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奶奶
奶奶不行了。
挂斷電話,邵含祯先是舉着手機呆坐了幾秒鐘,然後連滾帶爬沖到櫃臺前抓起車鑰匙。他坐在車裏,手拽着安全帶,按了好幾次才把鎖舌插進帶扣。打着車以後電話又響了,邵含祯趕忙接了,母親沙啞的嗓音傳過來,“含祯慢點開,別急,千萬別着急。”
邵含祯深吸了幾口氣緩緩神,車終于從真理巷開了出去。
奶奶在邵含祯七歲的時候堅持要自己回鄉下老家,往後這整整二十年都再沒回到關州市裏住。在他印象中奶奶是個體面又講究的小老太太,總是衣着整齊,頭發盤得一絲不茍坐在窗下做針線活。她有一把非常漂亮精致的小剪刀,非常寶貝,誰也不讓碰,用完了也不會随手放,會立刻收到高處,說是很鋒利,怕傷到手。邵含祯小時候最喜歡趴在旁邊看,他小時候很多衣服都是奶奶親手做的,比外面買的還好。但不記得從哪天開始,奶奶突然就和自己不親近了,沒過多久她大病一場,好了便堅持要回到鄉下老家獨居。
當時邵含祯的父親還在世,誰也拗不過老太太,只能把人送回了老家。老家其實離得不遠,可奶奶似乎不歡迎他們回去,全家人從一有節假日就去、漸漸變成了大節日和過年才回去。奶奶仍然和邵含祯不親近,不過每年他們要回關州時,奶奶都會拿出一雙親手做的鞋墊給自己。
邵含祯想不通奶奶到底怎麽了,因為找不出原因,慢慢他也不再想了。開車回老家的路上,他久違地把這個問題翻出來又思考了一路。車都開進奶奶的小院子裏了,邵含祯仍舊像小時候一樣沒有答案。他跑進客廳,家裏的親戚不多,能來的都來了,全圍在屋裏,沒有人說話。母親坐在椅子上,眼圈通紅,看上去呆呆的。她發現邵含祯走進來,站起身低聲道:“含祯來了,進屋……”母親聲音哽咽起來,指着裏屋的門,“去看看奶奶吧。”
邵含祯呆呆地推門進屋,奶奶躺在木頭床上,已經穿好了壽衣。頭發還是梳着她最喜歡的樣式,一絲不茍、整整齊齊。他趴在床邊握起奶奶的手,比在記憶中已不甚清晰的那手更冰涼,更皺。邵含祯瞪大眼睛,話音不知怎的便有點打抖,“奶奶……”
他連着喊了好幾聲,奶奶都緊閉雙眼,臉上已經毫無血色。邵含祯有一瞬間懷疑會不會自己來晚了,奶奶已經死了。他下意識地想聽聽奶奶還有沒有心跳,就在這時,奶奶的眼皮顫了幾下,緩緩睜開——
奶奶的眼神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明亮有神,甚至有些銳利。邵含祯和她對視着,鼻子一酸,“奶奶——”
“含祯啊……”奶奶的口齒含糊,手指動了動,要擡起來摸他的腦袋。邵含祯趕忙輕輕托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奶奶捏了下他的臉,輕飄飄的,幾乎感覺不到。他的眼淚含在眼眶裏,遲遲沒有落下。奶奶突然咳嗽了聲,另外一只手伸到枕頭底下,緩緩摸出了一樣東西,放在自己身上。
那是邵含祯記憶中那把奶奶常用來做針線活的小剪刀。不到一個巴掌大,但很鋒利,剪起鞋墊來都毫不費力。這可能是邵含祯見過最精美的剪刀,刀刃上流淌着亮閃閃的金色,手柄布滿類似卷雲的花紋。奶奶到了彌留之際,口齒突然又清晰起來,“含祯,有什麽話想跟奶奶說嗎?”
邵含祯怔怔地盯着那把剪刀,用了幾十年,還是嶄新的。他轉頭看向奶奶,五官皺了一下,話便從喉嚨口一股腦冒出來,“奶奶,我不明白您為什麽突然不喜歡我了,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奶奶我想了好多年想到現在都不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我了,”邵含祯的臉上涼絲絲的,他看着奶奶,“奶奶你別走求你了……“
視線掃了一圈,驀地落在那把剪刀上。他抓起剪刀貼着胸口,慌亂道:“剪刀,奶奶剪刀、你還用剪刀給我做衣服——”
奶奶越清醒,邵含祯便愈發有種預感,奶奶真的要走了,而自己沒有辦法留下她。邵含祯抓着剪刀胡亂道:“奶奶你把剪刀留給我吧,我以後想你了就看看剪刀。”
他說着說着趴在了床沿上,大聲道:“奶奶求你了——你別走!”
Advertisement
邵含祯控制不住那些從胸口冒出來的聲音,直到奶奶又輕輕掐了下他的臉。他猛地擡起頭,發現奶奶不知何時笑了,眼神中的銳利消失,眼睛變得柔和而模糊。她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疊在身上放好,慢慢說:“含祯,你什麽也沒有做錯,未來你會明白我的。”
她的聲音也變得輕松起來,好像在講故事似的,“我本想再為你熬三年,再熬三年就到頭了。可是怎麽也熬不住了,想來還是熬不過因果的。”
邵含祯呆望着奶奶,怎麽也理解不了她的意思。奶奶似乎看出來了,只微笑道:“奶奶叮囑你,一定要記好。不要為系厄人剪斷手腕上的黑線。”
說罷,奶奶輕輕出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邵含祯忘了眨眼,盯着奶奶足足過了十幾秒鐘。他伸手摸了摸奶奶的臉,起身,一步一步晃悠着走出去。走到外廳,親戚們沉默着圍了過來。邵含祯看見母親撥開人走進屋裏,然後一聲尖尖的“媽——”劃破了安靜。
屋裏的哭聲像浪濤一樣,開始此起彼伏。邵含祯睜大眼睛走出來,他無意中用手背蹭了下臉,蹭了一手的眼淚。從車身的倒影中,他發現自己出來時忘記穿外套了,身上只有件單薄的衛衣,手中攥着一把小剪刀。
剪刀卻沒有在倒影裏出現,只有一小片流淌的金色光澤。他毫無所覺,只是站着,盯着自己的倒影。
倒影上邵含祯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像還留着奶奶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