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所有的重逢
黃樓蘭室內,柳雁一直殷勤的勸酒。蘇幕幾番推辭後他倒也不勉強,而是改為自斟自飲。
或許是酒助言興,往日裏尚算穩重的柳雁今日徹底打開了話匣子,對着蘇幕大吐苦水。
柳雁說自己只剩下一個姐姐,這話不太對。認真說他家裏祖父母尚在,伯父姑母也有好幾個。
然而自從他父母意外亡故後,這些親眷便對他們撒開了手。
不但沒有代為撫育兩人,甚至還以其父應報養育之恩為由,将他們家中的財産搜刮殆盡。
柳雁雙眼通紅,握着細柄酒壺的手青筋爆綻:“我爹是老太爺親自帶回去,縱使……縱使出生卑微,但那也是柳家的子孫啊!呵,王家的老虔婆!
我爹位居三品後好心要為她請封诰命,結果她卻拒而不受!
可憐我爹一片孝心,一生都想着要光耀柳家門楣。可他走後,我和姐姐竟被欺淩至此!”
說到此處,柳雁似乎有些醉了。再說出口的,全都成了模糊不清的呢喃。始終安靜坐在一旁的柳莺倒了杯濃茶,小心的喂他喝下。
“蘇公子,今日真是對不住你了。”柳莺喂完茶後娉娉起身,清麗的臉上全是歉疚:“往年那些與雁弟來往的朋友如今全銷聲匿跡,學堂裏也沒人會結交他這個寒門學子,你是他這麽久以來的第一個朋友。雁弟他,他這些年實在是太苦了。”
從入席開始,蘇幕拿着筷子只象征性夾了幾下。看到柳莺站起來,他也連忙也起身:“哪裏的話,柳兄素日對在下頗為照拂。今日來慶生,一切自然以壽星為主。”
柳莺眼眶一紅:“能有您這樣的朋友,奴家真是為雁弟高興……蘇公子您有所不知,其實今日也是家父家母的忌日。”
她抽出手絹擦擦眼淚:“雁弟終于願意再慶生了,奴家真是高興啊!”
蘇幕拱手:“不論怎麽樣,日子總是要過的。如今已是深秋,柳兄若是在這趴久了恐會着涼的。”
蘭室裏布置的十分雅致,包廂深處還用屏風隔出小間,裏面床榻齊全,是專門為客人小憩而準備的。
此時的柳雁已經徹底醉了,他雙手環抱着酒壺,趴着桌上不停的說胡話。柳莺有些遲疑:“這樣太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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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灑然,猶如墨畫的眉頭微挑,陡然露出寫意的風流來:“何須在乎這種繁文缛節,長平,你去把柳兄安置到塌上。”
柳莺本正在羞愧,然而看見蘇幕這一笑後,竟然呆了片刻。
再回神,那個一直悶不吭聲的黑大個已經很幹脆的将柳雁扛了起來。而且還是,抗麻袋的那種抗。
柳雁痛苦的嘔吐聲喚醒了柳莺。
“啊!”
醉酒的人本就胃中難受,又那經得起長平把他頭朝下的折騰?
蘇幕汗顏,連忙就要上前将人扶下來。然後背對着的長平竟像是背後長了眼睛,輕巧的朝右一挪轉便避開了他:“公子別過來,小心被這氣味沾染了。”
蘇幕好氣又好笑。
回過神的柳莺趕緊提着裙角上前,她小心捧住柳雁的頭,焦急的道:“你快把人放下來!”
長平倒是應的幹脆,他一聽這話便直接像卸貨那樣讓柳雁滑了下來。
先是天地倒轉,再是飛流直下。原本只是臉頰微紅的柳雁這會臉皮發漲,他一倒地便捂住嘴和脖子,有些淩亂的頭發胡亂披散,伴随着一陣陣的嘔吐聲,屋裏迅速蔓延開酸腐的氣味。
蘇幕有些發暈,他後退幾步走到門口。略微掃了眼地上那灘東西,他毫不猶豫拉開了房門,微涼的空氣從外湧入,把他不适的感覺吹散了不少。
“長平,快點把柳公子抱到榻上去。柳小姐,我去喊樓裏的夥計來善後。”
說完不等柳莺回答,蘇幕便匆匆跨出房門,在走廊裏四處尋找能幫忙的人。
蘭廂在東邊,蘇幕站在走廊隐約聽到竹廂哪裏有聲音。奈何蘭竹包廂呈犄角之勢,之間更是被擺放的草木巧妙隔斷。若是不走近,還當真瞧不清楚那兒有沒有人。
平時包廂外應該有夥計随時侯着的,怎麽這會恰巧就沒了?
