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雲緩看着桌子上的早膳, 手指不自覺的敲着桌面。
淡竹一邊嘆氣一邊道:“據說我們這邊還是好的。陶側妃說幾位小姐珠圓玉潤,日後不好出嫁,她們吃的東西更差, 都是一些豆腐、蘿蔔和羊肉什麽的。”
王妃在家的時候, 在吃的方面從來沒有苛刻過雲緩。一般情況下,早膳會有兩三道應季蔬菜,兩三樣面食點心,再有一兩樣湯粥, 雲緩早上不喜歡特別葷腥的東西, 所以早上葷食較少, 即便是有也做得十分清淡。
今天桌子上是一盆油焖羊肉, 一盆燒兔肉, 一碟子油砣,再有一碟子油餅, 全是雲緩早上醒來消化不動的東西。
雲緩拿了一塊昨天剩的山藥糕:“今天與平時不一樣, 廚房怎麽圓的?”
“廚房說,小公子每天吃得又多又精細,每個月花銷巨大。諸位公子早上基本都是這些, 小公子如果搞得太特殊不好讓側妃當家。”
雲緩口味和王妃相似,都偏清淡一些,喜歡甜一些的食物。
王府大多數人都喜歡油厚味美的食物,哪怕是大早上也愛吃羊肉和油炸的餅子。
廚房的人給雲緩做了這麽多年的飯了,早就知道雲緩口味。裏面的人大多都是王妃安排的, 這次他們之所以突然更換早膳, 想必陶側妃說了什麽狠話威脅他們。
雲緩不想為難這些人, 拿這些人出氣完全沒用, 不會讓陶側妃警醒半分。
雲緩道:“你讓人把這些撤回廚房, 說我吃不下。”
淡竹點了點頭。
飯菜剛撤回去不久,廚房管事的人給雲緩送來了兩份蛋羹和兩道面食,并陪着小心說他們倘若不聽陶側妃的,陶側妃就讓凜王把他們通通趕出去。
陶側妃眼下掌權不能得罪,王妃遲早都要回來,更不能得罪,下面的人亦是左右為難,只能陽奉陰違,表面上聽着陶側妃的話,私下裏偷偷給雲緩開小竈。
這些天廚房的人受了不少氣,幾個小姐派丫鬟來罵過,四公子和五公子那邊也派人來打砸了一頓,雲緩這裏沒有刻意為難,他們心裏很是感激。
雲緩彈了一上午的琴,中午想着要不要出去吃,淡竹從外面進來了:“小公子,二公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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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情?”
“二公子在烏布遇害,屍體已經被拉回來,現在放在祠堂外面,您現在去看看吧,過去晚了可不好。”
雲緩臉色微微一變:“拿來我的衣服和發冠,我現在就過去。”
這種場景似曾相識。
上一次發生還是在雲堯淹死之後。當時凜王怒火中燒,将雲永泰狠狠揍了一頓。
這次麽——雲緩不用多想,也知道挨揍的人多半是雲廣陵。
凜王再怎麽寵愛雲堯,雲堯都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對雲堯的寵愛一是因為雲堯嘴甜會來事,二是為還雲堯父親的恩情。所以上次凜王打雲永泰絕對不會往死裏打,只是像往常一樣揍兒子洩憤罷了。
雲永泰則不一樣,他是凜王的親生兒子,凜王表面上對他嚴苛,動辄又打又罵。實際上,凜王一直都說雲永泰最像他。倘若雲廣陵不是朝廷承認的嫡長子,雲永泰一定會是凜王府的接班人。
這回雲永泰死了,凜王的悲傷程度一定遠遠多于雲堯死的時候。
王妃如今不在王府,倘若凜王怒火攻心要殺了雲廣陵給雲永泰報仇,沒有人能攔得住。
雲緩到祠堂外的時候,已經聽到了陶側妃扯着嗓子在哭嚎。
意料之外的是,凜王的臉色陰沉無比,不像雲堯死的時候雙眼通紅。
除了雲廣陵外,老四雲當歌和老五雲煜已經過來了,這三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傷心,總歸都用袖子擦着眼淚,全都傷心欲絕的樣子。
陶側妃趴在雲永泰的屍首前,她不知道哭了多久,兩只眼睛腫成了核桃,頭發淩亂得不成樣子。
凜王看到雲緩之後,陰沉着臉點了點頭。
雲緩只好道:“父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有沒有查出是什麽人幹的?”
