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強迫自己鎮定,紀悠幾乎下意識地說:“付總,您說的話我不太明白。”
挑起嘴角,付薇冷冷地笑了下:“不出所料啊,你是無辜的,什麽都不知道。”
紀悠抿了唇不再說話,看着她。
付薇還是冷笑:“那我就來提醒你一下,或許你不知道,但全緯業建築的人都清楚,江董有未婚妻,而且是另一位大股東的女兒,這下你知道了?”
像付薇這樣能力卓越又性格強勢的女人,的确會這樣對待她認為的那種依靠裙帶關系上位的人,幹脆利落,不留情面。
“我不管你們的私生活怎麽樣,但我請你在公開場合和江董保持距離。請給你的新團隊留下一個好印象,不要讓他們一開始就質疑你的能力。”冷淡地說完,付薇打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連一秒鐘都沒多留。
紀悠還是沒有動,她還在消化剛才付薇說的話。
江念離原來是有未婚妻的,那個未婚妻是一個和他家世相當的女子,這件事情不是秘密,是整個企業,或許連外界的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實。
她突然想起了那晚和江念離初見時卓言的話。他把她送回家,然後在臨走前對她說,如果江念離不可以的話,希望她能夠考慮他。
那時候她還沒有明确表示不願跟江念離重新開始,也沒有太激烈的言辭,卓言卻幾乎認定她和江念離不可能了。
她還以為是自己看起來很難過,導致他出言安慰……沒想到他完全是另一個意思。
不是她這裏的問題,是江念離根本就已經有了婚約。想到這裏,她腦中還是一片混亂。
如果江念離真的已經和別人有了婚約,那麽她這幾天的行為算什麽?
第三者?還是在短短十幾天內就和別人發生關系并且同居的第三者。
怪不得付薇會對她那麽反感,在她眼中,她應該是那種不但以第三者的身份介入別人的戀情,還為此洋洋自得,在所有場合都不避諱的人。
還是理不出頭緒來,她用手遮住眼睛,強自讓自己先冷靜下來。
再多的疑問,要等到下班之後,見到江念離再解決。
如果她已經失去了付薇對她的信任,那麽現在就更不能失态。
半天的時間,紀悠從來沒有覺得這樣難熬。
快要下班的時候,江念離又準時打來了電話,還是笑着:“小悠,我去接你?”
頓了頓,紀悠突然覺得看不透他的心思。
緯業建築的大部分人,包括付薇和羅昊辰都知道他已經有未婚妻的事情,那麽他将她放到這個公司裏來,是不怕她聽說此事嗎?還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是否知道?
那麽他到底在想些什麽?認為她不會在意他已有婚約?還是認為她愛他已經愛到不顧一切了?更或者說他就認為她是個随便哄一哄就會昏頭轉向的小女孩?
然而不管是哪種可能,紀悠此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已有婚約的情況下,重新追求她,要她留在他身邊。
她沉默了太久,江念離就又輕喚了聲:“小悠?”
“哦,不用,我今天開車了。”忙回答,為了不讓自己的回答聽起來太僵硬,她還加了一句,“你在家裏等我?”
她習慣稱自己的住所為“家”,江念離似乎也很喜歡這個稱呼,話筒那邊很快傳來他含着笑意的聲音:“好,我等你回來。”
挂掉電話,她深吸了口氣,關掉電腦,收拾好物品出門。
下班時間,緯業建築又不像設計院那樣到處都是晝夜不分的加班狂人,樓道和電梯間裏随處可見準備回家的同事。
臉上挂着禮貌的微笑,紀悠和同部門的一一打招呼,去地下車庫取車回家。
她的駕照是大學時考的,畢業後就用第一年的獎金買了車,不過她不愛開車,除了上班代步之外,很少去用。
一路順利,她把車停好,上樓打開房門的時候,江念離正在打電話。
跟其他人說話的時候,他一貫是言簡意赅的,紀悠聽不到電話那邊的人說了什麽,只看到江念離半靠在沙發上,很久才淡應一聲,就再沒有其他的言語。
又過了一陣,他才收線,擡起頭對紀悠笑了笑:“小悠,今天回來的挺早的,要吃什麽?”
