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易雙當他們是朋友,那麽适當的時候,可以同他告別。而主仆關系不一樣,那是一道無形的枷鎖,絆着雙方。
白蘇黑線,她以為,他是欣賞易雙這個人,所以才會以朋友相待,并且同意他跟他們一起上路。
沒想到他當時居然是這樣考慮問題的。
當然,那時的連城璧也沒有料到,易雙竟然跟了他們,或者說是跟着他,那麽長時間。
他低估了這個男人的忠誠。
辭別夏久﹑和哭成小淚包的久香揮手說再見的時候,大山也進入了秋天。
這是白蘇最喜歡的季節,它寓意着收獲,也表示他們終于送走了炎炎夏日。
“下一個地方去哪裏好呢?”白蘇啃着一只甜美多汁的梨,順口問道。
連城璧微笑着看向她,不語。
白蘇撇撇嘴,這家夥,好像對去哪裏從來都沒有一點意見。思及此,她轉頭問後面幫她背着大包的易雙:“易大哥,你說去哪?”
易雙擡起頭,看了白蘇一眼,沒有說話。
白蘇無奈,她沒有想到,易雙這厮居然比連城璧還悶還不愛說話!
不過也可以想象原因,畢竟以前人家是做殺手這行的,言多必失嘛。
但是,這一次,白蘇料錯了,易雙居然開了口。
他說:“西域。”
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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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後世的敦煌,這個靠近沙漠戈壁的天然盆地,有着綠樹濃蔭﹑黨河雪水。
她位于甘肅、青海、新疆的交彙點,恰好處在古中國通往西域、中亞和歐洲的交通要道——絲綢之路上,因此,這個時代的敦煌,擁有着繁榮的商貿活動。往來的商隊,駝鈴的脆響,無處不在的交易,各具特色的語言,新鮮的瓜果,香氣四溢的羊肉,充滿異域風情的美女,不同于中原的房屋建築……這是一個極富視覺沖擊力的城市,朝氣蓬勃。
“阿蘇。”連城璧無奈地從白蘇手中接過一大包諸如香水梨﹑李廣杏﹑鳴山大棗﹑敦煌瓜之類的東西,看了一眼已經身負三個大包的易雙,他忍不住喚了她一聲。
此時,白蘇正在挑選俗稱“不老藥”的敦煌珍稀藥材——鎖陽,完全将連城璧的話直接過濾掉。
然後,挑完藥材的她将東西扔給連城璧,随即又跑到了對面不遠的一家店裏。
她根本沒聽見他說話……連城璧額頭上青筋突突跳了兩下。
“女人都是這樣。”易雙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然後跟着白蘇走了。
連城璧一愣,随即嘆氣,難道說女人都是買起東西來可以兩個時辰不歇息的瘋子嗎?在他的記憶裏,這好像阿蘇是第一次像一個女人,可是如果可以,他寧願不要這種像……
“城璧,看,夜光杯诶!”連城璧剛剛走進這家店,就聽見白蘇拿着一個剔透的黃碧色的酒杯,朝他興奮地叫着。而此時,櫃臺上已經擺上了波斯地毯、彩塑、工藝駱駝和蠟染,他甚至還看到了茶葉和酒。
“阿蘇,我們已經買很多了,”他嘆氣,提了提自己手中的東西,又指指易雙扛着的幾個包,補充道:“全是你買的。”
“已經這麽多了呀,”白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櫃上的東西,卻又舍不得地緊握住手中的杯子,小聲道,“可是,可是我還想要這些。”
連城璧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幾下:“這些,我們難道都要帶走?”
白蘇看着他,理所當然道:“瓜果可以在沙州城吃完,夜光杯正好可以給你們喝葡萄酒用,至于剩下的工藝品嘛,可以暫時寄放在連家的商鋪!以後,以後總有用得上的機會!”
