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越九歸的帳篷在營地中格外顯眼。
人間道為衆弟子準備的營帳同宗門服飾相同, 皆是素淨的白色,搭起半日有餘,覆了一層雪, 幾乎和這雪原融為一體。越九歸這頂卻是棕黃色,用了頂好的材料,裏外繪有數道符,防火防風防雨防雪——雪一落下,便消融了。
眼下越九歸取了一顆夜明珠照明,光芒透過帳篷布散進夜色裏,若從遠處看,仿佛是雪地裏燃起了一盞巨大的燈。
越九歸在帳中察覺不到這點。他支了一張桌案,鋪開紙研好墨, 抓起筆寫下一句:“師兄,見字如面。”
越九歸寫完停下, 将這幾字看了看,露出不滿意的表情。他心說這才剛見面呢,如何需要見字如面把紙一揉,丢到遠處。
他取出第二張信箋,寫了兩字:“師兄。”他認為這樣還不錯, 爾後頓筆, 一番思索, 又寫道:
“吾之姓, 實為說,非越也。亦非青州人士,乃東境姑蘇人, 寒山奇道是吾家門, 江湖中頗有名, 料想師兄聞過一二;名為九歸,二十又二,尚不成器,未得表字,行一,獨子。
“家中數代經商,主營法器,雖有名氣,卻也并非極致。吾之志向,窮一生之力,使吾族成為商者第一,但因年少,不足之處甚多,故化名越九歸,于江湖中游歷。
“……
“……”
說九歸向謝齡寫這封信的時候,泡在熱泉裏的人施施然起身,捏訣一去水跡,揮袖招來衣衫,踏步上岸,于雪中一點足,掠向某間營帳。
謝齡坐在帳間看書。身在秘境,危機将至未至,他這個空心寂滅境唯有擔起吉祥物的責,委實無聊了些。聽着帳外風聲,看着手裏的書籍,漸漸的,他開始走神。他思緒飄飛回從前,可飄着飄着,神識忽然被觸動。
——有人朝他的帳篷過來了,是謝齡不知道該以何種姿态相處的崔嵬。
崔嵬來得太快,謝齡思緒回轉的一瞬便到了帳簾外,也不打聲招呼,擡手一掀,步入其間。這讓謝齡想到了一個人,他的便宜師兄古松。
崔嵬頭上插着桃花枝,烏鴉也停在上頭,閉着眼似在打瞌睡。他走進謝齡的帳中,表情毫不見外,四下一掃,坐去了蕭峋那張羅漢榻上,輕拂衣袖,沖謝齡道:“我以為你不會來呢。”口吻熟稔。
謝齡不免緊張,倏爾又冷靜下來:家常便飯的緊張了,就算應對出了錯,難不成還敢打我思及此,謝齡看完走神前正看的那一頁書,才擡起頭說:“他們都來了,我為什麽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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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哦,吳芳年和孤晴。”崔嵬腦子轉得很快。
謝齡順勢記下這兩個名字,聽得崔嵬又說:“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們好不容易見一面,你竟連一碗茶都不給我倒。”
咦雪聲君待這人的态度也是如此謝齡暗暗驚訝,而崔嵬說完,自己站了起來,走去帳蓬中央那小矮幾前,翻起一個瓷杯,倒上滿滿一杯茶水。
蕭峋用的這一套茶具刻有符文,可維持溫度不變,故而崔嵬倒出的茶還是熱的。他喝了一口,坐回那榻上。謝齡想了想,問他:“你來做什麽”
崔嵬:“泡泉啊。”
崔嵬理直氣壯,謝齡對這個回答無言以對。他也抿了口茶,擱下杯盞時對崔嵬道:“白日之事,多謝你。”
“客氣。”崔嵬滿不在乎。
謝齡不由打量起崔嵬,目光很隐秘。說起白日那件事,便不得不想起古松。謝齡對崔嵬和古松之間的恩怨很感興趣,現在正主之一在面前了,卻又不能問,當真遺憾。
謝齡将目光轉向手中的書掩飾這份遺憾。
崔嵬喝空了杯中的茶,翹起一條腿,長靴在足以淹沒腳踝的毛絨地毯上點了點,道:“山雨欲來,你當瞧得出,打算如何”
“來了再說。”謝齡面無表情回答。
崔嵬噗嗤笑了聲:“這話我就不該問,長點心眼吧,謝大仙人。”他把瓷杯丢回矮幾上,伴着哐當一聲響,起身往外。
“茶不錯,想來不是你泡的。走了。”
崔嵬走去帳外。掀簾的一刻,謝齡看見了如墨的夜色,細密的雪漫進來,轉瞬被帳中的溫度烤散。
他的最後兩個字,又讓謝齡想到了古松。
遠離營地之處,堆滿雪的老樹外,謝風掠聽見蕭峋的那句疑問,瞪眼無言。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謝風掠眉頭皺成一個川字:“你這人……”
“我這人怎麽了”蕭峋笑了一笑,神情口吻和之前戲弄瑤臺境兩人時如出一轍。
“放肆無禮。”謝風掠見他如此更加火大,咬了一下牙,重重說道。
“你只會說這一句”蕭峋聳肩,将手擡起、一甩衣袖,“你喜不喜歡,我無所謂——謝齡喜歡就好。”
他的話藏着某些含義,但謝風掠沒有聽出。他聽得滿身愠怒:“你竟直呼他名諱!”
