想哭的意思,“然後,他就說,我生日快到了,想要給我買個蛋糕。我當時說了一句很不好的話,我說,我說你別以為這樣對我,我就會喊你爸爸,我是有爸爸的。”
向天歌終于哭了出來:“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說那句話。我覺得,我才是壞人,我就是想看他難受。但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樣。”
警察歪頭記着筆錄,突然說:“你可能是想報複他這麽多年缺席你的成長。”
“我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很慘了,但我還是想看他難受。”向天歌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可能,怎麽說呢?”警察放下手中的筆,“是信任吧。可能你真實的心理是,你知道不管你說什麽,他肯定不會真的生你的氣。”
向天歌愣住了,眼淚直直地從眼眶裏留下來。片刻後,她問:“可是他生氣了,對不對?他說去買蛋糕,但他走掉了。”
“沒有吧,”警察認真回答她的問題,“我覺得,他不是生氣。他可能只是,他允許你的任性,但是……”
向天歌盯住警察,很急迫地想知道他接下來的話。
“但是,我不知道怎麽說。”警察無奈聳肩,為自己的表達能力欠缺而感到抱歉,“你知道他絕對不是生氣就好了。”
向天歌失望至極。
但是……也許他把你叫他一聲“爸爸”的所有希望都壓在那個蛋糕上。
他只是害怕你不叫他爸爸。那麽,在他離開之後,他一輩子都要會帶着這份“意難平”。
如果,他不買這份蛋糕,那麽,在他心裏就會留存一個美好的想象,他可以想象,你有可能會改口叫他一聲“爸爸”。
他不會生氣。他只是,只是想要自私地保護一下自己。
在他還沒有找到向天歌母親之前,在他還不知道這個親生骨肉是個女兒之前,他可以用辛苦打工得來的錢,給自己的孩子準備二十六份精美的生日禮物,男女各十三份。
但是,在他找到女兒之後,在他真實地面對女兒之後,在他和女兒的心靈距離最近的時候,他放棄自己和女兒相處的最大心願——過生日。
左思烔想起一句話:愛能使人有多脆弱,就能使人有堅強。
他堅強得夠久了,終于使用了一次脆弱的權利。
“好了,筆錄就先到這裏吧,過來簽個字。”警察收了筆,“案件過程中沒有傷害,事情暫時到此為止。如果後面又發生了什麽狀況,記得報警。”
“警察叔叔,”向天歌這時問,“陳叔叔坐火車去了哪裏?”
“小同學,你想找他?”
“我想知道他為什麽走……”
“這個,那我沒辦法回答你。他要是想告訴你,早就告訴你了。他既然不吭一聲地走掉,那就是不想告訴你。”這時,警察突然想起些什麽,問向天歌的媽媽,“早上你說孩子可能已經死了?你為什麽這麽說?”
向天歌媽媽正要開口,向天歌卻截住她的話,自己回答說:“因為陳叔叔很生氣,他接完電話後對我說,誰都能不相信他,但是我媽媽沒有資格不相信他。他不喜歡我媽媽質問的語氣,他說‘向天歌死了’,因為在他一直不叫我這個名字,他叫我陳安安。”
“陳安安?”警察一臉不解。
向天歌母親這時才恍然,喃喃地說:“在他心裏,從來沒有什麽‘向天歌’,一直都只是他的‘陳安安’。”
“好吧,等會兒我把這個也補充在筆錄裏面。來吧小同學,來簽個字按個手印,就可以回家了。”警察沖她招手,示意她過來走程序。
看向天歌這個狀态,是不方便回學校上課了。左思烔開着車将兩個人送回家,随後,自己返回了學校。
她跟孟主任交代了事情發生的經過,只見孟主任撫者胸口松了口氣,說,“太好了,太好了。”
誰也不知道他的兩句“太好了”,究竟是在為誰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