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孫遠終于知道, 陳黑子為什麽願意放人進來,還特意派出人手保護,讓這一行人在城裏亂逛。
他聞着自家院子裏傳出來的豬油味, 油花炸裂的聲音格外動聽。他依靠在牆上,看着排骨順着薄薄的賬本念名字,念一行就有一個人從包袱裏拿出東西,有的是糧食,有的是冰糖, 有的是布料, 還有一些人當初訂了頭繩玩具。
那些包袱就像連接了一個不知名的寶庫,吃的, 喝的,用的, 玩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只需要把手輕輕伸進包袱, 就能拿出各種各樣讓人眼紅的好東西。
孫遠看着一樣樣形形色色的東西被拿走, 那些人背上還有一些包袱沒有拆開, 像是要給其他地方送去。他死死盯着那些鼓囊囊的包袱,呼吸漸漸粗重, 腰背不自覺彎曲,準備随時暴起, 把對方手裏的東西都搶過來。
“當啷。”
有個人翻找得太急,包袱裏有什麽滾落出來,又飛快地塞了回去。
孫遠沒看清那是什麽,但他聽出來了——那是鐵器。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 孫遠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重新觀察了一遍這些人背的包袱。
鼓囊囊的, 放了不少東西。
重點是每個包袱都差不多長,像是被裏面的什麽東西撐開了。
是兵器!
孫遠聯想到剛才的聲音,輕而易舉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他深吸一口氣,讓差點被豬油糊住的大腦冷靜了一些,強迫自己思考。
統一的制式兵器……
洪水剛過也能輕巧給出的糧食肥肉……
幹幹淨淨的衣裳鞋子,臉色紅潤,
還有……他們好像一點都不怕疫病?
“排骨兄弟,”有人拿着給孩子訂的風車,想擠出個讨好的笑,努力了半天,卻笑得比哭得還難看:“你看,這……孩子都被洪水帶走了,媳婦肚子裏倒是還有一個,不過也快餓死了。這風車實在沒人玩,你發發善心,能不能……能不能換成糧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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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的表情嚴肅了一些,他嘆了口氣,低着頭沒有說話。
像是按了暫停鍵,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一瞬不瞬地看着排骨。
排骨心裏默算着時間,等覺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已經目露絕望的時候,這才又輕輕嘆了口氣:“我也知道大家的困難,不過大家也體諒體諒我,好不容易來一趟,生意沒做成又回去了……”
“兄弟能來就是救命了,哪能讓兄弟你自己擔責任啊,”說話的人生怕事情不成,哀求道:“我只要一半,剩下的一半算給兄弟賠不是的。”
“哪裏話,”排骨急忙擺手,“我回去說說,扣是肯定會扣一點的,那也不至于要一半那麽多。”
那人松了口氣,孫遠也松了口氣。
太好說話往往意味着對方有所圖謀,這樣也好。
訂了貨還沒收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人手裏沒糧,兜裏沒錢,兩手空空看着別人家歡天喜地,忙活着準備去做飯。
有人吞了吞口水,摸着空蕩蕩的肚子,厚着臉皮想賒賬:“排骨兄弟,你看這……這一大家子斷糧兩天了,都快餓死了,你看你侄女侄子瘦的……”
這人把孩子扒拉到身前,試圖博取同情:“大人沒事,餓幾天就是了,孩子不能不吃東西啊,你就發發善心,施舍點糧食,等災過去了我一定還!”
有了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給了這家,另一家給不給?這是給一點就能解決的事情嗎?
