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院門外烏泱泱站了約有二十餘人, 着裝統一,除了柳乘風以外,都是些上了年紀的生面孔。
秦雲盞謹慎的轉了轉眼珠。
看來不是他的錯覺, 場上十來束視線無一例外全都聚焦在自己的臉上, 但與從前那些或驚懼、或嫌惡的狀态不同, 這些目光裏包含的情緒......讓秦雲盞有些讀不懂。
是他的臉上有什麽髒東西嗎?
站在隊伍最末端的兩個中年修士頭碰着頭,彼此小聲的嘀咕了一句。
“兄弟,我沒見過,請問這是那個傳聞中的陰陽臉秦雲盞嗎?”
“是, 是的吧?”
“可怎麽瞧着......跟傳聞中的不大一樣啊?”
他倆自覺議論的聲音極小,但架不住場上過于死寂, 連根針落在地上的動靜都能被捕捉,故而這些話便一字不落的傳進了柳乘風的耳朵裏。
柳乘風的表情管理有些失控。
要說到震驚和匪夷所思, 柳乘風的體感不會少, 只會比場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來得多。
他自身的樣貌不差,又是個小有名氣的世家少爺, 衣着華貴, 配飾玲珑, 皆是常态,無論被放在哪裏,他都會是人群視線的焦點。
他也習慣于沐浴在姑娘們傾慕的眼神之中, 習慣于接受他人明裏暗裏的贊揚和嫉妒之語,故而在他的世界裏, 自己就是全天下最英俊最有天賦的少年修士。
所以他第一次見到秦雲盞時, 除去驚訝于世上怎會有長相如此怪誕可怕之人, 心底更多的居然是憐憫唏噓的情緒。
與旁人不同, 他倒也不是那麽讨厭秦雲盞, 相反,他很樂于跟秦雲盞待在一塊兒,甚至是一同出現于人前,因為每次這樣,秦雲盞的醜陋卑劣都會将他襯托的宛若天人,他很享受這樣無窮無盡的優越感。
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秦雲盞,卻又不那麽像是秦雲盞。
少年只穿着樸素的短褂,站在門前卻氣質亭亭,臉上的胎記幾乎不可見,取而代之的是幹幹淨淨的皮膚,柳乘風這才發覺原來秦雲盞生的這麽白,這膚色甚至比一些小女娘都要細膩,仿若上好的宣紙;而他的眼睛又是那麽的大而明亮,瞳仁烏溜溜的靈動,像是成熟的葡萄,濃密的眼睫給人以近乎女氣的清澈感,偏偏山根挺拔,唇形削薄,英氣之感油然而生,中和了那些脫俗的昳麗。
很難想象,一個男孩子光靠長的,五官能漂亮到這種地步,與他一比,柳乘風忽覺自己僅能被稱作為中人之姿,而身上的那些綢緞金玉壘疊,非但起不到半點增色的作用,反而讓自己像個油膩的暴發戶。
他從前站在秦雲盞面前便會自發湧現的得意洋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慌張和心虛感,猶如被沖散的蟻群一般在他的身體裏胡亂爬動。
他不明白為什麽秦雲盞晝夜間就産生這麽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怎麽......”他的嘴巴有些幹澀,剛想發問,秦雲盞卻微微一笑。
這一笑猶如雲破月明,粲然生姿,又有幾分邪性,柳乘風忽然有一種被對方的俊美容貌攻擊到的感覺,心口狂跳。
“諸位是因為知曉我師尊被妖物所傷,特意前來探望的嗎?”秦雲盞搶在他前面開了口,嗓音溫潤,清亮,好似一泓清泉,帶着輕盈的少年氣。
柳乘風愣了一瞬。
這開場白不對!
他料想中的開場白應是他們率先發難,質問秦雲盞目睹蘇九重的醜惡行徑是作何感想,秦雲盞自會羞愧心虛,磕頭謝罪,他們便能順水推舟的脅迫秦雲盞離開簫下隐居。
可怎麽就被反客為主了?!
