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就是随口一說,江念離卻沉吟了一下,又笑:“這還的确是,我父親比我溫柔得多。”
走進這裏,他方才在車上的那些輕松神情就都收了起來,面容還是溫和的,卻像是多了些什麽東西,如同清晨的薄霧般,随時都能消散。
紀悠不再說話,只是挽住了他的手臂。
他們走得不快,轉過一叢濃密的灌木,就看到了那座掩在花木間的墳墓。
花崗岩的墓體因為夏季雨水,生了些青苔,那座墓碑卻還是幹淨的,看得出來有人經常打掃。
江念離拉着紀悠走過去,放下準備好的花束,彎腰鞠躬,輕聲說:“爸爸,我帶小悠來看你了。”
紀悠也跟着他鞠躬,說:“伯父,您好,我是紀悠。”
她手心裏還是有些冷汗,她沒辦法詳細地用語言描述出在夢中看到的情景,但不管是這個墳墓的位置,還是墳墓的樣子,都和她在那個噩夢裏見到的很像。
唯一的區別是,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
簡樸的墓碑上,鑲嵌着一幅微微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笑容溫和的男子和江念離有幾分相像,卻因戴了金屬框眼鏡,更顯得溫文儒雅。
下面的楷體,工整地寫着墓主人的名字:江毓寧。
直起身來,江念離盯着墓碑上父親的照片,開口說:“我之所以留在瑞士,是因為我父親生前一直希望可以去那裏養老,和我母親一起,無憂無慮地生活。” 雖然有傘,雨霧還是打濕了他額前的碎發,純黑發梢落下來一些,貼在他的肌膚上,将他的臉色襯得更加蒼白。
“我父親一生至愛我的母親,卻從來沒對她提過任何要求,一味地溫柔縱容。”說到這裏,他頓了下,“但是久而久之,我母親厭煩日複一日的平淡,想要離開他,去尋找真正的生活。”
最後的結局,紀悠已經隐約猜到,卻還是沉默着,聽他說下去。
“我母親一走兩年,等她回來時,我父親已經病危入院。我爺爺對她離家出走的事非常惱火,所以直到我父親去世,他們也沒能再見一面。”緩緩說下去,江念離微垂了眼睑,目光中有無法掩飾的傷痛。
這麽多年過去,這還是第一次對人訴說自己父母的遭遇,他無法做到心如止水:“我也一直以為母親并不愛父親,可是葬禮那天,母親來到靈堂。那麽注重修養禮儀的一個人,哭得幾乎癱倒在地上。那時我就知道,她還是愛的,只不過我父親給的溫柔太多,她以為可以永遠揮霍不盡。”
“後來她就又走了,臨走前對我說,她要離開,不然會痛苦到每天都想追随父親而去。”
細雨越發綿密,眼前的墓碑像是蒙着一層霧氣,如同隔着長久的歲月而來,寂寞到刻骨。
“是父親讓我意識到,愛一個人,僅有溫柔是不夠的。”江念離輕聲說着,沒有将接下去的話說出來。
僅有溫柔不夠長相厮守,所以就賭上所有、用盡手段,不惜一切也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邊。
怎樣的深情,就有怎樣的執著。
江謙曾說過他父親和他都喜歡作繭自縛,那麽就讓他的繭,把他和他的所愛,都牢牢束縛,而後,為他們的未來,撐起一方晴空。
“我的名字是父親和母親一起取的,那時候他們還相愛着,所以這個名字的寓意是‘念念不離’。”說到這裏,他已經覺得足夠多了,擡眸勾起了唇角,“我從小就希望,他們沒能達到的理想,可以由我去實現。”
僅有溫柔不夠?
如果不是從來不信鬼神,她幾乎都要以為,在手術室外的那場噩夢,是江念離的父親送給她的禮物。
讓她要珍惜到手的一切,不要重蹈他們的覆轍。
她在那時還未曾真正相信吧,即使留在他身邊,每天都看着他,還是不确定他的心思究竟是怎樣的。
就像她其實一直都不是很明白江念離對自己的感情——他因何愛她,又因何愛她至此。
現在她覺得終于懂了,她想起他們最初相識的場景:在學生會辦公室裏,黃昏的薄暮将一切都鍍上了淡淡的暖色。
那個溫和有禮,卻又将一切都疏離在外的少年,擡起頭沖她微微笑了,眼底眉梢中,有隐約洩露的溫柔。
她從那一刻開始陷入一種偏執。
她想走近那個少年,想知曉關于他的一切,想占有他的全部時光,想把他當做她的夢想。
遙不可及,卻又近在眼前的夢想,可以裝到心底裏,珍藏于流年中。
——她之于江念離,何嘗不是如此?