“……”易雙沉默。
“你想得真周到,”連城璧扶額,覺得已經沒有争論下去的必要,他現在只想趕緊拖着這些東西回客棧。便很快扔給她一張銀票,道:“随你了。”
“你最好了!”白蘇歡欣雀躍地朝掌櫃揚了揚手中的銀票,“結賬!”
“好嘞!”笑得如同一尊彌勒佛的掌櫃噼裏啪啦就打起了算盤,不一會就算完了,擡頭朝白蘇笑道:“姑娘,總共是三十七兩八錢。”
“恩。”這個價錢應該差不多。白蘇點點頭,就要将手中的銀票遞過去。
“你算錯了!”
門口,站在一個穿着褐布麻衣,戴着套布的鬥笠的少年,剛才那句話,正是他說的。
一看見這個少年,掌櫃的臉立時就綠了,在他還是個夥計的時候,算賬就從未出過錯,這小子的話,不是指責他欺瞞顧客嗎?想到這裏,他怒道:“莫小子,這裏沒你什麽事!”
眼看店裏的夥計向他兇惡地沖了過來,那少年也不再說什麽,擡腿就往店外走。
“等一下,”白蘇朝他喊了一聲,“這位小哥,你說該是多少錢?”
見顧客發問了,店裏的夥計也不敢繼續對少年做什麽,只是仍然冷冷地站在店門口,盯着那少年。
少年也不進來,只是對着白蘇微微點頭示意,道:“三十九兩整。”
白蘇回頭,對掌櫃笑了笑:“掌櫃,既然他說是三十九兩,那就麻煩您再算一遍,也讓我安個心。”
沒有想到這小子竟然是覺得他少算了!而如果真的少算了,老板很可能要他出錢賠損失!
掌櫃偷偷拿衣袖擦了擦手心的汗,點點頭,重新拿算盤撥了一遍。這回他撥的很慢,把每一個珠子撥到位了後才撥下一顆。
數目并不大,即使撥得慢,也沒用多長時間就算完了。最後對着算盤确認了一眼,掌櫃擡起頭歉意地對白蘇道:“真對不住,确實,确實算錯了。”
少年輕輕“哼”了一聲。
白蘇笑着看了那少年一眼,轉頭問掌櫃:“應該是三十九兩麽?”
掌櫃很是抱歉地鞠了一躬:“對不住,要不,給您還是按原來的數字收錢吧。”天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心在滴血。
白蘇擺擺手:“不用,按三十九兩付吧。”
“謝謝您了。”掌櫃接過白蘇手中的銀票,又笑得像尊彌勒佛了。
剛才一直在打量那個少年的連城璧緩緩開口問道:“你怎麽知道算錯了?”
“聽聲音啊,”少年雙手環胸,大咧咧地站在那兒,笑得頗為得意,“老頭,你那算盤得趕緊換,珠子都卡在杆上撥不動了。”
掌櫃被“老頭”這個稱呼刺激到了,又狠狠地瞪了那少年一眼。
此時,連城璧倒是笑了:“我請你喝酒,如何?”
“好啊,”少年笑着跳上門檻,“有人出錢,不喝白不喝。”
“不過,”連城璧提起手上的幾個包裹,無奈地補充道,“得等我把這些東西送回客棧。”
白蘇抱起掌櫃替她包裝好的幾個盒子,心滿意足地走了過去:“別忘了這裏還有!”
沙州最好的酒樓——“回雁樓”建有六層,但由于晚上客人太多,因此雅間已經沒有了。就是二樓大堂的位置,也是等了一會才等到的。所以,待四人坐在回雁樓裏吃上酒菜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白蘇坐在窗前的位置,看着西邊的天空殘陽如血,不由想起,這正是傳說中的逢魔時刻啊。
“我叫莫陌,”少年将鬥笠扔在一旁,一邊啃羊腿一邊忙着做自我介紹,“莫非的莫,陌生的陌。”
白蘇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朝莫陌微微一笑:“我是顧白蘇。”說罷,手指沾了沾茶水,将自己的名字寫在桌上。
“連城璧。”
“易雙。”
二人同白蘇一樣,也将自己的名字寫在桌上。
莫陌點點頭:“幸會,幸會。”
“我看你是和這一桌酒菜幸會吧。”白蘇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能來回雁樓吃一頓,多不容易,”莫陌頗為得意地朝連城璧笑了笑,“況且還是你請我不是?”