紀悠在他身邊坐下,看着他的眼睛,開口說:“念離,你這次回來,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只愣了一瞬,江念離就迎上她的目光:“小悠,你聽說了?”
緊盯着他的臉,希望能從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但紀悠很可悲的發現,不管是當年的江念離,還是現在的他,她都看不透。
她笑了下:“是啊,我直到下午才聽說,可惜付薇并不信。”
還是直視着她的眼睛,江念離沒有絲毫逃避的意思:“我明白的,小悠,你并不知道我已經有了婚約,如果你早就知道,我根本就沒有機會。”
他還是溫和地微笑:“你的性格,從來都寧缺毋濫,如果我能給你的,不是一份完美的感情,你寧可棄之不要。”
紀悠不知是否該感謝江念離對她的這種理解,往往比她自己還要深刻透徹。
她的笑容裏帶了點苦澀:“那麽你覺得在隐瞞着真相,和我複合之後,再讓我知道我無意間做了第三者,我就會接受了嗎?”
“我很害怕,我害怕你知道後會覺得我是個騙子,”輕笑了下,江念離才接着說,“……畢竟我原來的信譽也沒有多麽良好。但我還是想要你回來,小悠,這和你怎麽看待我的沒有關系,我只是想要你回來。”
他看着她笑了笑:“至于婚約的事情,如果你有耐心,我可以解釋。”
搖了搖頭,紀悠據實相告:“我不知道……我這裏已經全都亂了。”
“小悠,”輕聲叫她,江念離低咳了咳,對她笑,“如果這時我再讓你相信我,你會說服不了自己對嗎?”
那個笑容太過溫柔,紀悠把眼睛轉開,不去看他:“是,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信任你。”
“抱歉,”他又笑了下,“讓你為難。”
沉默地垂着眼睛,紀悠聽到他咳了一聲,而後站起來:“小悠,我去房裏休息一下,等你想說了再來找我。”
紀悠的腦袋中還是一片混亂,只是聽到他說話,就本能地點頭。
她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時間思緒萬千,不知道想了些什麽,也不知道想了多久,等她驚覺,窗外的夜幕早就降臨了。
這才意識到,剛才讓她想清楚的時候,江念離居然沒離開她的家,反倒去了她的卧室!
雖說這幾天那間卧室也是他住的地方,但明明他已有未婚妻的事情已經敗露了,他還能繼續坦然去她的房間休息!
這算什麽!?
紀悠頓時又氣又急,想她做第三者已經夠委屈了,還不是男人養着她,是她養着男人在家裏連吃帶住!然後她都發現對方有問題了,那個男人還賴着不走!他又不是沒地方去!幹嘛這麽欺負她?
平時的冷靜和淑女氣質瞬間都被抛到了腦後,紀悠猛地站起來,幾步走過去推開卧室的門,打開燈,沖裏面說,都有點抖:“誰讓你留在這裏的?你給我出去!”
她到底是沒罵過人,就算氣急了,也只是聲音略高而已。
床上躺着的人沒有回答,甚至連動都沒動。
紀悠怒火沖上頭,上前站在床邊:“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快點走!”
緊閉的眼睑顫動了下,他将唇抿得更緊,卻還是溢出了一聲輕咳。
紀悠愣住,滿腔怒火飛快冷靜下來,變成一股寒意。
盛怒之下她顧不上去打量他,現在終于看清,他額上的頭發已經被冷汗打濕,燈光下臉色蒼白得吓人,抿着的薄唇隐隐發青。
“念離?”紀悠有些慌了,蹲下來抱住他的肩膀,想要扶他起來。
江念離心髒不是很好,她知道一些,但他這樣在她面前發病,還是第一次。
呼吸急促淩亂,他壓在胸口的手更加用力,勉強睜開眼睛,看着她勾了勾唇角:“還好……吃過藥了……”
紀悠看到他目光都有些渙散,深吸了吸氣,不敢放開抱着他的手:“好一些了嗎?”
“嗯,”似是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穩定,他用手緊揪着胸口的衣料,“對不起……等這陣過去,我馬上走。”
他躺在床上時,恐怕是沒失去意識,她吼得那幾句都被聽到了。
“誰要你……” 紀悠只說了三個字,就哽咽了,咬着唇再也說不下去。
她等了八年,不是等他回來短短幾天就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然後再莫名地消失!
