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煙火
天氣幹冷,甜水鋪的棚子是用棍子撐起的布料,風一吹,它就戰戰兢兢的東倒西歪。
“三娘子,你別忙活了,這些已經夠了。”蘇幕端着桃膠護着桌子,拒絕讓杜三娘再往上放東西。
杜三娘依然裹着豔麗的棉襖,快言快語:“我聽侍衛大哥說公子您身子不好,不是我吹,我杜家祖傳的這幾道方子,滋補的效果特別好!”
她擡擡手裏的托盤,眼裏露出些許善意的揶揄:“您現在正是年輕的時候,這些啊,對您只有好處的。”
蘇幕有些招架不住,他忍不住踩了幾腳在旁邊穩坐釣魚臺的人。
夏侯遮捏着勺子的手頓了頓,便伸手要去接杜三娘的托盤:“可以了。”
杜三娘看到面前這位又冷又俊的将軍,剛剛面對蘇幕的自在立刻消失了。
她有些局促的把托盤遞給他,然後彎腰行禮:“是,奴打擾了。”
蘇幕端着桃膠,親眼看着杜三娘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心裏頗覺好奇:“她怎麽這麽怕你?”
夏侯遮把托盤上的幾晚甜湯一一放到鼻子下聞了聞,不在意的道:“可能是因為前兩天讓她去府裏指認了幾個人吧。”
“很慘?”
夏侯遮把一碗淺紅色,上面還浮着花瓣的湯放到他面前:“還行——把這個喝了。”
蘇幕放下吃了大半的桃膠,端起碗詳細端詳,他發現這碗湯聞起來有股奇異的香味,并不是往日的那種草木果香。
“這是用什麽調的?”
“你喝就是了。”
蘇幕懷疑的看看夏侯遮,但最後還是沒再追問,直接便把湯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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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了擦嘴,蘇幕忍不住打了個嗝。夏侯遮沒控制住輕笑了一聲,随後連忙轉移話題,指着甜水鋪右邊斜對的酒樓後門道:“你看。”
這個地方很偏僻,杜三娘在邺城沒權沒勢沒後臺,折騰了幾多年,最後好歹在這個沒人會搶的旮旯裏安了攤位。
之所以沒人會搶,正是因為前邊不遠處的幾家酒樓客舍。他們面朝正街,把後面擋的嚴嚴實實,只有繞很遠的路才能從正街拐過來。
若非上次是沿着河岸在走,那蘇幕和夏侯遮根本摸不到這裏。
也正是因為前面的好幾家客舍和酒樓,這後面平日裏便成了處理剩菜和泔水的地方。
每當到了夜晚,店子關了門,這裏便會聚集起很多乞丐和窮苦家庭裏的孩子。
他們一點都不嫌棄這是剩的。
但現在是白天,白天的時候,後門這兒是有夥計在看着的。
他們不允許乞丐停留在這裏,因為怕那些人趁機遛進店子裏,造成損失和混亂。
這些事情,蘇幕為了寫話本全都了解過。但此刻他順着夏侯遮的手指,卻看見酒樓後門倒剩菜的桶邊竟然扒着個半大少年。
隔的有點遠,具體的看不清,但卻能肯定,那個少年是在不斷的從桶裏撈東西,然後塞進他身上挂着的袋子裏。
讓人奇怪的是,明明桶旁邊的後門旁正站着個夥計,但那個夥計不但不制止少年,甚至還好像在幫忙把風。
确實是把風,那個一直在往裏探頭探腦的夥計突然打了個手勢。
正在撈東西的少年立刻把袋子一系,連蹦帶跳的躲到旁邊的角落裏。
不一會,後門就出現兩個穿着同樣衣服,擡着大盆的夥計。
他們的嗓門很大。
“那個小鬼沒來吧?”
把風的夥計聲音裏摻雜着笑意:“沒來沒來,大柱哥你就是厲害,上次教訓了他一頓,他就再也不敢來了。”
剛出來的夥計之一得意的掐腰:“那還用說,不是我宋大柱吹牛,上次要不是他跑的快,我一拳就能把他給捶個稀爛。”
放風的夥計又吹捧了幾句,那兩個人笑哈哈的進屋了。
雖然看不清表情,但蘇幕下意識便覺得那個夥計在撇嘴。而且是那種,很不屑的撇嘴。
看到少年靈活的從角落裏竄出來,蘇幕很好奇:“這兩個孩子,是什麽人?”
應該不是普通人,不然夏侯遮也不會特意指出來了。
夏侯遮拉起他的手,掰開他的手心,用食指勾了兩筆。
蘇幕被他弄得有點癢,蜷縮了幾下後才慢半拍反應過來:“九?”
夏侯遮勾了勾唇,凝視着蘇幕的藍眸裏閃動着細碎的光芒。
兩人對視了會,蘇幕突然轉開頭,他清咳一聲:“今天——天氣不錯。”
夏侯遮看着面前這人泛紅的耳垂,恍若真有種身在陽春的感覺。
“呼——嘩啦——”
不知道從那來的邪風,竟然把甜水鋪的棚子直接給掀了,原本壓在上面固定的石頭全都稀裏嘩啦的滾了下來。
“哎!”前面守着爐子的杜三娘大叫:“老娘的家當!”
