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玄鳥
“不!”夏侯遮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他仰身坐起,滿頭大汗,臉上滿是還未消退的怮痛與絕望。
“主子?”外間守夜的甲六立刻過來。
夏侯遮彎腰撐着額頭,喘了幾口氣後勉力道:“沒事。”
甲六應諾,随後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夜裏的溫度很低,但夏侯遮恍若不覺,他只穿着中衣便披頭散發的赤腳下了床榻。
桌上的蠟燭被燃起,火光搖曳着從小變大。
正對着床榻的地方放着處供桌,上面隐約可以看見個長條形物件。
夏侯遮拿着蠟燭走到桌前,白色的燭淚沿着邊緣滑落,慢慢的在他左手虎口處堆積。
過了半響,他把蠟燭放低,整張臉都隐進黑暗裏。
夏侯遮伸出右手,緩緩拉下物件上覆蓋着的黑色緞布。
金色的劍鞘被露了出來,劍鞘上雕刻着繁複的圖案,順着一點點被扯開的鍛布,豔麗而張揚的九頭玄鳥全都被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之中。
其中鑲嵌在鳥眼處的深藍寶石,即使在暗室裏,它也閃爍着奪人心魄的光芒。
幽波乍起,不知從哪吹來了陣冷風,夏侯遮手中的蠟燭搖曳兩下後便滅了。
戰神夏侯翎出生異族,裝扮華美,容貌豔麗。在最初出現的時候他手裏便握着這柄劍。
他的敵人曾經因為他的容貌和劍而輕視他,但征戰十餘載後,再也沒人敢了,因為敢的人,全都死了。
都說小孩子不記事,但夏侯遮卻很清楚的記得,在他三歲那年的秋天,院子裏的桂花剛落完,父親便像往常一樣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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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直等過了年,雪快化光的時候,夏侯翎才被人擡着回來了。
他瘦的驚人,往日裏烏黑的頭發竟摻了絲絲灰白。夏侯遮被乳母抱在懷裏,只隔着沉默的人群看到了一眼。
再見的時候,已經在吃蓮子了。
夏侯遮的母親端慧長公主金枝玉葉,一輩子到嫁了人才洗手作羹湯,還只會一道蓮子羹。
在夏侯遮的記憶裏,從昭和五年的夏天開始,父親便再也沒出過府。
他像是要把所有虧欠的陪伴全都補償回來,每天不是看着夏侯遮讀書習武,就是陪着端慧游園賞曲。
那是夏侯遮幼時最快樂的日子,只除了偶爾會撞見父親偷偷燒掉染血的手帕,以及母親躲在屋裏暗自垂淚。
燭淚的溫度已經完全消失了,虎口處只剩下凝固後的緊繃感。
夏侯遮緩緩撫摸着冰涼的劍鞘,那上面的雕刻太過熟悉,以至于在黑暗裏,他也能在腦海中将它勾勒出來。
夏侯翎沒有熬過那年的冬天,他走的很突然,當夏侯遮被乳母帶到的時候,端慧長公主已經哭的暈厥過去。
一代戰神,隕落的時候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他在府裏的水榭獨自與世長辭,走的時候夏侯翎面對蓮花池而坐,膝頭橫放着這柄一直陪伴着他的劍。
聽乳母說,當年他與端慧長公主的第一次相見,正是在荷花池邊。
……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嬌俏的公主倚在欄杆上,望着盛夏的蓮塘低喃。而将軍恰巧路過,一曲蘇幕遮,兩人從此定情。
“主子?”甲六去而複返,他隔着簾子低聲問:“您還不休息嗎?”
“什麽時辰了。”夏侯遮撿起緞布,把劍重新蓋好。
“寅時一刻了,明天是大朝會,您再睡會吧。”
夏侯遮嗯了聲,涼意順着他腳底往上竄,腦子突然昏沉起來。
“等卯時的時候,你讓人拿着帖子去太醫院,把張太醫請過來。”
甲二沒有多問,應諾後便退下了。
大淵逢二日小朝會,逢三日大朝會。當今聖上這幾年在朝政上有些憊懶,小朝會隔三差五就會被取消。那幫老臣又哭又喊,好歹大朝會還正常舉行着。
雞鳴時分,伴着鳳翔門上的鐘聲,內城城門緩緩打開。
朝會一如往日,以鄭國舅為首的勳貴與以嚴太傅為首的清流争吵不休。不是你說我門人貪污,就是我說你學生奸佞。
當今聖上年號昭和,諱泰。如今在位已二十二年,卻也才剛過不惑。
夏侯遮雖然年少,但爵位在身,外加官居三品,所以便站在了武官的第二位。
再加上原應站在首位的鎮北侯李惜辭托病未來,所以他實際上是站在了武官的最前列。
從這個位置,很容易就能看見昭和帝正倚靠在龍椅上昏昏欲睡,雖然眼角都是細紋,但還是可以看出他年輕時的俊朗。若是沒有眼底的青黑,他倒是很像個英明的君主。
“陛下!”五十多歲的禦史中丞岳清雙手持節,滿臉憤慨:“齊候縱容其三子欺男霸女,淩虐百姓,您可要為他們主持公道啊!”