江念離将垂在身側的手擡起來,蓋在她放在自己肩頭的手,笑了下:“小悠……那你願意聽我解釋了嗎?”
他一直強壓着喘息,這句話說完,忍不住咳了一陣,唇角慢慢滑下一道血絲。
紀悠吓壞了,忙托着他的臉頰用手指去擦:“念離?”
“沒事,方才咬破了嘴……”微張開唇,讓她看到裏側的傷口,江念離又咳了幾聲,看着她,“小悠,我和心悅有名無實……我們彼此無意。”
紀悠只盯着他的臉,無色薄唇裏,果然布滿齒印,就在她看到那一瞬,還在不斷滲出鮮血。
剛才她在客廳裏發愣,完全沒有聽到卧室裏傳出任何聲音,那時候他就在咬着唇抵抗病發時的痛苦吧,竟然将自己咬傷到這種程度。
确定他暫時并無大礙,紀悠才開口:“心悅……你的未婚妻?”
這個字眼太刺耳,她說得有些艱難。
江念離輕點了頭:“我們自小認識,婚事是我爺爺定的……雖然公布過,但我們都沒有接受。”
被當事人排斥的家族聯姻嗎?還真是個很好的理由。
紀悠笑了下,還是帶着苦澀:“所以你想說,你不愛她,只想和我在一起嗎?”
胸口的起伏還是沒有平定下來,江念離閉了閉眼睛,又睜開,輕搖了搖頭:“小悠……我不會和心悅結婚。”
紀悠沉默了片刻,又笑了,比起堆砌空洞又無意義的說辭,比如說“我只愛你”,“我和那個女人沒有愛情”……還是直截了當給予保證,更加有說服力。
江念離真是個能把談話技巧發揮到極致的人,就算此刻,也把該在什麽時機,說什麽話,分寸拿捏得無比精準。
她擡起頭,看着他蒼白的臉:“念離,你如果還是這麽不坦白,我們早晚會走到盡頭的。”
一直不曾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江念離笑了笑,自從選擇複合以來,她似乎是什麽都沒有質疑,完全信任他。
但她的目光,卻好像總是在指控他心思深沉,可是她似乎忘了,她自己也通透無比,提到關鍵的問題,往往一針見血,不留餘地。
他們兩個的交談,從來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麽和風霁月。
又低下頭咳了一陣,這次他用手壓住唇角,不讓鮮血滲出,合着眼睛搖頭:“我說過了,我不會再離開。”
晚上江念離到底是沒留在紀悠家裏。
他剛發過病,在有護理人員和監護儀器的大宅裏比較好一些,所以就叫了人接他回去。
紀悠也跟了過去,她實在不放心,而且第二天是周末,去到他那裏住一晚也可以。
她匆忙收拾了東西,和他一起下樓,一路上他精神還是不好,紀悠坐在他身旁,讓他靠在自己肩頭休息。
到了後,紀悠是想繼續照顧江念離的,但他進門口就對身邊的人說:“文叔,麻煩你給紀小姐安排一間客房。”
文叔颔首答應,轉身去向別人交待。
他雖然被江念離稱為“私人助理”,但紀悠看他更像管家一樣的存在,更何況他一身整潔的黑色西服,花白的頭發梳向腦後,一絲不茍又嚴謹的樣子,真的挺有管家的派頭。
被江念離這句話弄得有點不愉快,也是在接連的事件下有些腦筋短路,紀悠小聲嘀咕:“有個塞巴斯蒂安很了不起麽?”
江念離不知道她在念叨什麽,又實在是沒有精神,看了看她,咳了幾聲就由她去了。
終究是拉不下來面子跟去他的房間,但此時再鬧着要回家,會顯得更加小氣,紀悠咬了咬牙,還是去了給她準備的客房。
這一夜她當然失眠了,輾轉反側,在黑暗中盯着房頂發呆。
好不容易在淩晨勉強睡着,她早早又醒來,起床洗漱,走去樓下的餐廳。
文叔已經在那裏看着自己的懷表布置早點,看到她禮貌地問了早安。
紀悠回過禮,暗暗感嘆,他連懷表都有,還真像英倫範的管家。
看不到江念離,她就問:“念離沒有起床?”