“刺客來歷不明,尚在調查之中。”凜王冷冷的道,“你二哥得罪的人應該很有能耐,居然能買通這樣厲害的殺手,整個凜州,不知道幾人有這樣的財力。”
雲緩看不懂什麽刀口和死因,他亦不敢去看雲永泰的屍身。
過去雲緩與雲永泰是有過一些摩擦,但人死如燈滅,兩人畢竟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那些小的恩恩怨怨也随之而去了。
雲廣陵在一旁擦着眼淚:“父王,您請節哀。”
陶側妃突然跳了起來,她沖上去撕扯雲廣陵的衣服:“你讓人殺了你弟弟,在這裏貓哭耗子假慈悲!你還永泰的命來!”
雲廣陵臉色漲得通紅,陶側妃是凜王的女人,他不好将她摔到地上,只能任她抓撓打罵,片刻之間雲廣陵的臉就被陶側妃尖利的指甲抓出了幾道血痕。
凜王把陶側妃拉了下來:“行了,別鬧了。”
陶側妃嚎啕大哭道:“王爺,我只有這一個兒子,現在永泰死了,以後我怎麽辦啊?”
雲廣陵道:“我與二弟是骨肉兄弟,怎麽可能殺他?望父王明鑒!”
雲緩随之看向凜王:“父王明鑒,事情未調查清楚之前,不可冤枉了大哥。”
陶側妃捂着臉哭訴:“若不是王妃把永泰攆出凜州,泰兒怎麽可能落得如此下場?王爺,您一定要為我們母子做主!”
凜王寒聲道:“把側妃送回房間。”
幾名下人上前拉扯着陶側妃,将她送了回去。
這個時候雲見海和雲嘉駿也過來了,他倆之前便聽過風聲,然而這次過來,兩人還是驚訝的哭着撲上前去:“怎麽這樣?是誰殺了二哥?二哥!”
一時間院子裏都是哭聲。
雲見海和雲嘉駿一母所生,他倆在王府的實際地位次于雲永泰,比雲煜和雲當歌要高些。
雲見海抱着雲永泰的屍體哭得身體顫抖,一直在喊“二哥”,一旁雲嘉駿一邊哭一邊訴說着曾經兄弟情深。
若不是雲緩之前經常見到雲永泰霸淩雲見海和雲嘉駿,或許他真會相信他們兄弟情深似海。
“都給本王閉嘴!”凜王語氣森寒,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眸子掃過衆人,“老二的喪事,本王會全權主辦,近兩個月內府上禁宴飲玩樂,禁與妻妾同房,衆人都着喪服。”
所有人一邊擦淚一邊附和。
雲煜一邊擦淚一邊道:“兒臣知曉一家棺材店鋪不錯,如有能為父王解憂之處,兒臣當效犬馬之勞。二哥平日裏最關切兒臣,如今他不幸去了,兒臣悲痛欲絕,只想幫他辦一場體面的喪禮。”
凜王點了點頭:“你晚些時候來本王的住處。”
雲廣陵道:“二哥的喪事,父王怎可親自操辦?兒臣來辦就好了。”
“本王想讓你二弟走得清淨一些。”凜王掃過衆人,“都退下吧。”
其他人行了一禮,陸陸續續的哭着出去了。
雲廣陵自然要留下來安慰凜王幾句。
雲緩見雲廣陵不走,自己也留了下來。
院中瞬間空蕩了起來,只剩下一些下人侍衛,這些人将雲永泰的屍體好生擡了進去。
雲廣陵道:“父王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凜王的目光變得殘忍起來,臉色略有些猙獰,“你的意思是,想讓本王與你一樣開心?”