他離開八年,又默默地用八年去等待一個結果。
說到底,一切不過都是執著。
無論經過多少時間,無論需要抛棄多少所有,都無法放開的執念。
她這麽想着,就擡起頭看向身邊的人,帶着微笑:“念離,我和你,從此念念不離,好嗎? ”
江念離轉頭看着她的眼睛,也笑了:“好。”
雨霧中,她看着他垂眸低頭,修長手指覆蓋上她的手,輕輕握住。
雖然很輕,但她知道,他絕不會放手。
這一生還會有很長,這樣漫長的時光中,她将和他一起,彼此守候。
直至光陰流轉,年華老去,再也沒有比這樣更好的未來。
番外一 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是在紀悠高二那年的暑假,江念離只有大一,距離他們後來的分別,還有一年之久。
和所有暑假一樣,炎熱的天氣,樹梢的蟬鳴,空氣中有種黏稠的感覺。
電視裏的《西游記》和《還珠格格》還在播着,鄰居的小孩還會時不時地哭鬧。
這個暑假,紀悠經過好幾天的計劃,第一次對父母撒了謊,謊稱是學生會組織的郊游活動,得到了三天的外出許可。
她要用這三天的時間,和江念離一起去距離B市幾百公裏的一座名山。
只有他們兩個人,像所有的學生情侶一樣,提前買好了火車票,訂了家庭旅館,就悄悄出發了。
火車早晨從B市車站始發,算上旅途的幾個小時,他們真正能在目的地逗留的時間,也只有兩個晚上,一個半白天。
即使如此,紀悠也已經很滿足了。
雖然是新修好的火車站,但因為B市龐大的人流,還是顯得擁擠雜亂。
他們約定在站內見,紀悠背着背包,一路艱難地經過安檢,穿過人來人往的大廳,才在候車大廳裏找到了江念離。
江念離沒有坐下,而是将行李放在腳下鋪好的報紙上,一個人安靜地站着。
他穿了方便活動的圓領T恤和牛仔褲,黑色碎發散在額前,看起來比在學校時的樣子,多了些獨屬年輕人的活力。
遠遠看到紀悠,他就收起掌心的手機,笑笑迎上來,去接她的背包:“累嗎? ”
“現在就累,還怎麽開始旅行啊。”紀悠已經連着幾天沒有見到他,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呢? ”
“現在就累,還怎麽開始旅行啊。”江念離笑着重複她剛才的話,将她手上拎着的一袋零食接了過來。
沒過多久就開始上車,他們艱難地排隊登車,來到了對應的車廂。
因為是瞞着父母出來,紀悠能夠用的零用錢并不多,所以他們買了硬座車廂,不但擁擠,還很雜亂。
擠到位置将行李都放下,紀悠悄悄對江念離吐舌頭:“對不起,委屈你跟我一 起了。”
江念離的家境具體如何,她只在學校裏聽人說過他出身世家,卻沒詳細問過。不過從他平時的穿着打扮,還有常用的東西看,不像是普通家庭。
如果不是遷就她,他恐怕不會這樣來擠硬座車廂。
細心地放好了兩個人的東西,還順便幫一個阿姨将箱子舉到行李架上,又用一包口香糖哄笑了一個在掉金豆子的小丫頭,江念離融入得倒很快。
火車一路南下,窗外的風景也變得越來越秀麗。
他們座位是連在一起的,江念離讓紀悠靠窗坐,自己則坐在過道旁。
剛才他們落座,江念離幫助的那個阿姨還笑着問他們是不是情侶。
紀悠忙紅着臉轉開頭,江念離也就沒有回答,只是對那個阿姨笑了笑。
因為這個插曲,即使他們坐在一起,紀悠也沒辦法再坦然地做出太親密的舉動
江念離倒是淡然,他帶了一本書,見紀悠不想交談,就将書取出來,拿在手上看。
本來期待的旅行,卻只能這麽幹坐着,連他的手都不能拉。随着時間流逝,紀悠開始越來越後悔,早知道剛才那個阿姨問時,就坦然承認好了。
反正她又不認識他們,承認了有什麽關系?總勝過現在這樣,明明鼻間可以聞到他身上那種清爽的味道,随着列車晃動,身體也會互相觸碰到,薄薄衣料阻隔不了他的體溫——對她來說,簡直是酷刑。