文叔點頭:“江先生還在卧室。”
幸虧他沒叫“少爺”,不然紀悠就感覺更穿越了,她說:“那我去叫他?”
文叔看了看她,才回答:“也好。”
不管他的答案是不是勉強,紀悠是真的想去見下江念離,這些天是她第二次因為他失眠,每次失眠她都要想清楚一些事情。
也許她昨晚的态度是真的有些生硬了。
江念離向她隐瞞了自己已經訂婚的事實,這個她無法原諒。但站在江念離的立場上,畢竟無論他怎麽保證,她都不肯相信,而一個外人随便幾句話,就讓她那麽動搖,是會有些傷心的吧?
上樓來到江念離的卧室前,她敲了敲門,聽到裏面淡應了聲:“進來。”才推門進去。
倚在床頭支着額頭,江念離不像是已經清醒的樣子,擡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神色也淡漠。
紀悠暗嘆口氣,走過去問他:“胸口悶嗎?要起床還是再睡一會兒?”
“起床。”半清醒狀态的江念離說話非常言簡意赅。
紀悠沖他笑笑,去把卧室的窗簾拉開,讓陽光灑進來:“文叔準備好早點了,你先梳洗一下?”
聽到一聲輕應,紀悠好一會兒沒再聽到身後有動靜,轉過頭,就看到江念離側身俯在床邊,左手緊按着胸口。
紀悠呆愣着,還沒等她沖過去,他已經擡起頭,臉色雖然蒼白,眼中的霧氣卻沒有了,輕咳了咳,沖她勾起唇:“小悠。”
又愣了一下,紀悠借着陽光打量他,眼前的确是已經完全醒過來的江念離,就算神色不那麽好,看着她的目光卻是溫柔的,唇角微微上翹,弧度細微又優雅。
腦中浮上一個想法,紀悠過去蹲下,拉住他有些發涼的手,仰頭看他:“你在我那裏,每天早上就是這麽讓自己清醒的?”
“血壓低加上習慣的緣故,我早上會有一會兒比較失态。”勾了唇解釋,江念離笑笑,“這樣按一下,會更快清醒。”
明明是疼醒的吧?心髒負擔本來就大,還那樣壓迫着,供血不足的疼痛可以讓任何人醒來了。
這麽想着,紀悠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仿佛自己的心髒也在疼痛。
她擡起手,撫上他的臉頰,眼睛有些酸澀:“念離,和我在一起,是需要這麽痛苦的事情嗎?”
深瞳裏閃了閃,江念離隔了片刻,沖她笑:“可能只是想盡量在你面前表現好一些。”
紀悠搖了搖頭,笑容有些澀意:“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的答案,像經過了精心準備一樣,念離,這樣的你讓我覺得有些遙遠。”
看着她的眼睛,江念離擡起手掩唇輕咳了幾聲,才笑笑:“看起來這個問題,我又回答錯了。”
紀悠站起來退開一些:“我去樓下等你。”
就在她轉身離去,将要走出房間的時候,身後穿來他的聲音:“我可以再回答一遍嗎?”
她轉過身,靜等他說話。
在白色的逆光裏,他勾起唇:“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哪怕是片刻,我也不想浪費。”
這一刻,紀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仿佛覺得那雙深黑的眼睛裏盛滿了一種她不知道的東西,如此之多,也如此之亮。
卻始終沒有流瀉而出。
又過了一陣,江念離才從樓上下來。
廚房準備的也是中式早點,只不過和紀悠起床後快速準備那些比起來,精致程度大大不同而已。
江念離坐在紀悠對面,臉色還是略顯蒼白,從頭到尾,沒擡頭說一句話。
紀悠默然吃東西,只當這是在自己家裏用餐。
吃過早飯,江念離沒有出門,坐在客廳裏翻看報紙。
紀悠沒什麽事情,索性也在客廳裏坐下,抱着從江念離書架上抽下來的翻譯小說來看。
昨晚剛發過病,江念離還是有些虛弱,時不時就會低咳幾聲。
紀悠聽到也沒有什麽表示,還是安閑看書,甚至連目光都沒投過去一下。
這樣到了十點鐘,有人來訪。
那個人是被文叔從門外帶進來的,他還沒走到客廳,江念離就将手頭的東西放下,站起來迎接,帶着笑說:“裴醫生還是這麽準時。”
看了眼江念離,那個人說話也沒客氣:“不遵醫囑,你很喜歡靜脈注射?”
