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年
那一年，季梵第一次見左思烔。
七年前。
這樣一場聚會，他原本是不想參加的。是父親高中的好友左叔叔一家舉辦的宴席，為了慶賀女兒高考考入了全國最好的師範院校。父母參加倒是很正常，那時候兩家的大人交往甚密。只是，他平日裏和左家二位長輩并無往來，更不認識宴會的女主角，為什麽非要參加呢？
父親說，見見世面，畢竟上了大學，就是成年人了，多在席面上察言觀色，對他步入社會有些幫助。母親說，好歹給了份子錢，多帶去一個人，就是多一張嘴吃飯，何樂而不為呢？
宴席擺了四桌，他并沒有和父母坐到一起去，父母被左叔叔請去了主桌。這對他來說就十分尴尬了。一桌子的人，他全都不認識。然而，當下局面，季梵不敢自顧自地看手機，因為必然會被父母教訓為孤僻。
該做些什麽呢？縱觀全場，大家都面帶笑意地看着女主角左思烔。他知道，自己目光沒有更好的去處，便随着衆人開始盯住女主角看。高三剛畢業的女學生，身上還帶着稚嫩的書生氣。她看起來有些內斂，但勝在純淨，不施粉黛的一張臉，竟有一番別樣的賞心悅目。
季梵心裏默想，比起自己學院裏打扮得成熟而妖嬈的女同學來說，這個妹妹真可謂是“芙蓉勝牡丹”。
不久便開了席，飯菜一盤接着一盤被擺在了桌面上。
季梵感到如釋重負，埋頭吃飯總不會有什麽不妥。
很快，左家父母站了出來，舉着酒杯招呼每一位客人。女主角左思烔跟在他們身後，恬靜地微笑着，并不太言語。
來到他這一桌時，衆人紛紛停下筷子，臉上洋溢着真誠的微笑，紛紛誇贊左思烔有出息有本事，左家父母會教育會培養。
季梵有樣學樣，也滿臉堆起笑容，随衆人一起舉杯。
左大力喜悅自得的目光掃視着場面上的每一個人，看到季梵時，他愣了下神：“……這位是？這就是老季的兒子吧？”
“老季”趕緊跑了過來，連連點頭說：“犬子犬子，不成氣候，比起烔烔差遠了。”
左大力像是端看一件珍寶似的，神情顯得有些誇張：“哪裏啊，我沒記錯，他是中央表演學院的學生吧？那以後出來可是要當大明星的呀！”
“謬贊了謬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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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梵心想，這大概就是父親希望他學到的飯桌禮數——誇獎，謙卑，表情誇張繼續誇獎，表情誇張繼續謙卑。
身後的左思烔淡笑着，與季梵對視的片刻，她十分坦然地沖他微微颔首。
是個典雅的女孩子。
季梵回以點頭微笑。
再之後，漫長的用餐時間。
在其他人邊吃邊聊天之餘，季梵忍不住去追尋左思烔的身影。
他發現她吃飯的動作很輕緩，細嚼慢咽，喝水也是，并且不喝飲料，只喝涼白開。明明她是女主角，看起來風輕雲淡，倒像是個局外人似的。她的狀态，與這喧鬧的場面極不相稱。
确實是個典雅的女孩子，實在很适合讀師範教育，猜得出大概會是漢語言文學專業。他忍不住想，未來的“最美人民教師”？
這時，左思烔擡頭，毫無征兆地朝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突如其來的對視，讓季梵的心髒漏了一拍。
她笑了，随即低下頭去，抿了口茶。
季梵也移走了目光，盡管臉上淡定，實則內心慌張。
這一眼，令他記了好多年。這一年，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距離下一次相遇，還要等上七年之久。
七年後，左思烔二十五歲，研究生畢業半年，在公辦初中校裏做一名語文老師。和所有剛畢業的新教師一樣，她身兼班主任一職。
當初選擇讀師範院校，是她自己的意思。不為了別的，就為了寒暑假。然而，本科四年，研究生兩年，六年的時光，沒有讓她認清教師行業的現實。如今，剛上了半年的班兒，她就後悔了當初的選擇——寒暑假固然是好，但那是讓教師們養病來用的！因為，平日裏的工作實在是太忙了！
親戚們卻不以為然。
“喲，當老師還忙呀？就是上上課改改作業嘛。”
“公辦學校的編制，一輩子的鐵飯碗，補貼拿得高，躺着賺錢吧？”
“聽說現在老師還收家長的錢呢，每個月不少賺吧？”
不不不，全都是誤解！
左思烔沒日沒夜地忙着，在上班的第一個禮拜，就開始期待寒假的到來。第一個學期結束時，她感覺二十五歲的青春早已遠去，心理年齡實際上已有五十歲。
