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蕭峋拿了本書出來打發時間。他起初是正坐的姿勢, 但書看着看着、上半身一歪,倒成了斜倚,倚了半晌, 還将腿架到對面的把手上,直接躺下了。
他把翻開的書蓋到臉上,擋住落下來的星光。眼睛沒閉,時不時眨一下。長且密的睫毛刷過書頁,手和腳都攤開,等了這般久,要等的人還不回來,蕭峋只覺得做什麽都沒勁。
這樣過了大約一刻鐘,蕭峋聽見一串腳步聲, 從遠處行來,輕、穩, 卻快。顯而易見不是謝齡的足音。
那便只能是謝風掠了。
怎麽來的是這個人。蕭峋把書從臉上拿下來,面無表情坐直身。
一個身穿月白色道袍的人出現在視野中,身姿挺拔,步伐快卻從容,伴夜色而行, 衣袂起落, 竟有幾分風清月朗的味道。
“師弟星夜前來, 不知所謂何事?”蕭峋看着他, 輕輕一擡下颌,問道。
他臉上沒有笑意,說的雖然是個問句, 可語氣平平, 和往日謝齡在場或在附近時, 展現出的态度大相徑庭。
謝風掠停下腳步看了蕭峋一眼,随後目光從他身上越過去、投向道殿,并釋放一縷神識。他探得光明正大,蕭峋自然能夠察覺,眼神一冷,徑直給擋了回去。謝風掠露出了然的神情,道:“看來雪聲君不在。”
蕭峋微微眯了下眼。
謝風掠來這裏的原因他可太清楚了。他必定贏得了參加點石會下一輪比試的資格,就是不知在今日的比試裏拿的是七分還是九分。
“你覺得自己是喜鵲?贏了比試便要來吵吵兩聲。”蕭峋語氣涼幽幽,“你不知道師父說過,申時之後莫要來尋他嗎?”
謝風掠蹙了下眉。在他來鶴峰的第一日,蕭峋便提到過申時後莫要去擾雪聲君的話,他在意過,但依着從前對謝齡的了解,終究沒放到心頭,眼下聽見蕭峋重複,心說難道真是謝齡近來立的規矩?
不過現在的情形,和這規矩倒也無關了。謝風掠視線回到蕭峋身上,将這人上下打量一番,反問他:“既是如此,你為何又要等在這裏?”
用的字,不是“坐”、不是“待”,而是一個“等”。他一眼看穿蕭峋坐在這裏的意圖,語調卻一如既往無甚波瀾。
蕭峋眉梢挑起又放下,慢慢嗤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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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他沒給別的回應,左腿翹起、往右腿上一搭,背向後一靠,低下頭去繼續看手裏的書。
一道流光劃過天幕,朝着鶴峰筆直而來。蕭峋和謝風掠同時察覺到這點,向着光來的方向偏頭。
有人禦劍而來。
下一刻,長劍落地。劍上之人有二,其一是謝齡,另一人,則是謝齡的師兄古松。
古松玄衣帶劍,眉目冷俊,眸光在道殿外兩個少年身上一掠而過,定定看向謝齡。山風高低回轉,吹得他衣袖翩飛,在夜色裏招展如旗。這讓蕭峋不由自主想起謝齡今日畫的那幅畫。
這兩人還是禦同一把劍回來的——說得确切一些,謝齡是古松禦劍送回來的。蕭峋心中不爽更多了幾分。
他這些情緒壓抑住,做出一副乖巧模樣,從椅子裏起身,低低喚道:“師父。”
謝風掠亦喊了聲:“雪聲君。”
謝齡朝這二人看去。
他心情甚有幾分複雜。
在回來之前,他不是沒想過落地就碰見蕭峋的可能性,但那會兒是想着玩,沒覺得自己會倒黴透頂,可能會成為現實。
孰料事實當真就是發生了。蕭峋和謝風掠在他道殿門口一站一坐,而古松直接将他送到了他們面前,他根本沒法子拐去時來峰補比賽錄像。
不過謝風掠向來讓人省心,出言勉勵一二即可。令他頭大的是蕭峋,偏生這大腦袋還是他自個兒食言在先造成的。謝齡心中的小人兒長長一嘆,開始琢磨要如何哄。
他沒注意到自己肩頭沾了片花瓣。古松瞥見了,極為自然地伸手過去,幫他摘下。這是片細小的白玉蘭,幽香未散,古松任它落入風中,道一聲:“走了。”
是一如往常的告別之語。
謝齡轉向道殿和殿外兩個少年的目光又偏轉回去,對古松點頭:“好。”
他們之間的對話簡單。謝齡目送古松踏回劍上、化光遠去,才再度偏首,将視線投向兩個少年。
斂了斂衣袖,他問:“你二人有何事?”