紀悠的注意力越來越多地從窗外風景,轉移到身邊的這個人身上,開始偷偷地咬拇指。
這是她緊張煩躁時才會有的習慣,為此還被江念離說過。
正苦惱着,火車經過一個隧道,突然大起來的風聲和陡然暗下去的車廂,讓紀悠起了沖動:偷偷握一下他的手吧?別人也不會發現。
可惜,她這個念頭起得太晚,隧道又太短,還沒等她付諸行動,車廂又一下亮了起來,陽光照在對面阿姨昏昏欲睡的臉上。
“啊……”連紀悠自己都沒注意到,一聲極為惋惜和可憐的聲音就從她嘴裏發出來了。
她老老實實放在膝蓋上的手,被一只帶着微涼溫度的手握住了,接着她聽到江念離明顯是壓抑着笑意的聲音:“怎麽了,小悠?”
被他發現了……紀悠不吭聲,低着頭抓着他的手,将五根手指頭都擠到他的指縫中,成為一個十指相扣的手勢。
覺得心跳緩了點,她才擡起頭看着他,假裝鎮定地微笑:“沒怎麽。”
不期然撞上了一雙含着濃濃笑意的深黑眼睛,只見江念離側着頭,唇角勾了淺淺的弧度,學着她的語調說:“啊,沒怎麽呀。”
如果是幾年後長大了的紀悠,一定會詩意地形容眼前看到的情景:萬裏風景,不如他淺笑如畫。
可惜還是十七歲的紀悠,就只會盯着他的笑顏,努力讓自己的臉不要紅得更加丢人:“你……從今天早上開始就欺負我! ”
江念離還是笑得淡然:“有嗎?”
段位差太遠,純情派的紀悠,斷然鬥不過少年老成的江同學。
然而這麽一鬧,也打開了僵局,此後的幾個小時,紀悠恢複了自然。
她挽着他的胳膊,将頭靠在他肩上,伸手蓋在他正看的書上……所有能騷擾到他的舉動,她都做了。
兩個人進行長途火車必備的泡杯面活動時,紀悠還把自己的叉子伸到他的碗裏,撈出來幾根面條嘗了嘗,末了又嫌棄:“這麽淡而無味的東西,虧你吃得下去! ”
“還好,”江念離笑,“體驗生活。”
這是什麽高高在上的大少爺口氣?
紀悠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就算是泡面,也有好多口味可選的吧? ”
江念離終于決定不再保持沉默了,輕嘆了聲:“這個口味是你替我選的吧? ”
這還的确是,江念離似乎完全沒有準備路上吃東西的概念,只帶了行李出來, 這兩碗泡面都是紀悠買的,一個是味道淡的海鮮口味,一個是刺激的麻辣口味。
紀悠自己當然挑了麻辣口味,海鮮的就落到了江念離手裏。
也覺察到自己無理取鬧了,紀悠“噗”的一聲笑出來:“那下次替你選一個好吃點的口味。”
他們這裏這樣鬧,對面那個阿姨還有那個自顧自玩着玩具的小丫頭也沒擡頭看 他們一下。
也是,陌路相逢,其他人跟他們本來也就各不相幹。
幾個小時的火車,即使坐着什麽都沒幹,他們下了車後也有點腰酸背疼。
因為是為了那個游人不多的景區專門設的,所以車站很小,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建築的樣子,出站口就在站臺附近,僅有一道鐵門攔着。
他們出了門,又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大巴,才到了山腳下的旅館。
當然是典型的家庭旅館,卻收拾得幹淨整潔,只是有一點,只剩下大床房了。
紀悠在前廳嗫嚅了很久,才點頭:“好吧。”
老板娘看出他們是學生小情侶,笑起來,将他們帶到二樓的房間,還熱情地告訴他們晚飯一個小時後開始,他們可以到樓下去吃。
房間裏窗戶推開就是一片婆娑竹林,林中傳出鳥兒的鳴叫。
一天的勞累在片刻間得到了緩解,紀悠深吸了一口山間清新的空氣,回頭看到江念離洗過手後,将行李中的睡衣翻了出來,一副準備立刻洗澡的樣子。
江念離看到紀悠看過來,勾了下唇角:“你先來?”