連城璧品了一口沙州特産的酒,慢慢道:“我們本來就要吃飯,多一張嘴也無礙。”
顧白蘇默默扭過頭去抹了一把淚,城璧,你什麽時候也變毒舌了。
其實,連城璧只是知道,對着什麽樣的人,該說什麽類型的話而已。
事實證明,這一招有效。莫陌就願意別人這樣對他說話,他最讨厭那些明明別有居心又要故作清高的家夥,而他最喜歡的,當然是白花花的銀子。
于是莫陌笑了:“有點意思。”
“诶,你真的聽算盤聲就能知道別人算錯了?”算盤都不會打的白蘇同學很好奇地問。
忙着吃菜喝酒的莫陌停下手中的筷子,頗為自豪地一笑:“小爺騙你作甚?小爺就是抱着算盤長大的!再說了,那麽點東西,換了我,壓根不需要算盤。”
原來這厮是心算高手啊。白蘇了然地點點頭:“你做什麽營生的?錢莊麽?還是當鋪?”
沒想到這句話惹怒了莫陌,他激動地站起來:“錢莊和當鋪算什麽,小爺我還看不上他們呢,一群見錢眼開目光短淺的混蛋,都不是東西!”
“莫兄在他們手上吃過鼈?”連城璧夾了一箸筷子榆錢,随意地接口。
莫陌直覺找到知音,立時眉飛色舞地滔滔不絕說起來:“我告訴你,就前街那死胖子開的票號,#……¥%**……#@%¥……”
話匣子一打開,他就收不住了。而此人的口才極好,說起曾經的遭遇來簡直像在說故事,在他的敘述裏,所有的商人全是不懂識才的瞎子,他就是那苦苦等待伯樂的千裏馬,一段段說下來是唱念做打俱佳,讓白蘇聽得津津有味。
但是易雙不耐了:“你到底是做什麽的?”
易雙的音質天生清冷,加上不耐的語氣,整句話都帶着一股冰冷的味道。此話一出口,生生掐斷了莫陌熱情的小火苗,激情四溢的說書頓時斷了,莫陌蔫蔫地看了易雙一眼,滿臉不情願地回答道:“咨客啦。”
所謂“咨客”,并不是現代意義上做咨詢工作的服務人員,而是指“通事”,官衙裏的通事被稱作“譯官”。簡言之,這是一個集導游和翻譯于一身的職業。在沙州這樣和外域商貿活動頻繁的城市,從事這個行業的人不在少數。
這也難怪莫陌的口才這麽好了,咨客走過的地方多,見識的人也多,每天都和來自天南地北的人打交道,練就一張八面玲珑的嘴着實正常。畢竟這同說書一樣,也是靠一張嘴吃飯的行當。
“咨客有什麽不好?”白蘇不明白為什麽莫陌提起這個職業,一臉的不高興。咨客翻譯能力的好壞對一場交易的成功與否有很大的影響,咨客對地理環境的熟悉有時候還能幫助商隊避免一些危險。因此,好的咨客對商隊而言是很搶手的,通常給咨客的雇傭金開價很高。而且這是一個自由的職業,與商隊的雇傭關系只從商隊出發開始,到返回就結束。
“不喜歡啦,辛苦,危險,不穩定,”莫陌将腳架在凳子上,嘴跷得高高的,“還要看別人臉色。”
聞言,白蘇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與城璧相仿的年紀,清秀的五官,纖瘦高挑的身材,麥色的皮膚有着經歷風沙的粗粝質感,一雙黑珍珠似的眼睛總是滴溜溜轉個不停,仿佛下一秒就能想出一個驚世駭俗的主意。一身褐色麻布短袍似是很久未洗,袖子每掃動一次,都帶出一些塵土。但他的腰間卻挂着一個質地上好的沙州玉所制的玉佩和一把刻着精致花紋的匕首,腳上還踏着一雙做工上乘的牛皮小靴。
這是一個獨自在無數精明貪婪的豺狼中謀生的少年,就目前來看,他應該做得還不錯。但他顯然不滿足當下的狀況,而是想要更好的。
她饒有趣味地托起腮,問他:“那你想做什麽?”