聽這語氣,怎麽好像秦雲盞半點也不詫異于蘇九重的所作所為,還一切都理所當然似的?
柳乘風狐疑不已,另覺得秦雲盞說話也不似往常般陰沉怯懼,仿佛能将全盤掌控拿捏一般,盡是從容與自信。
談判對弈,氣勢向來是此消彼長,柳乘風拼命在心底對自己說不要慌,穩住!随後卻只能擠出幾個字,“是,是啊。”
他的笑容甚是勉強,叫一旁幫襯的陸文韬深感心焦。
讨伐蘇九重可是自己的主場,陸文韬冷笑了一聲,索性奪過話語權道:“我等聽聞蘇九重流連煙花柳巷,迷戀妖物,傷及自身,實在是痛心疾首。但鳴鼎劍宗乃是心懷蒼生的正義仙門,無法眼見兄弟宗門遭此大難卻袖手旁觀。”
陸文韬覺得自己這番話說的簡直就是滴水不漏,半點看不出他們是來乘火打劫興師問罪的。
他在鳴鼎劍宗浸淫多年,印象中,柳吟川真正率領着他們這些劍修與人針鋒對決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多的時候是通過手腕不戰而屈人之兵。
鳴鼎劍宗大大小小吞并過許多門派,如今終于站在了修真界的至高處屹立不倒,與柳吟川的長袖善舞脫不了幹系,陸文韬也因此懂得,輿論和道德制約是最強有力的武器,很多時候可以殺人于無形。
在陸文韬心裏,柳吟川是他的偶像,他練劍不靈,就一直想要成為柳吟川那樣動動嘴皮子就拿下一切的人。
俗話說君子不立危牆,修真之人清心寡欲,怎麽能去勾欄院那種下作地方,即便只是踏足也是有損自身名譽,光是這點拎出來,就是蘇九重洗不掉的污點,遑論旁的。
鳴鼎劍宗的口碑聲譽比簫下隐居好太多了,只要鳴鼎劍宗師展現出足夠的深明大義,簫下隐居就會被他們襯托得毫無原則,管轄松散,淩亂失序,故而鳴鼎劍宗做什麽都是師出有名,無人能置喙。
柳乘風這沒出息的小子臨場露怯,便是老天賜給他的良機,他今日就要體體面面的拿一回話語權,嘗一嘗柳吟川做當權者時的美妙滋味。
“故而——”
陸文韬話未說完,被秦雲盞打斷。
“原來你們都知道啊!”少年長嘆一聲,扼腕道:“莺豔樓裏藏了一只千年鱿怪,化作美嬌娘模樣,吃了好些無辜的修士!我師尊為了抓住他不惜以自身為餌,潛伏數月,險些保不住清白之軀,如今這鱿怪發狂,又識破了他的計謀,他為了保護木犀鎮中的其他人,跟那鱿怪鬥的是兩敗俱傷,至今昏迷不醒,堪稱英雄壯舉啊!”少年伸了脖子張望,好奇道:“——故而你們有帶什麽禮品來嘉獎他嗎?”
陸文韬:“????”
鳴鼎劍宗衆人:“?????”
如果他們所有人的心聲能外放,那整齊劃一都是:“蘇九重逛窯子”還能有這種打開方式呢?
其中一人讷讷道:“這小子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問題啊?”
另一人呆滞道:“我看怕是腦子有問題。”
一人又道:“大乘期抓個妖那不是擡擡手的事兒嗎?需要在莺豔樓裏潛伏三個月?”
另一人道:“況且蘇九重一大把歲數了,早已英俊不再,鱿怪圖他啥呀?圖他年紀大?圖他不洗澡?還是圖他幹癟枯瘦胡子拉渣?”
一人道:“所以他為什麽會覺得蘇九重來莺豔樓是當卧底的啊?”
“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
有人甚至豔羨起來,“公費在勾欄院裏卧底三個月,換我我也樂意來啊......”
陸文韬的臉頰在瘋狂的抽動。
這事情發展好像朝着很詭異的方向奔流而去,一去難返!