還沒聽過有人這麽對江念離說話,紀悠愣了下。
那邊江念離早笑起來:“還可以吧,比靜脈穿刺好點。”
那個人挑了下眉:“這笑話真冷。”
江念離這會兒不打算跟她說話的樣子,文叔就替紀悠做了介紹。
那個人叫裴知味,頗為知名的胸心外科醫生,也是江念離的多年好友。
紀悠邊跟他握手,邊趁機打量他,一般來說他這種名氣的外科專家年紀都不小了,但裴知味看起來至多三十歲出頭,英俊面容上看不出神色,紀悠不自覺地就想到了一個詞——“冰塊臉”。
裴知味沒什麽說閑話,就直奔主題,帶着江念離去那間準備了不少醫療器械的房間裏做檢查。
除了家裏請的護士也跟着進去之外,紀悠和文叔就留在了外面。
紀悠總是有些不放心,不時看向休息室緊閉的門。
看到她的樣子,文叔頓了下,開口說:“紀小姐請放心,江先生這次發病不算嚴重,應該沒有大礙。”
這句話在寬慰她的同時,也讓她意識到一個事情,那就是病發的狀況,還曾經有過更嚴重的時候。
她忍不住問:“這幾年來,念離的身體究竟怎麽樣?”
“大概八年前,江先生做過一次手術,之後一直康複得不太好,所以江先生很少在國內,通常都在瑞士休養。” 文叔淡淡解釋,“當時為江先生主刀的就是裴醫生,這幾年江先生在國內,必定是要請裴醫生的。”
怪不得他們兩個看起來是早就熟悉了。
紀悠注意到一個時間,遲疑了下才又問:“八年前曾經做過手術……是念離讀大三那年嗎?”
“是,”文叔給的答案不出意料,“江先生因此把留學的時間推後了半年,從夏季到第二年春,都在這裏休養。”
江念離大三那年,夏天到第二年春,正是她知道自己被江念離抛棄,進入大學後的第一個學期。
那時候她以為他早就去往國外,連試着聯系他的想法都沒有,別人眼中新鮮有趣的大學生活,在她這裏只是每天機械地上課下課,如同行屍走肉。
一個念頭浮上來:如果當年江念離真的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才不得已跟她分手的,那麽當初她的輕易放棄,是不是也是他們分開這麽多年的原因?
這麽想着,她突然手足冰涼。
“紀小姐?”耳旁傳來文叔的呼喚。
紀悠連忙擡起頭,才看到裴知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打開房門走了出來,這時候淡看了她一眼。
紀悠忙趁這機會問他:“這麽快就好了?念離怎麽樣?”
“在這裏能檢查的項目不多。” 裴知味說話還是淡淡的,“像他這種情況,最好去醫院,醫生要是萬能的,要儀器幹什麽?”
江念離也跟着他走了出來,笑笑說:“抱歉,我有醫院恐懼症。”
紀悠以為裴知味要趁機揶揄他的,結果裴醫生顯然是沒有耐心在這裏浪費時間,很快告辭離去。
送走了裴知味,江念離才轉頭對身邊的紀悠開口:“小悠,下午我約了人,你陪我一起去見吧。”
這是早飯後,他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紀悠下意識問:“誰?”