莫陌
“當然是大商人!”莫陌将手中舉着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水大半濺到手上,他也不在意,叉着腰狂笑:“管上它七十二家商鋪,生意縱貫大江南北,每天數元寶數到眼花,銀子堆在倉裏怎麽花都花不完!”
白蘇點頭附和:“唔,有志氣,不過目前看來還需努力。”
“唉,”莫陌長嘆一口氣,一揮袖袍,仰頭做長嘯狀,“我的心思無人懂,這世界,天才總是寂寞的。”說完還拿手拭了拭臉上根本不存在的眼淚。
這人好耍寶。白蘇樂了。回頭看看連城璧,心想他怎麽會請這麽個家夥來吃飯,到底怎麽想的。
連城璧感覺到白蘇的視線,朝她笑笑,然後對莫陌說:“我們想去鳴沙山,你能做向導嗎?”
剛剛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做黯然神傷狀的莫陌,一聽有生意,立馬來了精神:“行啊,你們幾個人?”
“就我們三人,”連城璧從袖裏掏出一張銀票,“這是定金。”
莫陌接過銀票一看,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一百兩!還只是定金!他運氣也太好了吧,碰到這麽有錢的人!
“你确定,只去鳴沙山?”莫陌攥緊了那張銀票,唯恐連城璧臨時變卦要回這一百兩。
“還要去月牙泉。”白蘇接道。她來沙州前就一直在念叨着要去鳴沙山和月牙泉,原來城璧找這個人是為了帶路?可是不用這麽麻煩還請他吃飯吧,總覺得他應該還有別的打算。白蘇思忖着。
“地方都在一塊,”莫陌有點失望。而且鳴沙山離沙洲城不算很遠,十裏路左右,一百兩帶他們去一次何止是超額,簡直就是天價,但進了手裏的銀票實在舍不得送回去,于是他不死心地再次問:“真的不去別的地方?沙州還有很多好玩的啊!”
白蘇看他一臉糾結的模樣,笑了:“好吧,你覺得哪裏有意思便帶我們去吧。”
“對嘛,保證你們滿意,我莫陌做生意有信用,一百兩包你們玩得不虧,”莫陌喜笑顏開地疊好銀票收起來,“一百兩,做雇傭金足夠了。”
連城璧聞言,道:“我說這是定金。”
“不用啦,再給我錢我都不好意思要,”莫陌擺手,“一分錢一分貨,小爺我可不欺負外地人。”
從回雁樓出來,莫陌和白蘇三人道別,約定後日在沙州城南門會面。看着消失在黑夜裏的那個瘦弱的背影,白蘇笑着扭頭看向連城璧:“很有意思的人,是不是?”
連城璧微笑。
易雙摟着他的刀,抱臂站在二人身後,皺眉道:“聒噪。”
聞言,白蘇捂着嘴偷笑:“易大哥,我看莫陌很怕你呢。”後半席,莫陌一人撐起整個場面,從沙州的神話傳說到風景名勝,從人文歷史到地理貿易,甚至街頭巷尾的家長裏短﹑帶着顏色的段子,他全都葷素不忌。而每每說到興起之時,易雙冷冷地一哼,莫陌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就沒了聲兒。
“走吧,”此時,連城璧道,“跟着他去看看。”
“诶,要跟蹤嗎?”白蘇興奮了,“月黑風高殺人夜啊!”
