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香是蕭峋在鹿鳴山山下的小鎮上買到的, 一家經營了好幾代的香鋪,出售的香都是店主親手調制。蕭峋常買的這種,說是具有安神之效。這點他沒體會出, 但極喜愛它的味道,每回下山,都會買上幾盒。後來蕭氏被仇家滅門,他僥幸躲過一劫,遠走他鄉之前,去那香鋪把這種香的存貨全買走了。
那香鋪還在,沒了庫存的商品還能再制,能買到這香的遠不止他一人。莫非這人也去過鹿鳴山山下的小鎮未免太巧了。那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鎮,多少年都不會有外鄉人路過。
蕭峋的目光帶上探尋, 眼皮垂低又掀起,将對面的人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他想起先前和陳河在越記小食吃飯, 某個瞬間他生出過這人和謝齡很像的錯覺。
說起來謝齡又不見了。昨夜他分明睡在他身旁,卻連他幾時走的都不清楚。
那天真的是錯覺?這個人的眼神總給他一種熟悉感,似在哪裏見過般;方才他擡頭看他時,亦有如此的感覺。
謝齡謝齡謝齡。蕭峋暗暗念叨這個名字,心說難不成這人是謝齡扮的?
荒謬荒謬, 謝齡有必要做這樣的僞裝嗎?這陳河還有個兒子呢!
蕭峋心念轉如電。他在看謝齡, 謝齡亦注意着他。謝齡看見這人忽然就蹙起了眉尖兒, 又忽然撇下唇角, 眼眸輕輕眯起,旋即又迅速眨了兩下。
微變臉。謝齡尋思出這樣一個詞,腹诽這家夥真是莫名其妙。
“我臉上有東西?”謝齡抿了一口酒, 擱下玉盞, 不疾不徐開口問道。
“沒有。”蕭峋收回神思答話。他同樣喝了一口酒, 但心裏想法太多,喝得沒滋沒味的。
“那為什麽一直盯着我看。”謝齡道。他覺得這家夥很奇怪,分明前一刻還笑得一臉深意,滿心思捉弄算計,這一刻竟“氣勢全無”。難不成真能杯酒泯恩仇?那也當是他向他賠一杯酒吧。
“冒犯了,還請陳兄見諒。”蕭峋彎了下眼睛,拱手一禮,卻也沒解釋。
謝齡看得出這崽子在敷衍,不過他并非真要一個解釋,端起杯盞,又飲了一口酒。蕭峋取來的這杯酒不烈,果味占了上風,酸酸甜甜的,他很喜歡。
風吹得桃花如雨紛落,梨花和檀木的幽香似有若無。蕭峋頭一回覺得這味道很煩,把臉別開了。
但這人的手落進他餘光裏。方才他接酒杯的時候蕭峋就發現了,這人的手很好看,手指長且白皙。旋即蕭峋想到謝齡的手亦是如此,白得跟玉似的,手指瘦長,骨節分明,指尖掌心有一層劍繭。
Advertisement
這人手上好像也有繭……等等,哪個習武之人手上沒有繭子?蕭峋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打算将視線再往旁移一下,突然注意到這人左手手指上戴這個墨玉扳指。
嗯?扳指?