勳貴裏站着的齊候跳腳,他漲紅着胖臉:“你這是污蔑!我兒是被那女子冤枉的!是她先言語勾引,我兒以為她是煙花女子,所以才會納入府中!”
岳清冷笑:“煙花女子?原來貢生之女在齊王愛子眼中竟是煙花女子,那想來這滿朝文武的家眷,在您看來也不過都是高級點的娼妓了!”
“岳大人慎言!”
眼見齊王快被怼進牆角,勳貴這邊立刻有人站了出來:“枉您身為朝廷重臣,怎麽說起話來猶如市井潑婦!岳大人您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些被您污蔑的女子卻何其無辜!”
岳清不屑:“仁者見仁,淫者見淫。齊王行了淫事都沒人管,那怎麽我個糟老頭子随口一說便了不得了?”
夏侯遮聽着那些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簡直快要把人的耳朵給吵聾了。
吵了半響,兩邊的人終于吵累了,一個個眼冒火星,但卻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
禦座上的撐着額頭的昭和帝眼皮一翻:“完了?”
被同僚扶着休息的岳清見皇帝有了反應,立刻就精神了:“陛下,您一定要……”
昭和帝左手一擺:“啊?沒完啊,那你們繼續,繼續,當我沒問。”
說完他就真的又閉上了眼睛,之後不論岳清怎麽蹦跶,他都巋然不動。
大朝會是在死氣沉沉中結束的,昭和帝打了個哈欠,精神抖擻的退了朝。
而與之成鮮明對比的,則是那些拖着腿腳,一個個精神萎靡的大臣們。
等到大臣們陸續離開,七皇子高豦喊住了夏侯遮。
“表哥!”高豦笑的很親熱:“數日不見,您身體康複的怎麽樣了?”
夏侯遮咳了咳,臉色有些發白:“沒什麽大礙,就是最近天氣突變,不小心又受了寒。”
高豦有些擔憂:“表哥你向來身子健壯,怎麽今年冷了點就遭不住了呢。”
他欲言又止:“想來……是傷了底子吧。哎,表哥,你……受委屈了。二哥他行事向來有些直率,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
夏侯遮表情不變:“七殿下嚴重了,微臣是自己不小心才着涼的,與旁人并無關聯。”
高豦嘆了口氣,從鄭貴妃那裏繼承來的細眉蹙了起來:“咱們都是一家人,何必這麽見外?哎,孤也在父皇面前說您是遭了無妄之災,奈何二哥他向來得寵……”
夏侯遮持手行禮:“多謝七殿下好意,不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如是,沒什麽好多說的。”
高豦又安撫了他兩句,然後才依依不舍的将人送到宮門,并約好有空定要去王府一聚。
看到夏侯遮的馬車走遠,高豦若有所思。
大淵有規定,皇子成年後需得出宮建府。這一代,上頭的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都已經出去了,只有七皇子因鄭貴妃說舍不得,所以雖然已經成年,宮外的府邸也早就建好,但大多的時間,他還是留宿于宮中的。
昭和帝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但這有個前提,那就是對他說話的那個人,必須要讨他喜歡。
以前最讨他喜歡的是鄭貴妃,所以鄭家由草根飛快的變身新貴,鄭國舅也搖身一變成了權傾朝野的大人物。
而如今,最讨他喜歡的卻是麗嫔。
高豦走在回宮的路上,他身旁緊跟着的只有一個白臉太監,其他人都在不遠不近的位置。聽不見主子的小話,但也确保能聽到吩咐。
“昨夜又宿在于飛宮?”
白臉太監彎着腰,在高豦身後道:“是,聽說讓殿裏的宮女們都換了男裝,足足折騰到四更。”
高豦從鼻孔發出聲氣音:“孤這父皇,還真是會玩啊。”
白臉太監短促一笑:“陛下越會玩,您不就越省事嗎。”
高豦不置可否,他轉而問道:“喜寶,你覺得夏侯遮真記恨上了老二嗎?咱們折騰了半天,到底有沒有用。”
喜寶思索:“應該是有用的,奴婢想着,他原來一意氣風華的将軍,現在被折騰成換季都不能适應的病秧子,無論擱誰,都是會記恨的吧。”
高豦沉吟片刻,他望了望于飛宮的方向:“也不一定,畢竟夏侯家的人是真得忠心。當年那位被折騰成那樣……”
“殿下!”喜寶低喝。
高豦反應過來,他撇着嘴掃視周圍:“啧,心虛就怕遇見鬼,封口封的那麽嚴實,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不還是都知道。”
喜寶勸道:“殿下慎言,只要那位覺得別人不該知道,那這世上就誰都不能知道。”
高豦頗覺無趣,他從小就深受萬千寵愛,從不覺得這世上有他不能說的話,做的事。
但奈何随着長大,他便發現,這世上竟然還真就有他不能逾越的東西。
“算了,就算夏侯遮沒有記恨,他也不可能會再與老二聯手。行了,你讓那些人都蟄伏起來吧。”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