好在他沒繼續加一句:“一起來?”
紀悠連連搖頭,江念離就獨自走進了洗漱間。
家庭旅館的洗漱間,隔音效果當然不會很好,紀悠豎起耳朵聽着裏面傳來的陣陣水聲。她咬着下唇意識到這是江念離在洗澡……洗澡是要把衣服都脫了吧?
江念離光着身子的樣子,是什麽樣的?
剛想到這裏,她就意識到自己居然聽着江念離洗澡的水聲想這麽色迷迷的東西!羞憤地捂着臉一頭倒在床上,紀悠覺得自己臉燙得像煮開的茶壺了。
她在江念離面前更加擡不起頭了!
等江念離從浴室裏收拾好,煥然一新地出來,就看到她捂臉倒在床上的樣子。
江念離還以為她是不舒服,忙走過去坐下,用手去試她的額頭;“小悠,是不是生病了?”
紀悠一把擋開他的手,一個翻身就坐了起來,胡亂抓起自己的洗漱用品和睡衣,就沖進了洗漱間。
江念離看着在她身後飛快關上的門,覺得自己猜到了什麽,啞然失笑之餘,神情也柔和了許多。
小悠……真是害羞啊,他得注意言行了。
此刻身在浴室的紀悠,卻又糾結起了另外一個問題:她打開噴頭洗澡的話,在外面的江念離豈不是也會聽到聲音?
呆站了很久,她才一咬牙,将噴水頭打開,在嘩嘩水聲的掩飾裏,飛快脫掉身上的衣服,跳過去大力沖洗。
江念離不像她定力差,所以一定沒問題的!他不會亂想!
——和異性共處一室洗個澡,都能洗得這麽風起雲湧的,大概也只有這種年紀才會吧?
晚飯他們是在旅館內吃的,老板娘親手做的特色山珍,清淡卻有着獨特的味道。
他們累了一天,按說應該馬上睡覺的,但這麽早就睡,晚飯沒有消化不說,也實在是睡不着。
他們當初會選擇這裏,一來是因為這裏離B市不算太遠,二來是正當暑假,所有的景點都人滿為患,更別提那些熱鬧的海濱,這裏不算太著名的景點,游人相對較少,環境也清幽。
只是,清幽的另一個壞處是,這裏沒有任何可供夜間游玩的地方。
天黑了後,只有山腳下的小鎮裏有零星的燈火,萬賴俱寂。
這樣的情況下,為了安全考慮,出門實在不是一個好選擇。
江念離看着她笑笑,将手遞給她:“跟我來。”
不知道他将要帶自己去哪裏,紀悠有些好奇:“我們幹什麽?”
江念離還是笑着,只是握着她的手,将她帶上了三樓的天臺。
這個旅館是一個典型的當地民居建築,整個格局是一個“凹”字形,合圍出一個小院落。
在他們房間的上面,就是連通起來的大天臺,老板一家将一面搭上了晾衣竿, 另兩面卻擺了一些桌椅,供房客登高乘涼。
江念離笑着向她解釋:“我向老板娘問過了,說這裏看星星很好。”
的确是很好,上了這個天臺,擡頭向上看去,就能看到黑夜裏黢黑的山體,還有閃爍在天空中的燦爛群星。遠離了光污染,在城市裏不可能看到的璀燦夜空展現在她面前,一如童話描繪般美麗奪目。
紀悠興奮過後,就想到一個問題:“念離,快告訴我北鬥星在哪裏!”
江念離倒是有些吃驚:“你不知道? ”
就算對星座星象沒興趣,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認得北鬥七星和北極星,畢竟這個是北半球标志性的星座。
“小時候爸爸教了我很久,我就是分辨不出來。”紀悠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看她失望的樣子,江念離笑了笑:“沒關系,我再教你一遍就行了。”
紀悠眼睛一眯,有意刁難道:“別的也要教!星座什麽的不好玩,你教我認二十八星宿吧!”
