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擲果盈車
數月苦戰, 鎮南王軍于七月攻破淮祿。
淮祿城破,百姓四散潰逃;為數不多的留臣皆投降示好。陸子響攜一支殘軍逃出城外,他走投無路, 被逼入一座山中,身邊部将死傷近殆。
這山少有人居, 山上草葉密密叢叢,難以行路。陸子響本就重了一箭, 行路艱難;滿途荊棘之下,他再難下腳, 幹脆癱坐在地上。
他取過腰間水袋, 想要喝口水。仰頭一倒, 方發現水袋中只餘下一滴可憐巴巴的水,淌入他口中,分毫不能解渴, 反而使喉間愈發火燒火燎。
陸子響雙眼一暗,忍不住伸手抓亂自己發絲, 滿面皆是灰暗。
數日領兵作戰, 身體勞累已極。多年不曾如此辛勞, 他覺得如今已是極限了。身體的疲憊傷痛暫且不提,更折磨人的則是精神的煎熬——不知何時, 陸麒陽便會追上山來,割下他的頭顱, 獻給陸敬桦那等大逆不道、自稱為帝的人。
眼前一片綠樹枝葉, 陽光灑落下來, 被血滴遮蓋了的視野有些迷蒙。他揉揉眼,腦海中卻掠過昔日在京城時的歌舞升平來——
那時他非帝王,是京城人人向往的二殿下。
可如今,一切都沒有了。
他想到曾經的紙醉金迷、宮廷樓閣,想到救過自己一命的沈蘭池,思緒愈發恍惚起來。
他本以為自己對沈蘭池勢在必得,可到頭來,竟然是連皇位也保不住了。追逐一生,卻什麽都沒有得到。
後悔麽?
……不曾後悔。
最為後悔的,便是不曾得到沈蘭池。
正在此時,陸子響聽到身旁一道怯怯聲音:“陛下,喝我的水吧。”
他擡起頭來,卻見到季飛霞舉起了自己的水袋。
季飛霞回到淮祿後,陸子響依舊令她做着皇後。也許是惦記着這份恩情,他如今逃入深山,季飛霞也換了輕便衣物,一路跟随,一副要死生同穴的模樣。
見季飛霞雙唇幹裂,眼中帶着血絲,陸子響的心底竟有了一分嘲意。
未料到,最後陪着他的人,不是那無緣的沈蘭池,不是假心假意、在京城扶持陸敬桦稱帝的沈苒,竟然是這叫做季飛霞的小女子。
他并不情願娶她,也不曾真心待她,一直欺她騙她,可她卻真的天真純澈如斯,願意被自己一騙到底。
陸子響眸光掠過她手中水囊,心下忽而一陣慨然落寞。繼而,他自嘲一笑,道:“皇後,朕并不喜愛于你。想來你嫁予朕後,定然是後悔的吧。”
周遭枝葉為風所拂,搖擺不定。山下似乎有着隐隐馬蹄聲,震動如雷。這馬蹄聲逼的藏于林中的人滿面驚懼、心力交瘁,愈發朝着草垛之中瑟縮了。
季飛霞聞言,眼皮微抖。她低垂下握着水囊的手,道:“臣妾自然是怨過的……”頓了頓,她道,“怨陛下明明心儀蘭池姐姐,卻從不說出口。怨陛下不分青紅皂白,便将臣妾的兄長下獄。”
聞言,陸子響眸間的嘲意,愈發深了。
“可饒是如此,”季飛霞道,“臣妾仍舊無法置陛下于不顧。并非因情之所至,只是因陛下是臣妾的夫君。”她的回答铿锵有聲,一字一頓,令陸子響心頭燃起一陣火焰來。
——不是因為情之所至,僅僅是為禮教所縛,夫妻乃是一體,不可分割。
陸子響愣了一會兒,竟仰頭哈哈大笑了一陣子。擡眼處所及的天空,略顯陰暗,幾片灰暗的雲重疊飄來,似在醞釀着一場大雨。
季飛霞分明心底是有他的。
若不然,又怎會放棄逃難的大好時機,跟着他一起待在這山野裏?