這話……連城璧嘆氣:“阿蘇。”
每一個城市,都有她光彩照人的一面,亦有她不為人知的一面。
這裏是沙州城的貧民區。破舊的房屋,沒有燭火,黃土飛揚的地面,肆意橫流的髒水,惡心難聞的異味,随意堆積的垃圾,不知名的飛蟲“嗡嗡”地飛來飛去,當白蘇三人走過這裏時,能感覺到黑夜裏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或貪婪或畏縮地窺伺着。
走出貧民區不遠,他們來到一處不大的小院門口,院子外被打掃得很幹淨,院內點着燈,暖暖的黃色透着溫馨。
三人站在門外。
“小陌哥哥,今天大家都很乖。”一個稚嫩的童音傳來,仿佛很高興。
“真的嗎?”是莫陌。
“恩恩!”這一次的聲音,是很多個孩子一起發出來的,有男孩也有女孩。
“那小陌哥哥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
“是什麽?”
“我今天又賺了一百兩,明天大家一塊去吃一頓好的!”
孩子們一聲歡呼。
“好棒!”
“小陌哥哥真厲害!”
“飛飛,我們又能吃肉了啊!”
三人依舊在門外,沒有敲門。聽到這裏,連城璧輕輕道:“走吧。”
走在沙州的街道上,這個時間,沙州最繁華的大街依然是一片喧嚣,酒樓裏觥籌交錯,青樓外紅燈高懸,玉翠珠佩,刀劍美酒,男人,女人,笑罵聲混雜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看不清彼此。
滾滾紅塵。
走到街尾,白蘇聽到了一段低沉空曠的樂音,悶悶的,仿佛胸中的氣體在共同哀鳴。
“《蘇武牧羊》。”連城璧聽出了樂調。
三人都站住了。
街尾,一個滿頭銀發的瘦小老人靜靜地靠牆席地而坐,手中握着一個十孔的橢圓形樂器,大如鵝卵,那是陶制的雅埙。
這首本就哀傷的樂曲讓埙吹出,更加帶着幽深、悲凄、哀婉之意,給人刺透靈魂的冷意。
無論是小院中童稚的歡笑,還是剛剛的繁華喧鬧,都已然遠去。
留着心底裏,回蕩不絕的,只有這一曲《蘇武牧羊》。
白蘇走近老人,抱膝蹲下,靜靜地聽着老人的吹奏。
一曲罷。
“我能買一個嗎?”白蘇指指老人面前擺着的形狀與顏色都稍有差別的一排埙,微笑着問老人。
老人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深沉而銳利,晦暗而冰冷,帶着強大的壓迫感,在這一眼籠罩下的白蘇覺得心髒的跳動忽而停了一下。
這時候,老人笑了,緩緩開口:“小丫頭喜歡這個玩意?”老者的聲音很奇怪,雖然很低啞,卻有點像機械間相互摩擦時發出的噪音,刺耳。
白蘇點頭:“我喜歡它的聲音。”
老人冷冷哼道:“小丫頭怕是覺着新鮮吧。”
“是呀,這樣的音色,真的很少見,在沙州這地方吹埙,再适合不過了。而且,”白蘇歪着頭朝老人一笑,語氣中帶着幾分同長輩的撒嬌,“我很喜歡您吹的《蘇武牧羊》。”
老人似乎對那句不做矯飾的奉承頗為滿意,眯了眯眼,然後問道:“小丫頭打算自個吹?”
白蘇搖了搖頭,眼看老人瞪着眼就要發怒,她連忙指向站在一旁看戲的連城璧和易雙:“他們會。”
老人擡頭盯着兩人看了幾眼,帶着幾分不屑地問:“你們會?”