“宋心悅……”停頓了片刻,江念離才又笑了下,緩緩将那幾個字吐出,“我的未婚妻。”
他的目光太過坦然,紀悠反倒不知該作何反應,沉默一下說:“好。”
總歸是要面對的,那麽早一些去,也沒什麽不好。
午餐還是在家裏吃,餐後休息了一段時間,江念離和她一起出門。
車沒有開往市區,反而向更加偏遠僻靜的地方開去,直到臨近市郊西山的地方,才拐進一片居住區。
這片居住區和江念離住的那一區古典大氣的建築風格又不相同,基本全是線條簡潔、設計感十足的Townhouse。
車停在一棟僻靜的建築前,白色的小樓前栽了一片竹子,一條小路曲徑通幽。
“心悅的爸爸是我家的世交,她是一個自由畫家,專攻油畫。”怕她不清楚,江念離先是笑笑對她解釋,“心悅不喜歡被打擾,于是一個人住在這裏。”
江念離按了門鈴,過了一會兒,門才從裏面打開。
眼前的女子還穿着一件寬大的工作服,烏黑的長發束在腦後,眯着眼睛看了看他們,半響才回過神來一樣:“江念離?啊,對,你剛剛約我了。”
将他們請進來,宋心悅沒顧得上倒水,先去換衣服。
紀悠趁機打量這所房子,與其說這裏是住處,不如說更像工作室。
客廳裏只有簡單幾個座椅,茶幾上更是一無所有。不遠處就是一個大架子,架子下淩亂地擺了不少顏料瓶。
宋心悅換下了寬大的白色工作服,帶了一套茶具過來,微勾唇角,就算是微笑:“失禮了,工作起來就忘了。”
就算以挑剔的目光來看,她也是個美女,現在穿了一件絲質的灰色襯衣,大大的領子下肌膚白皙,下面是亞麻的寬松長褲,隐約顯出臀部的優美線條。她将頭發放了下來,瀑水般的柔順長發垂在肩頭,清麗又不失溫婉。
紀悠接過茶杯,笑笑:“宋小姐您好,還沒自我介紹,我叫紀悠。”
“嗯,江念離念念不忘的那個。”宋心悅點頭,“我們都知道。”
她氣質略顯清冷,說話時沒什麽表情,眉目間也總是帶着些孤高的味道。
但紀悠卻不讨厭這種感覺,可能她自己也不善交際,相比第一次見面就能跟人打得火熱的那類人,她倒覺得外表清高的人并沒有看起來那麽難接觸,并且往往自重身份,不屑玩弄手段,偏愛直來直去。
果然,連寒暄都沒有,宋心悅就直奔主題:“江念離帶你過來,是想讓你确認下我的态度吧?沒錯,我們的婚事是雙方長輩定的,我不愛江念離,他也不愛我,我們更沒有結婚的打算。”
她話說得這麽直接,紀悠笑了笑:“謝謝,你這麽說,是讓我放心跟念離交往的意思?”
宋心悅淡看她一眼:“我只是說明事實而已,至于你放心不放心跟他交往,與我有什麽關系?”
很久之前有人對紀悠說,藝術家往往有種異乎常人的敏銳透徹,那時紀悠還覺得有些誇大其詞,這一刻卻一下體會到了。
只要她足夠堅定,那麽她和江念離之間的感情,的确不取決于任何人。
紀悠笑:“是我多慮了,抱歉。”
宋心悅挑了下眉,接下來的話就轉向了江念離,不外乎問他最近身體怎樣,打算住多久。
從進來後,江念離一直坐在沙發上沒有說話,聽到她問之後,就笑着回答,當被問到準備這次準備在國內住多久時,他笑了下:“我等小悠。”
這句話說得很自然,言下之意,卻似乎是如果紀悠不離開這裏,他也不會再離開。
說了幾句話之後,宋心悅就有些心不在焉,捧着茶杯獨自發呆。
看她沒興趣和他們深談,沒有坐多久,江念離和紀悠就告辭出來。
走到竹林小徑的盡頭,剛才停在這裏的車已經不知去向,寂靜的路上空無一人。
江念離對紀悠笑了一下:“我們走一走?”
不用說,司機一定是得到江念離的指示,将車開到遠處去了。
這一區因為遠離市中心,居民不多,除了整排的建築之外,周圍都是山林,的确是散步的好地方。
紀悠也覺得需要和他談一談,就說:“好。”
江念離又笑了下,側身握住紀悠的手。
被他還是略顯冰涼的手拉着,慢慢走向前方,紀悠輕輕回握了上去。
八年前當他們還在一起,只要是兩個人并肩走着,江念離就一定會握住她的手。為此她還開玩笑問過他,都不嫌麻煩嗎?