這個要求就有點過分了,即使喜愛天文,大部分現代人掌握的,也是西方對星座的劃分,而非中國傳統的星宿。
對她這番挑釁,江念離還是微笑着:“好險,幸虧我被迫背了《步天歌》。”
他還真懂?紀悠一下來了勁兒,忙拉着他的手:“那快點講給我! ”
最後她就和他擠在了一把躺椅上,被他用手帶着,一一指過漫天的繁星:“星辰共分三垣二十八宿,紫微、太微和天市,紫微星就是北極星,二十八宿則分布在這三垣的四周,東方七宿成青龍之象,北方七宿成玄武之象……”
“這個我知道!西方七宿成白虎之象,南方七宿成朱雀之象,對嗎?”紙上談兵的功夫紀悠也是有一點的。
“是啊,”他溫和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帶着笑意道,“小悠很聰明。”
山間的清風裏,這樣和他靠在一起,用中國古老的方式,去辨認漫天的星鬥, 這一幕就這麽深深埋藏在了紀悠的心裏。
直到幾年後,同事之間閑聊,說起了各自的血型星座,又說起能不能在星空中辨認出來各自的星座。
輪到紀悠了,她就笑着搖頭:“我只會用三垣二十八宿看星圖。”
這話惹得一幹同事連連驚訝,問她是不是跟高人學過風水星相、奇門遁甲什麽的。
她則只是笑:“碰巧學了而已。”
那天晚上,他們一直在天臺上逗留到很晚,直到夜風開始帶了寒涼的感覺,才回到了房間。
上床互道了晚安,他們并排躺在那張大床上。
被子只有一床,晚間的山裏溫度并不高,紀悠漸漸感覺到了寒冷。
身邊傳來江念離清淺的呼吸聲,鼻子裏嗔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紀悠更加睡不着了。
黑暗中她極小聲地說:“念離?”說完又一陣後悔,也許江念離已經睡着了。 果然沒傳來回答,但随即她聽到身邊窸窣地響了一下,接着,溫暖的肩膀便包裹住了她的身體。
他的體溫透過兩人薄薄的睡衣傳過來,紀悠莫名覺得一陣安心。就這麽縮在他的懷裏,方才的寒冷和雜念都不見了,紀悠也擡起手臂,摟住他的身體,将頭枕在他的肩膀上。
她還打算說上幾句什麽的,但白天的困倦襲來,不知不覺就陷人了夢境。
一夜好夢,第二天早上她醒來時,江念離已經起床了,收拾一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書。
他看到她起身,放下書笑了笑:“小悠,睡好了嗎?”
紀悠連忙點頭:“挺好的。”
如果不是确切感覺到了他的體溫和氣息,她還以為昨晚他擁抱着自己入睡的記 憶只是幻夢。
第一次和同齡的男生睡在一張床上,還彼此擁抱着睡去,紀悠本來應該害羞的,但她卻奇怪地沒有那種感覺。
仿佛和江念離在一起,無論怎樣都是安心的。
她又沖他笑了笑,就轉身進了浴室。
他們今天的安排是沿着山路走到山頂,再乘索道下來,這是座佛教名山,一路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廟宇,正好可以供途中休息時落腳。
紀悠自己不是佛教徒,江念離就更加不信鬼神,這一路與其說是拜佛,不如說是欣賞美景加參觀古代建築。
他們将大部分行李都留在了旅館,每個人背了雙肩包,僅帶了水、食物和必需品,就出發了。
一路上風景當然是秀麗清幽的,林野染翠,飛瀑直流,山道不算險峻,也可以走走停停。
紀悠不時會挑起一些話題,比如最近某個好看的電影,某本好看的小說,江念離只是耐心地聽着,遇到他沒看過的,就會詢問劇情。
紀悠也來了興致,将那些故事口述給他,末了還要加一句:“你說,這個電影好看吧? ”
只不過她實在是沒什麽敘事技巧,加上理科生的單線思維,能把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講得平鋪直敘,毫無懸念可言。