興許世情便是如此,他喜愛的,從不屑于他——如那沈蘭池,總對他敬而遠之;如那沈苒,口口聲聲皆是情愛,骨子裏卻實他如無物,翻臉便跟了陸敬桦——而他不喜愛的,卻癡情于他。
他笑罷,摸摸幹咳喉嚨,道:“皇後,你将朕頭顱割下,拿去獻予鎮南王,興許鎮南王還會饒你一命。”
季飛霞聞言,面色煞白。她搖頭,顫聲道:“陛下切不可胡言亂語。”
這副模樣,像是怕極了陸子響會先她而去。
陸子響見狀,心頭不由有了幾分愧忏與悔意——
他負欠她良多。
到此時,他才微微有了幾分悔意。想要仔細看一看自己這位在百姓口中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妻子,可卻又來不及了。兩人皆是渾身狼狽,一點都無從前的雍容華貴。
他在心底道:若是早日發現季飛霞的好,興許便不會飽受折磨了。
“……罷了。”陸子響起身,擡眼望向林間一處破廟,道,“朕去那廟裏歇息一會兒,皇後在外頭等一會兒。”說罷,便攜着幾名部将,起身朝那間破土地廟走去。
這破廟有些年歲了,牆體剝落、斑駁龜裂,門洞亦破了兩個漏風的大洞,褪了色的紅漆看起來黯淡已極。陸子響步入這破廟後,天空中便開始下起了陰雨,絲絲秋雨打的人衣衫盡濕。
眼看着雨水越下越大,而季飛霞衣衫濕透、小臉煞白,一名負傷将領對季飛霞道:“顧不得那麽多了,先進去避雨吧。多事之秋,陛下定然會體諒我們的。”言語間,已無多少對陸子響的敬意。
待走入了破廟間,卻問得濃重的血腥味。将領一驚,連忙敞開門四處張望,原來這破廟中倒了一地屍體,皆是自刎而亡的将領。
最中間,則是陸子響的身軀。他閉合雙眸,靠坐在破破落落的土地神像前,俊美容顏并無染上任何血污,被擦得幹幹淨淨,宛如睡着了一般,猶似神祇一般。
再細看,他脖頸上裹着一道卷起的披風,那披風已被噴濺的血漬染成了暗紅色。
陸子響也拔劍自刎了。
季飛霞愣在廟宇門口,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天空中滾過一道驚雷,飛馳的閃電照亮她僵硬的面孔。
“陛下——”
帶着哭腔、聲嘶力竭的尖叫聲,傳徹了整片山林。
季飛霞身旁的将領也是一片驚悸,連忙上前收整陛下屍身。他們扶起陸子響的軀體,陸子響衣襟間夾着的一片薄紙便飄然落下。
紙張折了三折,上頭寫了幾行潦草的字——
無論拾得者何人,代朕将此書轉交京城沈家蘭池。……朕自知時日無多,天命不正,欲将去矣。今茍延于山林廟宇,所思所憶、頗負良多。然最憶者,為者卿舍身之恩……
這張信封飄落在地,被将領的鞋履踩得撕裂開來,陷入滿地塵埃之中。未多時,雨水從破了洞的廟宇屋頂上灌入,滲得地面坑坑窪窪,這信上的墨跡為水浸泡,漸漸模糊化開,再看不清。
落雨未絕,漫天陰雲。
***
寶嘉元年,秋,昏王陸子響于淮祿外自刎而亡。
鎮南王陸麒陽收複淮祿,一掃山河瘴疠,重整大統。
***
塵埃落定後,為戰火所苦的楚國漸漸恢複了生機,京城也漸漸重新歸為一片繁華熱鬧。鎮南王陸麒陽帶兵凱旋,于秋末返回京城。
蓋因鎮南王乃是外逐木金人、內定社稷的大功臣,百姓聽聞他凱旋回京,便早早出門,夾道歡迎。天方蒙蒙亮,京城城門處已是擠擠攘攘,無數老少男女,簇擁而知。
待城門開啓,鎮南王的部将策馬入城中時,百姓的歡呼之聲便猶如雷動,未曾斷絕,前後往複如同潮水。
于一片歡呼聲中,陸麒陽馭馬而入。他已換下了铠甲,着一襲文質長衫;剃淨了面上胡須,恰似一位春風得意的狀元郎。
“王爺——”
“王爺!”
有不少女子朝他舞着手帕,大聲呼喊,聲音中滿是戀慕之意。沒一會兒,又有幾個果子被丢了上去,砸的陸麒陽左右閃避。
“哎、等、等等!”陸麒陽冷不防被一個石榴砸中了腦袋,大驚失色。他揉揉額頭,道,“這群人是在做什麽?”
一名副将答道:“王爺不曾聽說‘擲果盈車’的典故麽?這是因為王爺風流俊美、惹女子喜愛,才會有女子特地扔果子上來。”
啪叽。
副将扭過頭去,恰好看到陸麒陽頂着一臉汁水四溢的水果,滿面狼狽。
“哦。”他答道。
“鎮南王妃到——”
就在這個不妙的時候,鎮南王府的馬車,到了。
一位麗人,懷抱着一名孩兒,款款從馬車上下來。
麗人懷裏的女娃不足周歲,正是咿咿呀呀的時候。冷不防看到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滿臉水果汁水的男人,女娃被吓得扯開嗓子,放聲大哭。
“哇——————”
這便是,鎮南郡主陸冠容與她親爹陸麒陽的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