易雙很老實地搖頭。
連城璧微笑:“晚輩恰好會一點。”
“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哪裏來的會一點,”老人哼了一聲,然後随手拿起一只埙,朝連城璧扔過去,“試試。”
老者其實并沒有看連城璧,但他扔的那一下極準,帶着破空之聲,連城璧接住埙的手被震得微微發麻。
神色不變地向着老者笑了一下,連城璧稍稍試了一下音,然後按住埙孔,吹起了調子。
他吹的也是《蘇武牧羊》。
白蘇對音樂沒有什麽造詣,完全聽不出這兩首《蘇武牧羊》的高低。只覺得連城壁也吹得很好。而且,她看老者的臉色,似乎對城璧吹的還算滿意。
一曲終了,老者點點頭:“過得去,這埙送你了。”
“诶,”白蘇愕然,“老爺爺,不用給錢嗎?”
就這麽一句話的功夫,老者卷一卷衣袖,地上的埙已經盡數被他收了起來,起身抖了抖灰塵,擡腳邁步,看似只踏出了三兩步,但人已在百米開外,朝背後揮了揮手,随意道:“老頭子高興!”
聲如洪鐘,話語未落,老者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見蹤影。
連城璧握住手中的埙,撫摸了一會埙身,忽然嘆道:“木尊者,果然名不虛傳。”
白蘇聞言一愕:“這老頭是木尊者?”
“木尊者是何人?”易雙失憶未愈,對此人并無印象。
連城璧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問:“阿蘇也聽過他的名號?”
白蘇點頭:“江湖中最難惹的老怪物嘛。”這句可是古龍先生的原話。
連城璧忍不住笑了:“木尊者武功極高,脾氣嘛,也确是古怪。”頓了頓,他若有所思道:“不過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
“沒被他弄死,已經是萬幸,他居然還送我們一只埙,我們運氣也太好了。走吧,回客棧。”白蘇笑着拿過埙把玩起來,埙是純黑的,觸手的質感冰涼,卻不似陶器,打磨得很光滑,她不由驚道,“咦,這只埙……”
“不是陶的,”連城璧點頭,“似乎是用某種動物骨頭所制。”
“骨頭……”思及“木尊者”的名聲,白蘇忍不住猜測,“不會,是人骨吧?”
連城璧微笑着反問:“你說呢?”
心知他在逗她,白蘇沒好氣道:“我說,當然不是,這埙是拿一整塊骨頭做的,人身上的骨頭沒一塊能做這個。”
一直盯着那只埙的易雙忽然道:“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連城璧将那只骨埙塞入袖中,“我們回去吧。”
第三天,到了他們約定的時辰,白蘇三人到達沙州城南門的時候,莫陌已經等在了那裏。令白蘇欣喜的是,他牽着三頭駱駝!
“可以騎嗎?”白蘇撫摸着其中一頭駱駝頭上的毛,轉頭問道。
莫陌雙手叉腰,大喇喇地站在那裏,說:“本來就是要給你們坐的,到了沙州哪能不騎一回駱駝。”話畢,他想了想,又道:“不過,你會騎嗎?”