那時江念離只是笑着,回答她說:“更怕你走丢了。”
像這樣的細節,假如回憶起來,一定比比皆是。
她從來不懷疑,那個時候的江念離是愛着自己的,話語不可相信,但長達兩年的溫柔付出,她沒有全部推翻的理由。
“念離,”寂靜中,她率先開口,“當年你離開我,一定還有理由,對嗎?”
江念離垂着眼睛,握着她的手更緊了些,卻并不說話。
她就又接着說:“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你對當年的事不置一詞,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既然重新和你在一起了,有些事情,你需要讓我知道,然後我可以替你分擔。”
這次她說完,又等了很久。
他們牽手走着,直到走出了很遠,江念離才擡起頭看着她,唇邊的微笑仍舊溫柔到無懈可擊:“那年,我寫下那封信要求和你分手的時候,身體還算健康,我以為沒有你,我仍舊可以過得很好。可是不幸,我很快意外發病,嚴重到需要做手術。沒能去國外,又在病床上躺了半年,讓我覺得,我還是需要你的,并且思念着你。不過那時候的我,已經沒有顏面再去要求你什麽了。
“這些年來和你分開,我又想了很多,最近我終于想通,如果再次回到你身邊,需要我正視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那麽我寧願承認當初那個我的愚蠢。”他說着,目光安然地望着她,“一切都怪我年少輕狂,沒有珍惜,小悠,是我的錯。”
紀悠看着他,既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這個錯誤又合乎一般情理,并且不是不可原諒——誰都有年輕的時候,那時沖動下犯得錯,并非不可理解,也沒理由成為否定他整個人的依據。
可是紀悠卻還是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當面對江念離,她似乎就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能力,只能跟着他安排好的節奏,一步步走入他希望的結局之中。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了這條路的盡頭,黑色的賓利安靜停泊在路旁,等待着他們到來。
紀悠松開江念離的手,沖他微笑:“對不起,念離,現在的你,我或許看不透。但我非常清楚,當年的你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這個謊話,太拙劣了。”
直視着他的眼睛,她語氣堅定:“我同意和你重新在一起,卻不意味着我能夠接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這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必然的關系,僅僅是你不能讓我信任罷了。
“我想和你暫時分開幾天,彼此都冷靜一下。”說完最後一句話,她轉身上車,不再看他。
下午她直接被送回了住處,一路上江念離都沒有再開口,她下車的時候,他才放下玻璃,沖她微笑:“小悠,我等你聯系。”
他即使沒什麽表情,唇邊也總像帶着些笑意,更不用提現在微微彎了眼角的樣子,一雙黑眸如同盛滿了星光,讓人移不開目光。
紀悠卻只覺得有些疲憊,笑了笑揮手:“再見。”就走進公寓。
上樓打開燈,她換好鞋來到客廳,低頭就看到江念離用過的薄毯擺在沙發上。
昨晚他們走得急,所以那塊毯子并沒有來得及疊好,淩亂地放着。
其實不止這塊毯子,沙發邊的茶幾上還擺着他用過的杯子,門口的鞋櫃裏也放着他的拖鞋,其他諸如衣物和日用品就更不用說了。
到處都是他留下的痕跡,紀悠自嘲地笑了下,這幾天他們兩個相處的空間,似乎一直都沒有出這個公寓。
也許她對別人說,這幾天她偷偷包養了一個男人,也會有人相信。
覺得有些累,她幹脆打開電腦試圖工作,目前所有的工程都處在研讨階段,她沒有需要完成的東西,無非是把資料都掉出來再看一遍,然後随手畫了幾張圖。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就這樣平淡地度過了,期間江念離并沒有再聯絡她。
接下來從周日開始,一周的時間裏,他還是沒有任何音訊,仿佛是在踐行他的那句“等你聯系”。
紀悠閑下來,會想到他的這句話,還有他說出這句話時的神情,無可奈何又不得不妥協一樣,眼底裏有隐約可見的寵溺。
可是,當所有的話語都是謊言堆積,那麽她又怎麽能說服自己去相信?
他的話是真是假,他所表現出來的那些感情又是真是假,紀悠已經不能完全地判斷了。
僵持似乎要一直延續下去,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