他記得,在謝齡隐去自己行蹤、回來的那一天,那人手上也多了個扳指。對面人手上的扳指和謝齡戴的那個模樣完全不同,不過,和謝齡戴的手指是同一只。
……扳指這東西,能戴上的唯有拇指,一個人也不過左右兩只手,這有什麽好探尋的?蕭峋迫使自己将思緒從對面人身上抽走,一口喝完杯中餘下的酒,就要起身。
“師兄,平湖劍派的人來了!”越九歸壓低聲音,語速急切,拉了一下謝齡手臂,眼睛盯着從外面走來的一行人,“為首的那個就是聽風山鬼。”
“崔嵬?”謝齡注意力從蕭峋身上移走。
是一行身穿墨藍衣衫的人,有男有女,皆佩長劍。為首者的衣飾最為繁複,道袍之外罩了件大袖紗衣,打林間明明暗暗的光線穿中,映出的顏色各異。這一身當真惹眼極了,再看衣衫主人的眉目,端的是清俊疏朗。
他吸引去了宴會上絕大部分人的目光,四面八方盈滿因他而起的談論聲,他本人倒是不瀾不驚。
這就是崔嵬啊,人氣對得上在江湖上的排名。謝齡在心中打趣。
先前同他們搶彼岸火的人亦在此列,摘去了鬥笠,目光時不時往外瞟一下,似乎在尋找什麽。越九歸注意到他的舉動,忙将目光放得更隐蔽了些,聲音更輕:“除去聽風山鬼,平湖劍派共有九人,希望別遇上。”
謝齡對此淡然以待:“他之所以有底氣,是因為師父是崔嵬,可崔嵬又不會入秘境。”
“他”指的是同他們搶彼岸火那人。
聽着這兩人的交談,有了起身動作的蕭峋重新坐回去。
陳河見到崔嵬時流露出的态度和一般的江湖小卒完全不同,連不卑不亢都不足以形容,當是不鹹不淡。他對他的稱呼也很直接,很有平起平坐的味道。
你都說了崔嵬那弟子的底氣來自崔嵬,那你的底氣又來自哪裏呢?蕭峋泛起疑惑,用收斂的、不易被察覺的目光再一次端詳起對面的人。
這時蕭峋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去這陳河和越九歸在竹林那小屋時,聞到過什麽香味嗎?
答案是沒有。
若以爐燃香,爐上定會殘留餘香,當時他在小屋待的時間不算短,沒嗅到半點味道——甚至于,他連燒過東西的味道都不曾嗅見。
既然沒有燃香,那他是在哪裏染上的這味道呢?可別說是為了赴東華宴,連夜沐浴焚香!
先前的懷疑再度降臨蕭峋心頭,腰背不覺挺直。
難不成真是謝齡?可謝齡為什麽要扮成這樣的無名小輩?不,他不該思考原因,僅從結果入手就夠了。
蕭峋的視線落到身前小幾上,開始重新審視細節,小菜,糕點,酒水都有減少,但越九歸也動過筷子,一時難辯是誰吃的。
他目光轉向那條流觞的溪水。
謝齡沒在他面前喝過酒,但依照他對謝齡口味和挑剔的了解,不難判斷出哪些酒合謝齡的口味,哪些酒會令他不喜。
蕭峋立時行動,三步并兩步走向溪畔,自袖中撈出木托,将每一種酒都取了兩杯,端到謝齡面前。
“陳兄,我再敬你。”蕭峋拿起兩杯色澤如蜜的酒,其中之一遞到謝齡面前。
謝齡對上蕭峋的視線,發現這人挂起了他在鶴峰上最常見到的、乖巧漂亮的笑容。
葫蘆裏賣了藥?謝齡又一瞥那酒。他倒不怕蕭峋整蠱,等換回了雪聲君的身份,有的是方法收拾這家夥。
如是想着,謝齡接了過酒杯,緩慢飲了一口。這酒的味道像謝齡以前喝過的蜂蜜柚子茶,帶着類似于柚子皮的清苦,不顯得膩味,甜得恰到好處。
對面的蕭峋問:“陳兄覺得這酒如何?”
“不錯。”謝齡道。
蕭峋又拿起同樣的兩杯。
這次是葡萄酒,沒有佐味中和,甜得發齁。謝齡不喜,眉頭輕輕蹙了一下,放下酒杯。
“這酒如何?”蕭峋問。
謝齡:“一般。”
“咱們試試這個?”
“……”
“陳兄可喜愛這酒?”