排骨心裏吐槽,面上卻是一臉為難:“糧食價貴,再說我手裏也沒多少,你就算說破嘴皮子,我也沒法給你變出來那麽多糧食啊。”
“兄弟,我們都快餓死了,有一點就能救命。”
“這……諸位要真是走投無路,我這倒有個掙糧食吃的法子。”
“快說快說。”衆人豎起耳朵,把排骨圍了個嚴嚴實實,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排骨也不着急,等他們圍好了,周圍一片安靜的時候才開口。吐字清晰,确保每個人都可以聽清楚:“東家在城外有個莊子,被這洪水給毀了,準備重新建起來。圍牆房子是一件事,地也得有人種,幾位要是幹得好,說不定能留下,有一塊自己的地。”
“哦對了,那裏原本還有個小鐵匠鋪,活挺雜的。不管幹什麽吧,東家一向仁善,只要肯賣力氣,總能給口飯吃。”
無論是什麽身份,家裏有沒有錢,土地在大家心裏,擁有着任何東西都比不上的價值。
錢可以花,東西實在不行也能當。賣地基本上代表一整個家庭走投無路,只好用未來換取現在的安寧。
排骨的話剛一出口,最動心的不是原先城裏的住戶,而是那些難民。
他們原本大多是農民,對田地有着非一般的情感。在被擄走飽受折磨之後,發現還有機會回到自己最熟悉的田間地頭,一個個迸發出來了極高的熱情。
他們漂泊太久,也吃了太久的苦了,田地對他們而言,就好像是熟悉的家園,平靜的避風港。單是想想自己在田間幹活的時候,內心就由衷升起一股安全感。
城裏原先的住戶都不是農民,他們或是手工業者,或是小商小販,平時雖然苦,但也比整天種地蓋房子輕快。但土地是所有人的心頭好,何況現在沒有生意可做。老本行幹不了,賣點力氣卻既能得地又能得到糧食,讓全家老小活下去,是個人都知道該怎麽選。
孫遠幾乎立刻感受到了大家期待的目光,他原本有些猶豫要不要去,現在也知道是不去不行了。他靠着之前的名氣威望才當了這群人的頭,可如果他執意和所有人背道而馳,他會以最快的速度被這些人抛下,說不定還會踩兩腳。
這是個很簡單的計謀。
孫遠冷靜地評價。
但是財帛動人心啊。
他目光複雜地看着那一個樣式相同的包袱,如果排骨他們換一個理由,他就有機會把人直接扔出去,或者幹脆打死,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也不會知道他們曾經有這麽一個機會。
哦,不對。
如果不是說要交貨,他也不會這麽沒有警惕心,讓人跟他在外面談,更不會有一大堆人圍着,豎着耳朵,把排骨說的每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孫遠輕輕嘆了口氣,身邊的人都在歡喜窺見了一條生路,沒人在意他的情緒波動。
他看着陳黑子的人站在一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裏恨得咬牙,面上卻道:“排骨兄弟真是善心,不知道陳黑子那邊去的人多不多?”
陳黑子手裏糧食最多,手下人可沒那麽好忽悠。
“還好,他那裏病人多,我們莊子裏有大夫,我來的時候,他們那邊已經有人在收拾東西準備出城了。”
大部分人還是願意出城試一試的。不過保險起見——主要是孫遠他們想起之前的事心裏害怕——最開始只有一部分年輕力壯的出去謀生計。
孫遠把事情跟他爹孫大力說清楚,又細細吩咐了下邊幾個領頭的留守,還暗中吩咐後邊幾個小尾巴跟着,萬一看他們走的方向和排骨說的不一樣,或者遠遠看見他們被人圍住帶走了,就回來報信,叫人把他們救出來。
一切都安排好了,孫遠想了想,沒想起有什麽疏漏,這才帶人出城。
孫遠這邊的城門塌了不好走,帶人走的是徐黑子那邊的門。兩邊都靠着城牆收着城門過活,沒想到排骨往裏走了一圈,又帶了不少人出來。三方在門口碰面,然後排骨他們打頭,往莊子的方向走。