外面夏侯府的侍衛立刻沖了進來,但夏侯遮在第一塊石頭落下來的時候,就已經帶着蘇幕退了出去。
組成棚子的布料被拖在地上,強勁的寒風把人頭發吹得到處亂飄。
夏侯遮擋在風口護住蘇幕,沉聲道:“你們幫忙收拾,把她送回去。”
“喏。”
蘇幕用袖子掩住口鼻,悶聲悶氣的道:“這破天氣。”
夏侯遮眼裏閃過笑意:“我們也走吧。”
不遠處的後門,那個少年被風吹得胡亂哆嗦。雖然他穿的鼓鼓囊囊,但眼尖的蘇幕還是看見了他胸口處塞的稻草。
把風的夥計與他說了什麽,少年頗有些不情願的收了手,紮住口袋之前還又從捅裏狠狠撈了一把東西才走。
錯身而過的時候,嘴裏嚼着東西的少年敬畏而好奇的瞟了他們一眼。
蘇幕發現,在一堆雜草樣的頭發下面,這個少年有雙很漂亮的丹鳳眼。
回到夏侯府的時候,甲二已經準備好了熱水和姜湯。
等蘇幕打理好後,他便舒服的躺在第一次來時坐的躺椅上。
如今,這裏已經變成了他專屬的位置。就在他摸着小毛毯昏昏欲睡時,夏侯遮拿着幾封信走進來,赤腳盤腿坐在他椅子旁邊的地毯上。
紙張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裏很明顯,蘇幕勉強打起了精神。他還沒弄清楚剛剛出去的那趟目的是什麽呢。
“我發現……”
夏侯遮擡頭。
“我發現你還真是喜歡赤腳。”蘇幕擁着毯子,懶洋洋的哼唧:“某人天天盯我盯的那麽緊,可惜卻不曉得什麽叫以身作則。”
夏侯遮喉頭悶笑:“以身作則……阿幕,我可不是你的長輩。”
蘇幕踢了踢他的肩膀:“你現在能告訴我了吧,那個孩子到底是什麽身份?”
夏侯遮翻看着手裏的書信,沉吟了片刻後道:“你知道本朝之前的那位廢後嗎?”
蘇幕點頭:“雖然這些年沒人說了,但我翻閱過之前的邸報,大約知道——那位姓嚴,她與當今太傅嚴大人是什麽關系?”
“她是嚴竹清的親侄女,原麒麟閣大學士嚴松清的獨生嫡女。”
蘇幕睜大眼:“嚴松清?!連中三元的嚴松清?”
夏侯遮點頭。
蘇幕有些吃驚:“我聽說他學富五車,才識過人。但這位大人當年似乎與夏侯……與你爹政見不和,甚至一度到了相看兩相厭的地步。有關他的傳聞很多,但真沒想到那位皇後竟然是他的女兒。”
“他跟我爹的關系,其實是故意為之。嚴大人心思缜密,他當年把控大半文臣,自覺不能再與武将相交甚密。”
蘇幕恍然:“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讀舊時邸報總覺得有些奇怪,嚴大人說是反對興兵,但每次夏侯将軍出征時只要是他督運糧草就格外順利些。”
夏侯遮微笑,他知道蘇幕向來心細,能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東西。
蘇幕越說越興奮,他從躺椅上坐起來:“當年先帝放縱,竟有二十餘年不曾臨朝。周圍各國欺大淵積弱,全都蠢蠢欲動。南越先忍不住出手試探,結果卻被橫空出世的戰神直接滅了十萬精銳!”
蘇幕雙眼發亮:“我每每觀之,都難以想象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扶大廈将傾。”
夏侯遮撿起滑落在地的毛毯,認真的蓋在蘇幕的身上。
“如果他知道你這麽崇敬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啊?”蘇幕懵了懵。
夏侯遮細致的把毯子掖好:“真的,雖然父親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但若是你,他會很開心。”
蘇幕這才反應過來:“……”
夏侯遮有些悵然:“所有人都覺得夏侯翎天生就該是戰神,但他其實也是個普通人。父親睡覺時喜歡亂翻,往往等早上起來時才發現,他抱着母親早已經滾到地上去了。”
蘇幕失笑:“那長公主豈不是很生氣?”
“是啊,母親很生氣。父親就會低聲下氣的道歉,母親走到那,他就跟到那。而他跟到那,就會把我也拎到那。”
聽着夏侯遮的描述,蘇幕的眼前浮現出活靈活現的場景。
軟萌萌的小夏侯遮擡着小短腿,颠兒颠兒的跟在父親身後。
而夏侯翎則斂去所有鋒芒,變成這世上最普通的,惹了妻子生氣的懊惱丈夫。
長公主氣呼呼的走在前面,小夏侯遮跑在最後,他會很天真的,用他奶聲奶氣的嗓音說:“爹爹,你好像大黃哦。”
凡間煙火,俗世喜樂。
那一刻,他不是蓋世英雄,她也不是金枝玉葉。他們只是這紅塵裏,最普通的一對恩愛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