按照設想,秦雲盞在聽聞蘇九重的醜聞之後應該會絞盡腦汁的辯解,但鑒于證據确鑿,他也只能手足無措的跪下,替蘇九重懇求他們的饒恕。
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這麽一副“我師尊牛逼啊求表揚”的狀态!
是不是沒有羞恥心啊喂!!
“我等......只是前來慰問——”陸文韬一字一句艱難道。
“空着手來慰問?”秦雲盞“哦”了一聲,把纖長的脖子縮回去了,倚着門檻皮笑肉不笑:“那還挺有誠意的、”
陸文韬:“......”
你媽的你這表情明明是在說“誠意被狗吃了”吧!
臭小子!你莫要嚣張!
“也罷,動動嘴皮子誰不會呢。”秦雲盞搖頭嘆息,言辭間的陰陽怪氣藏也藏不住,“行了大爺,你的好意我代我師尊接受了,下一個。”
“???”陸文韬大怒:“你叫誰大爺!我今年不過才五十有二!”
秦雲盞樂了:“是嗎?這個真沒看出來!我還覺得您怪有資歷的呢。”
陸文韬:“......”
他的額角爆出了幾條青筋,繃不住道:“我雖沒有英俊潇灑的外表,但至少為人剛正不阿,潔身自好,不像某些大乘期的仙尊,沉溺酒色,極盡奢靡,簡直是丢光了修真之人的臉面。”
秦雲盞面不改色,仿佛他說的只是不相幹的旁人:“啊對對對你說的都對!”他環臂倚門,搖頭嘆息,“我師尊昏迷着不知幾時能醒,我師兄在照顧他,一時半會兒誰也騰不出空閑來接待諸位,只剩下我了,可我這個人你們也看到了,不是很會說話,怕是會叫諸位貴客心裏不痛快,不如各位先請回避,改日再來?”頓了頓,“記得別空手。”
“荒唐!你還真當我等是來慰問蘇九重的?”陸文韬冷笑了一聲道:“你可知蘇九重也并非第一次在這風月場所流連了,恐怕也就只有你這蠢貨會信他是來捉妖的!沒錯,蘇九重曾經是神州大陸難得的大乘期,但他後來恃才傲物,又自作孽遣散了門徒,這些年渾渾噩噩,沒幹過一樁好事。修真門派講究為天下蒼生,行正義道,我鳴鼎劍宗衆人成日兢兢業業的修煉,偏偏蘇九重這廢物蹭着簫下隐的靈山秀水,于外卻行猥瑣事!你如今也親眼所見,他貪圖美色不思進取,為妖物所惑,險些害己又害人,我鳴鼎劍宗門規森嚴,就算是最下等的弟子也絕不會做出如此惡事!小子,你是運氣好,此番能逃過一劫,但若執迷不悟再追随于他,來日怕是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颠來倒去好像也就那麽幾句話,連诋毀的詞兒都不帶換新的。
秦雲盞轉眸看向柳乘風。
柳乘風被他看的一震。
“乘風,你今日是特意帶着這群人來羞辱我的麽?”秦雲盞的語調微冷,眼眸中浮現出幾分受傷的神色,睫毛被濡濕,根根分明,“你們鳴鼎劍宗每一次見到我不是拔劍刺我便是咒我死。”他倏地上前一步,迫近了柳乘風跟前,唇瓣顫抖,“我究竟何處得罪了你們?我不明白,還是說......你我之間的兄弟情都是假的?全都被你抛之腦後!你覺得我當中讓你難堪了,所以都要睚眦必報的還回來?”
他好像真的痛徹心扉,感情真摯又濃烈,一張俊秀的面容蒼白羸弱,叫人不忍看。
柳乘風張了張嘴,沒出聲。
他的心口再次狂跳,面對秦雲盞的啞聲追問,他竟有種說不出話亦狠不下心去的感覺。
沒有胎記的秦雲盞......好蠱。
無極子覺察到不對勁,在柳乘風的靈臺紫府內咆哮起來。
“柳乘風!!!你給老子醒醒!!!他是個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