孫遠和徐黑子四目相對,眼神一個比一個兇狠。出門走了一段,他們看見了一群人。制式衣服,制式武器,各個人高馬大,面向各個方向站着,兩兩對齊,目不斜視,讓人一看就覺得很規整。排骨跟領頭的打了聲招呼,對方點點頭,臉色嚴肅,目光犀利,讓人不敢多看。
衣服挺漂亮的,板板正正,顯得人也精神。
不過人遠比他以為的要少。
孫遠這麽想着,歪心思又動了起來,卻看見打頭的人喊了聲號子,所有人整齊一致地同時向後轉身,随後筆直站好。
孫遠确信,剛才有那麽一個瞬間,自己連呼吸都停住了。
不,不只是他,一群人出行,本來都在聊天說話,非常吵鬧,剛才的時候所有聲音都停止了,就連鳥都不叫,天地間只有那些人腳步落地的聲音。
這還不算完,領頭的人又喊了一聲,幾個人一起擡起手臂,朝着不同的位置跑去。手臂擺動幅度一致,步伐頻率一致,像被尺子量出來的一樣,腰背挺直,整齊劃一。
第一個跑到自己位置上的人沒有停下,而是原地做着跑步的動作,直到所有人都跑到了自己的位置,大家又都整齊劃一地放下手臂,腳跟在地上碰撞,發出幹脆利落的一聲。
衆人張着嘴,已經看呆了。
又一聲新的號令發出,前面幾個人邁着統一的步伐,見水坑不避,見石頭不讓,昂首挺胸,一路向前。
“他們在前邊開路,走吧,諸位。”
孫遠壓根沒聽見排骨的聲音,滿心滿眼只有前邊那幾個人。
他又看了一眼衆人的隊形,默默在腦子裏找到了對應的陣型。
是之前偷聽過的,軍中的一種陣型,行進中能更好的保證隊伍的安全。
所以,剛才等他們的時候隊形不一樣,那是停止時的陣型?
等排骨第二次催促,終于有人反應過來。孫遠也合上自己有些酸痛的下巴,安安靜靜地跟着排骨往前走。
随着人群開始移動,留在原地的人分成三隊,一隊跟在人群後面,兩隊分別待在人群兩邊,隊員和隊員之間拉開了很大的距離,對周圍好奇的眼神安之若素,只是姿勢标準地往前走。
精兵。
孫遠毫不猶豫地下了這麽一個結論。
再看看自己旁邊這個小青年,哪怕隔了很遠,依然和最前邊的人保持了一樣的步子。一起伸左腿,一起伸右腿,要不是臉不一樣,還以為是同一個人。
精兵中的精兵。
孫遠很快推翻自己的結論,低下頭老老實實走路,完全忘了自己剛才的花花腸子。
被認定為“精兵中的精兵”的王三柱心裏其實很慌。
他是護衛隊的一員,平時就經常練步伐練隊形
不知道有什麽用,總之宣寧說了一次,從此這些就成了每天必練的內容。
這次要來接人,哦,按照宣寧的說法是“給個下馬威,震震那些不老實的人”,他們這些人就又被拉出來充門面。
這幾天他們把同樣的動作練了無數次,從天黑到天亮,晚上睡覺他腦子裏也是“左右左”。淘汰了一部分人,留下了他們這些人,又重新做了衣裳找了武器,讓他們一次次“排練”。
宣寧還嫌不夠,居然把大家都拉出來,讓他們在中間走了好幾遍,還把這稱之為“必不可少的彩排”。
王三柱內心是崩潰的,大家也都反對,但是被無情地鎮壓了。
那天,王三柱永遠記得那天,太陽出奇的熱,把他的臉都曬得紅彤彤熱乎乎的。他站在隊列裏,他娘的聲音尖利高昂,輕易壓下了其他竊竊私語:“三兒,三兒,娘在這呢。你看,三子在第二排。”
那一剎那,王三柱清晰地察覺到無數雙眼睛定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臉好像更紅了,因為他聽見他妹妹桃花笑道:“你看我哥臉紅的,跟個猴屁股一樣。”
王三柱:“……”
他有心喊一聲“求求你們閉嘴吧”,奈何隊伍裏規矩大過天,沒有允許說話,他就只能閉嘴。江大在一次次訓練中一次次加強這個概念,他只敢越發的目不斜視,假裝自己聽不見。
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耳朵這麽好使。
都是一個村的,多數都沾點親帶點故,各家看完了自家小子,又開始點評別人家的。
大姑,二嬸,三叔,堂哥……
那天,王三柱順拐了。
不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