“名字不就是用來叫的”蕭峋又是一聲不以為意的哼笑,笑罷轉身,折道返還。
蕭峋的背影在風雪裏越來越遠,一身赤紅縮小成一個點。謝風掠凝視着那個點,擡手往虛空一抓,抓出長劍。
謝風掠右手握上劍柄,就要拔出,但過了許久終究沒有拔出。
蕭峋快步回到帳中。謝齡以一種放松舒适的姿勢靠坐在榻上,燈架上的蠟燭短了一大截,很快便要見底,他過去換掉,掃了眼謝齡正看的那書,喚道:“師父。”
“嗯”謝齡不鹹不淡應了聲。
蕭峋看向自己那張榻,再看了眼矮幾上的茶杯,眉梢暗挑,問:“方才有人來過了”
謝齡:“嗯。”語氣和上一聲僅有些許不同。
“哦。”蕭峋往那被人用過的杯子上丢了道潔淨法術,繞着矮幾走了一圈,帶上盛着茶湯的公道杯,挪向謝齡,步伐和語速都慢吞吞:“我可以知道是誰嗎”
他這時的神情和先前同謝風掠說話時完全不同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眉眼輕垂,從頭到腳,連頭發絲兒都顯出乖順。他給謝齡的茶杯裏續上茶湯,謝齡也不隐瞞他,直接答道:“崔嵬。”
為什麽會是崔嵬
蕭峋轉眼聯想到謝齡告訴他和謝風掠熱泉處有人,又想起白日裏在東華宴上和崔嵬遇上、來到秘境後崔嵬解人間道的圍。崔嵬是個危險的人,蕭峋看他看得不是很明白,而他竟找來了這裏——說不定,還是等在這裏。蕭峋心中生出警惕:“是他他來做什麽”
“說了幾句話而已。”謝齡語氣淡然。
崔嵬和謝齡有什麽話好說不,這人和古松的關系有些複雜,謝齡又是古松的師弟,說不定當真有話說。蕭峋心底的警惕更甚。他小心翼翼收斂神情,在謝齡那長榻另一側坐下,迎着燭光去看謝齡的臉,斟酌着詞句問:“他和師父是朋友”
“想知道的還挺多。”謝齡乜他一眼,“做你自己的事情去。”
“我哪有什麽事情要做,總不能讓我在雪裏練劍吧”蕭峋上半身往後一倒,仰靠在榻背上,語帶不滿。
謝齡不與這家夥多說。
謝齡繼續看書,蕭峋眼神逐漸放空,許是在想事情,許是在發呆。
噼啪,燈架上爆出一朵燈花。謝齡的注意被吸引過去,尋思了一會兒是否該做點兒什麽,好讓蠟燭燒得順暢些,卻發現這事從來是蕭峋在處理,他完全不會。
而蕭峋睡着了,就着仰在榻背上的姿勢,呼吸均勻綿長。謝齡偏首去看他,然後将羅漢榻中央的小桌撤了,扶着他在這裏躺下。做完這事,謝齡轉身。忽然的,蕭峋睜開眼,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頭。
“怎麽”謝齡腳步頓住,瞥了眼自己和蕭峋的手,輕聲問。
蕭峋的目光猶帶困意,像漆黑眼眸裏蒙了一層水霧。他眨了一下眼,手指頭一放一收,從謝齡指節上劃過,貼上指腹,聲音低低的:“我希望明天不要來。”
謝齡倒是好奇了:“為什麽”
因為預感不好。因為讨厭你和謝風掠說話。因為看不穿你和崔嵬。蕭峋在心裏做出回答,慢慢撤回手,閉上眼睛。
這座雪山秘境中的白日比外界短,辰時過半,天空才逐漸亮起來。雲朵被這點天光勾勒現身,又是一片鉛色的陰雲,看樣子,恐怕再過些時候,雪又要開始下。
穆北率領衆人離開營地,往東面的區域探索。謝齡昨日同他說的話,他深刻思索過。那話極在理,雪山秘境與從前出現過的秘境不同,在這裏,為取自己所需獵殺妖獸,比獵殺妖獸為主、若有所需順帶取了更有意義。但眼下情形讓他們不能分散,便如一開始那樣結陣前行。
東華宴秘境幾十年才一開,既有幸赴宴,他們不能在原地坐着什麽都不做,而他們有所行動,周圍那些心懷鬼胎的宗派才會亮出爪子。謝齡的看法亦是如此。不過謝齡未和他們一道。謝齡同蕭峋在一塊兒,再帶上“蕭峋的朋友”越九歸,往南面去了。
蕭峋執意要謝齡撐傘擋雪,自己卻垂着衣袖走在前。他今日沒有束發,宛如皓霜的銀發散在身後,沒一會兒便被風卷起來,上上下下飄飛。這人衣袖也在飄飛,如同一面赤紅的旗幟。
過了不久,他們走進一片林子裏。雪山上天然生有松茸,比那日在鶴峰上、被靈氣催出的鮮美許多。蕭峋拎了個籮筐,步法輕盈地折轉在一棵又一棵之間,把松茸們悉數薅進筐中。
謝齡對他的舉動很是無奈,忍住扶額的沖動,道:“你應當同他們一起。”而不是在這裏采蘑菇。
蕭峋手上動作不停,薅完了一叢,回頭沖謝齡道:“但我更想和你一起。”
采下另一叢,又說:“而且,我已經和你一塊兒了,你趕不走的。”這話說得聲音有點兒小,風從他身旁一吹,頃刻散了,但謝齡耳力極佳,又不再斂着五感,将每個字都清晰地收進耳中。
黏。
他往蕭峋身上貼了一個大字。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看見評論說煉體的是金剛芭比,為什麽不想想那些帥氣的游戲建模呢(鯊魚頭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