即使如此,江念離還是笑着連連點頭:“挺好的。”
山裏的游客不多,他們走到一處山谷,意外地聽到有人呼救。
那也是一對結伴的情侶,年紀比他們要大一些,看起來都是大學生的樣子。
女孩子在山道上擋着,連連大聲呼救,聲音裏帶着些哭腔。
江念離和紀悠連忙走了過去,看到山道欄杆外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坐着一個男生。
看到他們跑過來,那個男生臉上帶了點尴尬的神色,沖江念離揮揮手說:“哥們,不好意思,腳崴了,沒什麽大事。”
那個女生則在一邊很羞愧地說:“都是我不好,非要讓他幫我摘花。”
那塊大岩石的邊緣,開着一族紅色的山花,随風招搖着十分美麗。
但這樣私自躍出欄杆,在危險的岩石間翻來翻去的舉動,的确是不可取。 那塊岩石和山道間還有一條裂隙,裂隙足有一米多寬,往下也有幾米深,如果不小心掉入裂隙的話,确實很危險。
那個男生崴了腳,靠自己的力量的确過不來。
如果在那邊有人拉着他,這邊又有人接應的話,還是勉強能過來。
這個山谷在山道的中間部位,在這裏等待救援隊過來,至少需要兩三個小時。估計了一下那個裂隙的寬度,江念離覺得自己能夠順利跨過并将那個男生救過來,就笑笑放下背包:“等我過去吧。”
紀悠忙接過來他的背包,也脫下了自己的背包,并排放在山道上,有些擔憂地看着江念離:“可以嗎?我過去吧? ”
江念離看着她笑了一下,帶了開玩笑的口氣:“你跳得過去?”
紀悠看着那道讓人頭暈的裂隙,只能為難地說:“好像跳不過。”
“沒事的,等我就好了。”江念離擡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舒展了一下四肢,就輕松躍了過去。
看他的動作輕快,紀悠才稍微放了點心。
江念離過去查看了一下那個男生的傷處,就将他扶起來送了過來。
紀悠和他女朋友忙一手拉着山道欄杆,一人一只手伸了過去,那個男生借力一躍,總算平安回來了。
紀悠松了口氣,那個男生和他的女友也都放下了緊張。
見戀人平安歸來,那個女生立刻抱住他的腰,捶了他肩膀一下,小聲嘟嚷:“看吧,逞什麽強!”
在山岩上的江念離聽到了,笑了一笑,對紀悠說:“小悠,再等一下。”
他說完,轉身走到山岩靠外的另一側,俯身去摘山岩外側的那叢紅色山花。
但最近剛下過雨,岩石上長了不少青苔,他一個沒留神,竟然滑了下去。
那個女生正巧擡頭看到這一幕,尖銳地發出了一聲驚叫。
看着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山岩後,紀悠只覺得全身都涼了下來。
在還沒來得及細想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自己動起來了,奮力一躍。
原本可怕和不可逾越的天楚,此時在她腳下掠過,接着很快,她的腳就踩到了對面的山岩。
連一刻停頓都沒有,她幾步沖過去喊道:“念離!”
在山岩的另一側,卻沒有她預想中的萬丈深淵,江念離正抓着一根樹藤,站在稍微靠下的一塊凸出點上。
“小悠?”看到她,他連忙開口,“你怎麽過來了!這麽危險!”
虛驚一場,紀悠的腿此刻才開始發軟,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還好意思說我!這麽危險你摘什麽破花!”
“我剛才在遠處已經觀察過了,山岩這一側并沒有危險,我才會過來的。”解釋了一下,江念離看她臉上的表情實在是驚懼過度了,對她笑笑,“別害怕,我不會做太危險的事情。”
他說着,就将手中摘到的山花遞給她,另一只手攀住岩石,借力躍了上來。
相比他們,那一對也是驚魂未定,那個女生還對身旁的男生說:“我不說你了,你們男人天生都喜歡冒險對吧?”
江念離笑了笑,對紀悠說:“還跳得過去嗎?”