大盜
平心而論,駱駝比馬容易騎,因為它總是慢悠悠地走着,實在是比飛奔的馬安全很多,只是如果不注意方法,後臀部比較容易痛罷了。但不管怎麽說,坐在兩個駝峰之間,對白蘇﹑還有對那兩人來說都是很新鮮的體驗。
這時,一直幫白蘇牽着駱駝的莫陌示意駱駝們跪下,随即笑道:“已經到鳴沙山了,下來走走吧。”三頭駱駝是租來的,莫陌不給自己租一頭的原因很簡單,省錢。而且十裏路,他走起來不覺如何。
這裏是巴丹吉林沙漠和塔克拉瑪幹沙漠的過渡地帶,長長的鳴沙山全由積沙堆起,山背有如刀刃,沙峰起伏,連綿不絕。
莫陌往前方指了指:“從那裏下去,就到沙井了,哦,沙井就是你們說的月牙泉。”
白蘇發現,原來沙堆積而成的山也可以這麽美,陽光照耀下,鳴沙山表面那如緞如綢的金色質感泛着淡淡的銀光,任意變換着的層層沙跡讓山更加立體,一望無際的寬廣,在這樣的藍天下,這一切都顯得大氣而神秘。白蘇攏了攏風帽,擋去被風吹過來的沙土,開始一步步向鳴沙山頂走去,身後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鳴沙山并不算高,可是走在沙上比起走在平地要吃力得多。但當白蘇終于迎着太陽爬到山頂的時候,擡頭是蔚藍的天,放眼是無垠的沙漠,腳下就是新月般的清澈泉水,她覺得剛剛爬山的辛苦都值了,如果不爬上來,哪有這樣的美景給她驚喜。連城璧和易雙亦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尤其是廣袤而單調的沙漠中那一抹綠意,那綠色旁邊的藍色月牙,兩種顏色,幾乎要鮮活了整個世界。
“要滑着下去?”連城璧記得,這鳴沙山要順坡滑落,才會聽見鳴沙之聲。
白蘇看見繞着山走到月牙泉的莫陌正一手牽駱駝一手朝他們揮舞示意,便嫣然道:“自然,就看我們誰先到好了。”
易雙拒絕:“我走下去。”
連城璧微笑:“我也……”
“你不行,”白蘇一記眼刀甩出,伸手拉住連城璧的披風,“和我一起滑。”
滑坡而下,沙粒随人流動,發出管弦鼓樂般的隆隆聲響,這被傳說為漢朝兩軍厮殺之聲的“鳴沙”,在後世被取名做“沙嶺晴鳴”。
有些狼狽地拍拍身上的沙粒,連城璧擡頭,便被眼前綠樹環繞的月牙泉吸引住了。
饒是不愛說話的易雙也不由贊嘆一聲:“鬼斧神工。”
此時的月牙泉水尚且十分充沛,比起後世要大得多也深得多。白蘇站在泉水旁,伸手捧起一泓清泉,冰涼透明的泉水在陽光下泛着細碎的金光。這時,忽然遠遠地,傳來一陣歌聲。
歌詞聽不清楚,只隐約覺得是關外游牧民族的歌聲,蒼涼悲壯,卻又帶着幾分孤獨愁苦。
唱歌的人似乎只是在唱給自己聽,随意地,一遍又一遍。
連城璧從袖子拿出那只木尊者送的骨埙,和着歌者的曲調,吹了起來。埙那低沉空曠的悲鳴,頓時響起。
歌聲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很快繼續下去。
蒼涼的牧調和着骨埙的哀鳴,交織纏繞,一同盤旋在這片荒涼廣袤的沙漠中﹑這平靜寂寞的泉水上,分外和諧。
歌聲漸漸近了。
白蘇看見,唱歌的是一個披着披風﹑戴着鬥笠的男人。黑色的披風下是一件平常的麻布衣裳,腰間随意地插着一把刀,這把刀插着黑色皮革做的刀鞘裏,看起來似乎比普通的刀要短很多。
那人已經來到了月牙泉邊,盯着連城璧手中那只黑得發亮的埙,眼睛裏充滿了笑意。
這人的眉濃而黑,鼻子挺直,下巴布滿了胡茬。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長得并不算英俊潇灑,但是那雙眼睛,大而亮,如貓一般,當這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竟使他看上去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充滿野性的吸引力。