屋裏的柳莺似乎在喊他,蘇幕回頭看了一眼,毫不猶豫便擡腳朝前走。
一路穿花拂柳,蘭花的幽香被抛到身後,竹子特有的清氣萦繞過來。
撥開眼前的竹葉,蘇幕一眼就看見了竹廂門口站着的人。那人一身深色外袍,鴉羽般的頭發整齊束在腦後。長眉入鬓,深陷的眼窩裏是幽藍的眸子。
看到從竹林裏穿出的蘇幕,他眼中閃過一絲莫名。原本緊抿着的薄唇微啓,似乎有些驚訝。
與這人一對視,蘇幕立刻剎住了步子。他這才想起來,樊樓講究隐私,它的四間廂房分別由四處樓梯引進。而他走過來的這一路,應該是專門用來相互隔絕的。
“呃……真是巧啊,夏侯。”
夏侯遮眼裏閃過笑意,他扶着劍柄的手松開,示意身邊的侍從退後。
“來找我?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蘇幕有些艱難的措辭:“我就是,随便走走,散散步。”
“散步啊。”夏侯遮把散步兩字咬得很重:“上次我也說我散步,可蘇公子你說我騙……”
“忘了它!”蘇幕斬釘截鐵的打斷,然後雙眼一彎,笑吟吟的走過去:“其實在下确實是來找你的,而且是來找你幫忙的。”
大丈夫能伸能屈,剛剛從那屋裏出來,蘇幕總覺得衣衫上似乎還有股子味道。
小武不知道又溜達到哪去了,長平也不能指望。還好走運碰見了夏侯遮,他知道這些富貴人家出行向來會帶梳洗用具和幹淨衣服。
送上門的都不要,那可就活該被臭死了。
竹廂與蘭廂的構造一樣,只是裏面的裝飾全都換成了竹子。
隔着墨竹屏風,夏侯遮把茶杯湊在唇前,不動聲色的聽着裏面的水聲。
十二守在門外,他終于明白為什麽出門前主子要讓人帶着梳洗用具了。
想到為了挑好一件衣服,将軍竟然磨蹭了大半個時辰,十二幼小的心靈受到震顫。
雖然不知裏面那位到底是那路神仙,但那絕對是不可得罪必須讨好的人物!
包廂裏畢竟還是談事吃飯的地方,蘇幕婉拒了夏侯遮建議的浴桶,而是就着幾盆水進行簡單的清潔。
等換上一旁的幹淨衣服後,他有些郁悶的發現這袖子的下擺竟然長了很多!
彎腰嘗試着卷了卷,然而這上好的衣料那叫一個順滑。蘇幕磨磨牙,有些妒忌的瞪了眼屏風外的人。
沒事,他才十七,還有的長。
屏風後的水熱氣翻滾,白霧一股一股冒上來,倒是把屋子都熏得濕潤不少。
等蘇幕出來後,夏侯遮看見的便是一副出浴圖。而且由于衣領寬松,胸口還露出了一截精致的鎖骨。端着茶杯的夏侯遮垂下眼,端正了坐姿。
蘇幕原本有些別扭,但他向來想得開。走了幾步後甩甩袖子,帶起的風倒是讓他生出點魏晉風流的感覺。
“夏侯兄,這是你的衣物?”
“是,我并未穿過。”
蘇幕更滿意了,但他還是虛僞了一把:“那是在下橫刀奪愛了。”
夏侯遮撥了撥茶蓋:“反了。”
“啊?”蘇幕沒聽懂,但夏侯遮沒有解釋的意思,而是轉而道:“樊樓的糕點不錯,你來嘗嘗。”
蘇幕的眼睛被桌上造型別致的糕點吸引了,他之前進來的時候,桌子上被遮的嚴嚴實實。
原本想着是客人沒到,但現在看來,似乎……那客人不來了?
“嗯……”蘇幕盯着桌子中央那朵嬌豔欲滴的荷花:“全是,糕點?”
夏侯遮點頭:“我約的人最愛這些東西。”
“那你怎麽讓我嘗,你約的那人,不來了?”
夏侯遮不置可否:“或許吧,這些都是現做的,再放味道就差了。”
蘇幕悄悄咽了咽口水,道貌岸然行禮:“這屋裏都是水汽,夏侯你在這坐的肯定不舒适,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
重要的是,這麽精致的糕點,若是被水汽蹿了味,那可就太可惜啦!
蘇幕覺得夏侯遮實在是個很好說話的人,雖然某些行為怪了點,但想想此人經歷特殊,也不是不能理解包容。
樊樓的效率很高,不到半刻,蘇幕便坐在了二樓靠窗的廂房裏。
正下方的大廳內還是那麽熱鬧,比起三樓,這裏雖然吵鬧了些,但也別有一番市井風味。
夏侯遮斟了杯茶推過去,蘇幕很順手便端了起來。
十二敲了敲門後走進來,他朝着蘇幕恭敬的行禮:“蘇公子,您讓尋的人都尋到了。那個叫小武的意外濕了衣衫已提前回府了,蘭廂那位則被帶下去打理了。
蘇幕咽下茶水,只覺得這茶十分清爽,完美的中和了糕點的甜膩。
“多謝了。”
十二笑着露出小虎牙:“應該的應該的。”
看着這個比小武大不了多少,尚且青澀的少年,蘇幕的眼神微微柔和。
他上輩子大學教授做了沒多久,倒是習慣了去關懷這些年輕人。
“砰。”夏侯遮将茶盞不輕不重的放在桌子上:“底下的是什麽人?”
正下方的大堂裏,右邊圍着張桌子似乎聚集了不少人。
十二走到窗前看了看:“回主子,看模樣,應該是這屆的舉子。”
蘇幕奇怪:“舉子?會試在即,他們怎麽跑這來了。”
十二躍躍欲試的轉頭朝蘇幕請示:“要不要屬下去查查?”
“啊?”蘇幕看着他,又瞧了瞧夏侯遮:“這要看夏侯兄的意思吧。”
夏侯遮平靜的與他對視,眼裏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怒意。
“你想查嗎?”
十二狡黠一笑,他仗着年紀小還長着娃娃臉,絲毫不怕丢臉的朝蘇幕道:“蘇公子,我都快無聊死了,您就讓我去查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