“我們是來向師父您報喜的。”蕭峋朝外走了一步,站到謝風掠之前,狹長漂亮的眼睛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滿天星辰,山風肆意,他紅衣烈烈如火,嗓音卻是輕柔,向着謝齡說完,偏頭一看謝風掠,問:“我說得沒錯吧?風掠師弟。”
謝風掠被他搶了話,只能硬梆梆點個頭:“沒錯。”
這話沒讓謝齡太驚訝。
謝風掠是自帶光環的主角,打贏這區區入圍賽是理所當然,至于蕭峋……謝齡總覺得無論蕭峋是贏是輸,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這人彎着眉眼,笑得一臉乖。謝齡本就心中有愧,登時不自在起來。他目光從蕭峋面上一掃而過,于謝風掠身上落定,道:“看來你二人都贏下了這一輪比試。”
“不負雪聲君平日教誨。”謝風掠上前一步,應道。
“既已行至此處,最後那一段路,希望你們都能走完。”謝齡又說,依然沒看蕭峋,眼神只向着謝風掠一人。
但蕭峋一直看着謝齡,見他如此,舌尖緩慢頂了下上颌,将眼眯了眯。
“弟子定全力以赴。”謝風掠暗瞥一眼身側的蕭峋,對上謝齡的視線,輕輕笑了一下,執禮說道:“弟子是為彙報此事而來,眼下說完,便不叨擾雪聲君了。”
“嗯。”
“弟子告辭。”
謝風掠離去,月白色衣擺在夜風裏幾經偏轉,消失不見。峰頂唯餘謝齡和蕭峋兩人,除此之外,便是那張被蕭峋搬出來的椅子。
蕭峋臉上笑容消失了,盯了謝齡好一陣,大步後退、坐回椅中,腦袋朝上一仰,看起了星星。
謝齡如何猜不出這家夥的內心活動?不過這人不再刻意拉出笑眯眯的表情,倒是讓他松了一口氣。他繃着一張臉看向蕭峋,又繃着一張臉移開視線,微微一擡手,略施靈力,也擺出一把椅子。
他于蕭峋旁側坐下。
兩把椅子間隔了一小段空隙。蕭峋拿餘光丈量,從袖中取出一張小桌,啪的放到中央,再拿出一盞茶,咯噔一聲放去謝齡那側。
蕭峋制造出了一些聲響,本人卻是沉默。謝齡喝了一口茶,對這悶聲不言的狼崽子道:“說話。”
“師父要我說什麽?”蕭峋悶悶開口,兩條腿盤進椅中,兩只手握在腿上,背朝後靠,依舊仰着腦袋看天上的星星。
謝齡偏首看他,仿佛看見了一只鼓起來的河豚。他忍住笑意,用素日裏的冷淡口吻道:“今日的比試,若我不看着,你便贏不了了?”
“可你答應過要看。”蕭峋低聲說道,“你食言了。”
“的确是我食言。”謝齡垂低眼眸,把手裏的茶盞放回小桌上,“我向你道歉。”
謝齡的語氣鄭重。沉默了一下,蕭峋終于肯将腦袋轉過來。這人眼皮斂下又掀起,來來回回打量謝齡幾次,朝他湊過去,拖長調子問:“食言的原因呢?”
一顆銀毛腦袋離謝齡越來越近,甚至有拱過去的趨勢,謝齡眼疾手快擡手,往他額頭一抵,用了點力給推回去。謝齡對蕭峋的問題避而不談,轉移話題問:“晚飯吃了嗎?”
“沒有。”蕭峋又恢複到先前不高興的神情。
謝齡眉梢幾不可聞地一擡,從芥子空間中取出一個食盒,放到桌上蕭峋那一側。他沒開口解釋,但意圖甚是明顯。蕭峋自個兒悶了一陣,終是悶不住了,轉過頭來,看看食盒又看看謝齡,問:“是什麽?”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謝齡說道。
“哦。”蕭峋慢吞吞伸出手,把食盒拿起來,又慢吞吞抽掉食盒上那層薄薄的蓋子。
香氣四溢出來,盒中是一些炸物小食,有蝦有魚有酥肉有一小碟醬料,最上方還擺了一雙竹筷。蕭峋抓起竹筷,夾了個炸蝦吃掉。
食盒裏的東西份量不多,味道卻是不錯,蕭峋心情好了許多,三兩口吃掉大半,擡起頭來看向謝齡,喚道:“師父。”
“嗯。”謝齡應了聲。
“就喊喊。”蕭峋聲音低低的,低下頭又吃了一樣東西,繼續說:“我若說我吃了飯,你是不是就不把它給我了?”
這一盒子吃食本就是謝齡同古松吃完火鍋、打夜市上路過時,忽然生出了給自家養的小崽子買點零嘴的興致,從而買下的。但聽蕭峋如此說,謝齡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做出思考的模樣,稍微拖了一點時間才回答道:“或許。”
蕭峋表情垮下了,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
他繼續吃東西,時而用餘光瞥一眼謝齡。
謝齡不再看他,往後靠上椅背,放遠目光,靜靜眺望山外的燈火和夜幕裏的星河。
風在不經意間改了方向,蕭峋忽然嗅到謝齡身上有一股輕淡至極的香氣。
它越過道殿外花草的幽香和食盒裏炸物的鮮香而來,從蕭峋面前拂過,些許酸甜,些許苦冽,些許……蕭峋鼻翼翕動,判斷出是酒的氣味。
謝齡喝酒了?
和古松在一起的時候喝了酒?蕭峋神情間有細微的變化,轉瞬恢複如常。
蕭峋想知道這人到底去了哪裏。可若直接問,定然問不出答案。
稍加思忖,他向着謝齡偏首,彎眼露出笑容問:“師父帶回的吃食我甚喜愛,能告訴徒弟,是在何處買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