紀悠這才想到,剛剛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躍過了這個在她眼中不可能會跳過的天塹,現在讓她再跳回去,可就沒那個勇氣了,只得喪氣地搖頭:“不敢。” 江念離不由得笑了,從她手中接過來花,自己先跳了回去。他将手裏的花遞給那個女生:“我替那個哥們采了,希望你能喜歡。”
明白過來他去摘花是這個意圖,那個女生和男生連連道謝,又再三謝謝他出手相救。
江念離笑着對他們說了 “不用客氣”,然後才轉身,向對面的紀悠伸出了手:“過來吧。”
拉住他伸來的手,紀悠鼓了鼓勁,努力跳了過來。
另一對情侶見到她也安全回來,就都放了心。
因為那個男生的腳崴了,他們準備在原地休息一陣,江念離和紀悠就和他們道別,先行走了。
走出一段路了,紀悠回頭看了看那對還留在山道旁的情侶,忍不住小聲嘀咕: “我也想要山花的,還以為是給我的……”
身旁的江念離輕聲笑了: “那個是金針花,這裏海拔較低,應該長了不少。” 他說着,兩個人果然就在不遠處的山道旁看到了盛開的另一叢,顏色不若開在山岩上那一叢豔紅,卻也嬌美可人。
江念離俯身采了一朵,回身遞給她:“這不是也有了?”
紀悠見果然如此,自己也覺得剛才那對情侶太能折騰了,幾朵花而已,男生就去爬山岩,要不是他們正巧路過,還不知道那一對要被困多久呢。
這麽想着,她就哼了哼:“別人男朋友送女朋友的花都是山岩上的,你就在路邊随便采一朵送給我。”
江念離側身看着她,唇邊含着淡淡的笑意:“那是因為即使亂花迷眼,我也只要眼前這一朵。”
紀悠笑着捶了他一下:“成了,算你能說,好吧?”
又回想起剛才在山岩上那一幕,她笑了起來:“我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跨過那條大裂縫了,不過那會兒就算要我飛起來,我估計也能!”
江念離微笑着看她:“是啊,我也沒想到你居然過來了。”
紀悠輕哼了聲,随口說:“不過一條小小的裂縫,算得了什麽,就算有天讓我為你變成女超人,我都做得到。”
這句話江念離只當她是興致來了亂說,揉揉她的頭發道:“好,算你厲害,成了吧?”
那時還年少的他們,都沒想到幾年後,紀悠真的會為了江念離,做出遠遠比今天危險得多的舉動。
她說了可以為他變成女超人,并非是一時興起的大話。
好多事情,都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
這天他們用了六個小時就到了山頂,相較于路上的人煙稀少,山頂上廟宇香火旺盛,來往的人也多。
寺廟外慣例會有些擺了攤替人算命的術士,佛道結合,不知道究竟想要表達點 什麽。
對此有人嗤之以鼻,卻也有善男信女篤信,生意都不算壞。
其中一個中年術士看他們從自己攤前走過,也許正巧是閑着,就用萬能的金句去招攬他們:“小夥子,我看你是大富大貴之相……”
江念離只笑了下,禮貌颔首:“謝謝。”
那術士見這招不管用,轉而想引起紀悠的注意,只是這次說出來的話卻并不是常聽到的那些,而是一句:“這位小姑娘,凡事執念太深不好,能放就放吧。”
紀悠笑着,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人生在世,沒點執著有什麽意思,對吧,大叔?”
那術士顯然還想說點什麽,紀悠就沖他笑着說:“謝謝啦。”拉着江念離走遠了。
這段插曲,他們當然都沒在意,沒過多久就全都忘到了腦後。
他們腳程還算快,所以趕上了寺院中午的齋飯。
寺廟裏的齋菜當然味道清淡,不見半點葷腥,米飯也是不精致的糙米,但吃起來還不算壞。
紀悠把分給自己的一碗菜和一碗飯吃光了,看到義務勞動的居士們前來收碗的時候,有不少吃完的人就主動上去幫忙。
她和江念離也各自做了些事情,才從齋堂離開。
古寺的鐘聲在山巅回響,又到了做下午課的時候,大雄寶殿中僧侶雲集,誦經虔誠。
站在殿外看着,紀悠感慨:“有信仰也是件好事兒。”
江念離聽了就笑:“的确,相信些什麽總是好的。”
紀悠突然把臉轉向他,勾起了唇:“其實我也有信仰。”
江念離略有些好奇:“是什麽?”
“當然是你啊,”紀悠側頭笑了,“江學長!”
江念離愣了一愣,明白過來她是在胡說,好笑地搖頭:“在寺廟聖地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