“這是埙?”那人問道,語調低沉,卻讓白蘇想到了弓弦從提琴上滑過所發出的聲音。
連城璧點頭微笑:“你唱得很好。”
那人笑了:“你吹得也不錯。”
連城璧只是聽着那歌聲,便覺得歌者和旁人都不一樣,現在,見到了歌者的真容,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是一個獨特的男人,雖然,他現在還無法準确形容出那種獨特。
但他現在已經很欣賞這個男人了。這是一種無端的﹑莫明的﹑發自內心的認同。
此時,這個男人也在看着連城璧。當他一個人走在沙中之時,他的情緒很低落,而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性哼起這首歌。
沒有想到,這一次,居然有人和着他的歌聲,吹奏起了那首牧民長調。
這個人用埙吹出來的樂調,讓他覺得不那麽寂寞。
他在聽見埙聲的時候,便産生了看看吹奏者的想法。而看見連城璧的那一瞬間,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是一個與衆不同的少年。江湖中有很多英俊而又文質彬彬的少年,但這個少年卻如此不同,他雖然态度文雅,但是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高貴清華之氣,縱使在荒涼的黃沙之下,也不減其鋒芒。
男人饒有興趣地看着連城璧。
連城璧很少接觸到這樣無所忌憚的目光,雖然充滿笑意,但是卻冷冽銳利,直達靈魂,但他并不懼怕這樣的眼神,因為他知道自己也可以流露出這樣的目光。
他也在看着這個男人。
忽然,連城璧笑了,他說:“連城璧。”
那人也笑了,他說:“蕭十一郎。”
有些相遇,可能只是電光火石的那一眼,便能成為朋友。
我們稱其為一見如故。
一直站着一旁沒有說話的白蘇在此時愣住了。
她真的沒有料到,這人是蕭十一郎。
在這鳴沙山下,月牙泉邊,連城璧和蕭十一郎居然會以朋友相交。
而不是在濟南沈家莊,因為割鹿刀的緣故,二人第一次見面,只是遠遠地互相一瞥,無言,陌生。第二次相遇,便因為沈璧君而水火不容,已成仇敵,不死不休。
沒有人想過,原來這兩個人,竟然也是可以把酒言歡的啊。
白蘇站在那裏,癡癡地看着從鳴沙山上緩緩落下的夕陽,殘陽如血,那磅礴大氣的蒼涼,讓她忍不住落下了淚。
“阿蘇,你怎麽了?”連城璧本想過來叫白蘇吃烤肉,沒想到看見她在流淚,頓時有些慌亂地掏出了手帕。
“沒事啦,”白蘇拿起他的帕子蹭幹淨臉上的淚珠,朝一臉擔憂的連城璧燦爛地笑起來,“我只是,只是覺得大漠的落日太好看了,就,就很感動。”
連城璧安下心來,彈了彈她的額頭,微笑:“幾時你也如此多愁善感了。”
“就不許我做傷春悲秋一回的淑女?”白蘇摸了摸被他彈得有點痛的額頭,故作生氣道。
他輕輕笑起來,仿佛是不經意一般地拉住她的手,道:“走吧,烤肉已經好了。”
太陽下山了,月亮和星星成為了天空的主宰。在深藍的夜空下,幾人圍着一堆篝火,烤着滋滋冒油的牛羊肉,不遠處,三頭拴在樹幹上的駱駝正安靜地嚼着樹葉。
見着白蘇過來,莫陌笑眯眯地說:“顧姑娘,趕緊的,最好的羊肉給你留着呢!”
“是嗎,”白蘇笑道,“可我就想要你手上這塊。”
莫陌故作緊張地護住手上剛烤好的一大塊肉,道:“別呀,最好的那塊在姓易的那家夥手上呢!”
“說我什麽?”易雙的聲音從莫陌背後冷冷傳出。
莫陌攤手,無辜道:“沒什麽。”
易雙哼了一聲,将手中提着的四個酒瓶裏的兩個分別扔了出去,連城璧和蕭十一郎各自接住一個,莫陌一看沒有他的,連忙回頭讨好易雙,眼睛死死盯着易雙手裏剩下的兩個酒瓶不放。
白蘇坐在火邊,惬意地啃着一串羊肉,看着那兩個男人和兩個還沒有成為男人的少年在一起拼酒。
蕭十一郎喝酒的方式很特別,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