“還不錯。”
“這酒看起來還挺漂亮,陳兄,請。”
“……”
謝齡一連喝了七杯。
他酒量好,區區幾杯果酒,連微醺都不至于,但蕭峋的舉動讓他詫異到詭異。
是打算把他喝趴下嗎?謝齡面無表情腹诽,忍住把對面那銀毛腦袋拍走的沖動,沒接遞來的第八杯,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蕭峋笑了笑。他盤着腿,坐姿懶散随意,謝齡不接他的酒,他便自己飲下,喝完後道:“這宴會太無聊了。”
謝齡:“……”
無聊就回去。謝齡心道。
蕭峋心中同樣有想法。他回憶着對面人所說的“不錯”“還行”“一般”,無論哪一杯哪一種酒,評價都簡短。是謝齡會有的那種簡短。
還有身上的冷香,拇指上的扳指,喜愛酸甜、讨厭苦膩的口味,以及時不時給他的那份熟悉感,謝齡敢肯定,這人就是謝齡。
如果不是謝齡,作何對他這樣的點頭之交來酒不拒?馬上便是東華宴了,秘境争奪在即,這殿上沒人心中不警惕。
再想前幾次的相遇,這“陳河”對他的态度太自然了。
謝齡尚不知蕭峋的想法,拂去肩頭的花瓣,理了理衣袖,看了眼蕭峋,道:“你……你的同門好像在找你。”這話不假,他看見溫岚往他們這方向看了好幾次。
但蕭峋聽得不樂意了。換了個身份,連喊他名字都不樂意了麽?
而換了個身份換了一副平凡普通模樣、坐在他對面的人又說:“你不回去?”語氣裏藏着幾分熟悉的人才能聽出的意味——是嫌棄。
哈!他嫌他!越九歸那二傻子都不嫌,竟嫌他!蕭峋強忍住瞪眼的沖動,一甩衣袖、冷哼起身,“這就回去!”
這利落倒是讓謝齡有些吃驚。
蕭峋走得大步流星,背影頗有幾分憤怒。越九歸“哎”了一聲,對謝齡趕人和蕭峋一趕就走的舉動很不解,謝齡沒理會他的這份不解,确定蕭峋回到宗門衆人所在之處後,把小幾上喝空的酒杯移開,去了一趟溪邊,取了幾杯覺得還不錯的回來。
蕭峋到衆同修面前溜達了一趟,尋了個借口離開宴會大殿。
山間陽光變得炙熱,前坪上的人遠不如先前多,攤位稀稀拉拉。他一路往半山腰走,走到客舍,更是清寂無聲。
四面合綠樹,蟬在枝頭吵吵嚷嚷,被蕭峋一擡衣袖掃落在地。做完這事,他徑直走進自己那間屋子,把門一拍、砰的一聲合上。
這屋室比不得謝齡的主屋寬敞,卻也五髒俱全,器具物什一應皆有。他來到銅鏡前,尋出根木簪和木冠,頗費一番功夫,才把一貫披散着的頭發梳好,束成滿大街都能看到的樣式,爾後在袖中和芥子空間裏一通翻找,翻出一件從未穿過的衣裳換上。
是件雨過天青色的寬袖長袍,面料普通,大街小巷都能買到,不過饒是如此打扮了,鏡中映出的五官依然精致漂亮,銀發如霜,惹人注目得很。
蕭峋盯着自己看了會兒,手指起落,往身上落了一道法術。
靈力幽光如水掠過,轉瞬,鏡中人的模樣發生了改變——眼下的蕭峋頂多算得上清秀,左臉有道疤,還留了一撮小胡子。
他細心地換了鞋,往鞋裏墊上足有三張鞋墊,身量登時拔高,接着往自個兒周身左看右看,在這之上又給自己下了一道符。
“這樣應當不會被識破了。”蕭峋嘀咕着,摘下一直未曾離身的鹿角,小心收進芥子空間,然後取出了東華宴給他的那塊玉牌。
他一番思索,指尖再度聚起靈力,待得光芒熾亮時,往玉牌刻字的那一面一抹。
玉牌上原有的“人間道蕭峋”五字被抹掉,改為了——“沉水閣張濤”。
作者有話要說:
可惡,狼崽子可聰明了,你們怎麽不信他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