對于公辦學校的老師來說，寒假少不了各種培訓。明明一個月的假期，就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培訓中悄然溜走。老教師安慰她說，就只是第一年這樣，以後的假期，還是有盼頭的。
緊接着，又是新的學期。
網上說的果然沒錯，老師們比學生更期待放假，老師們比學生更不想上課！
七年後，季梵，二十六歲，在演藝圈混得不上不下，已有一年多沒有回家。之所以長時間不回家，原因只有一個——沒臉回家。
當初考上中央表演學院，在家族裏也算是揚眉吐氣了一陣子。
“呀，表演系啊，以後出來要當大明星的吧！”
“當演員都很能賺錢的，一部戲的錢，夠我們賺一輩子了。”
“真是好風光哦，出名了之後可不要忘記我們吶！”
然而風光也只是一陣子。
四年本科下來，季梵壓根沒有獲得多少商務表演的機會。倒不是因為他長得不夠帥，說實話，放眼同級整個表演系，他的樣貌也算是數一數二。只是，市場上不吃他這一款的帥哥——周正，端莊，棱角分明。
用當時室友的話說——不是小鮮肉的臉，像一個又紅又專的青年幹部。
身邊的同學從大三開始一個個去劇組碰運氣，可來回奔波，只是能撿到幾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角色。他亦如此。那時候他就知道，“畢業即失業”是很多表演系學生的命運。
現在的娛樂圈，更新換代的速度一年快過一年。學表演的畢業生這麽多，然而沒學過表演的人反倒是混得更好。
這是一個最應該深谙潛規則的圈子，而這個圈子的潛規則就是——“沒有天理可言”。
然而，室友卻是天選之子。
在入學當年，他就被媒體評委“最帥藝考生”而火速走紅。本科四年下來，他已經拍了五部戲。前三部是小配角，因顏值出圈；後兩部是男三號，角色讨喜，被冠上“國民弟弟”的稱號。
“國民弟弟”在自己發展事業的同時，并沒有忘記給好兄弟創造機會。終于，季梵在他的推薦之下，拿到了一個現代言情劇男四號的試鏡機會。反派角色，不讨喜，但有名字，且有很多臺詞。
“青年幹部”出演反派角色，導演一開始是不看好的。可沒有想到他演技如此之高，用業務能力徹底擊碎了所有人的質疑。
這部劇播出後，他小小出圈了一陣子。微博粉絲數從三萬多慢慢地漲到了三十七萬。
後來，陸陸續續又演了一些小角色，可算賺到了一些錢，這才有臉回家。
三月，對于北方城市來說，還屬于冬季。
季梵的父母季岳和吳芬二人在去年十月份搬到了左思烔爸媽家的斜對面，原本兩家長輩就來往密切，當下住得近了，更是恨不得天天坐到一起下象棋、跳廣場舞。
左大力是左思烔的父親，他愛好唱歌，硬拉着季岳共同報名了社區合唱團。兩位老哥下了班就去練習，經過層層選拔，終于被選上了市區的合唱比賽“歡樂家園社區隊”。
左思烔的母親楊麗愛好跳舞，和吳芬的興趣不謀而合。兩位老姐妹便每晚相約社區門口的大廣場，天天穿着大西班牙舞娘看了都稱之一絕的大裙子，在音樂和歡笑聲中消磨着夜晚的時光。
左思烔住在和父母同一個社區，不同的樓棟。
之前老家的拆遷款下來，父母很果決地補貼了十幾年的存款，在新社區裏買下了兩套房。這兩套房都是二室一廳，父母在左思烔讀書期間，是一人獨占一間房，生活和睡眠質量得到了顯著提高。因此，在左思烔畢業之後，兩個人合計一番，覺得三個人住在一起太擁擠，便把原本想要租出去的另一套房子留給了她去住。
獨居了一段時間後，左思烔愛上了這自由的日子。除了經常回爸媽家吃飯外，她下了班就宅在自己的家裏，怡然自得。
三月七日，禮拜五，晚，八點四十七分。
禮拜五的夜晚對所有打工人來說是最美妙的夜晚，因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推到第二天去做。
左思烔正在自己家裏看抗日劇，這時，手機發出一聲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母上大人：九點二十分結束，你提前開車過來接我們。-
左思烔從沙發上坐起，數落自己是個“豬腦子”，竟差點兒忘記這件事。今夜，她老爸左大力和季家叔叔去參加中老年合唱比賽，兩位老姐妹跟去觀看。于是她趕緊打開地圖測算駕車時間，竟然要三十二分鐘！看樣子，此刻就要立即換衣出門了。
和父母住得近，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在能夠随時回家吃現成的飯菜，而麻煩的地方在于，要随時接受他們的“調遣”。
美妙的周五的夜，再見！
此刻，距離左思烔和季梵的重逢還有一小時二十四分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