這話說得太誅心,剎那之間,雲廣陵臉色大變,“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父王,二弟的死真與我無關。”
“無論與你有沒有關系,他都死了!”凜王一腳踹在了雲廣陵的胸口,“倘若本王查出是你幹的,無論朝廷是否準許,你的世子之位都別想要了!”
說完這些,凜王拂袖而去。
雲廣陵仰卧在地上,臉色變得青白,身體不住的抽搐。
其他下人不敢扶雲廣陵,都跟着凜王走了出去。雲緩趕緊在他胸口處揉了一下幫他順氣,慢慢将他扶了起來。
雲廣陵勉強站起,臉上仍舊沒有顏色,“哇”的一聲吐了雲緩半身血。
凜王年富力壯,體型像雲永泰一樣魁梧,他踹在雲廣陵胸口這一腳用盡了全力。倘若跪在那裏的人是雲緩,就算是九條命都被踹沒了。
雲廣陵肌肉厚實身體康健,他有幸保全了一條性命,只是五髒六腑疼痛欲裂,裏面胸骨折了,內髒大概出了很多血,現在站都站不穩,兩條腿直打寒顫。
雲緩見他一直吐血,忙拿出手帕給他擦了擦:“大哥,你能不能走路?”
雲廣陵眼圈兒通紅:“我是想殺他,但我沒有這麽做。”
雲緩曉得雲廣陵嘴硬,現在雲廣陵傷得不輕,只怕這輩子都沒有受過這麽重的傷,他只好道:“大哥,你胸骨可能骨折了,得讓大夫看看,我們先回去吧。”
雲廣陵擦了一下眼角。
他知道雲緩不信自己,實際上,雲廣陵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幹的。幾個兄弟中除了他之外,其他人要麽沒有這樣的能耐買通刺客,要麽沒有這麽深的仇恨。
雲緩将雲廣陵送到了住處。
韓氏見雲廣陵吐血不止,她被吓得不輕,忙讓丫鬟去請大夫。
雲廣陵疼痛難當,他胸口骨頭折了,只能躺在床上。
半晌,雲廣陵道:“就算我真殺了他,父王也不該如此絕情。他是兒子,難道我就不是?這些年我為凜王府出生入死,立下多少功勞?他每日不務正業,每每領了差事都是讓下人去辦,總是以殺人虐人取樂。我若像他這樣,父王不知道廢了我幾回。”
雲緩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雲廣陵看着床頂:“就因為他的母親是凜州女子,我母親是漢人女子,我就該被這樣對待?”
韓氏讓丫鬟把雲緩沾血的外衣脫了:“弄髒了小叔一身,真不好意思,改日我讓她們洗幹淨送去。”
雲緩點點頭,他從腰間錢袋裏拿出一枚鑰匙:“辛苦大嫂。母妃的住處有治內傷的良藥,藥瓶在她書房進門第三個櫃子裏,上面寫着‘大內傷丸’,這是書房鑰匙,還望大嫂親自跑一趟。”
韓氏将鑰匙接過來,忙過去了。
雲廣陵還在自憐自艾中,口中說着曾經種種不公。
雲緩用濕帕子擦幹淨手指,從茶盤上拿了茶盞喝了一口。
雲廣陵停下了,他看向雲緩:“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笑話?”
雲緩:“……”
雲緩現在只想王妃過來,然後讓王妃抽雲廣陵幾個巴掌清醒清醒。
他把水咽下:“大哥,你這個嫡長子問我這個次子,讓我怎麽回答?難道讓我說,你不是笑話,我們這些既不是嫡長子又不得父王寵愛的才是笑話?如果是要比誰更可笑的話,那我只好告辭了。”
雲廣陵苦笑一聲:“也對,你不是我,無法理解我多年辛苦結果忙成了空,不能體會這樣的悲慘。”
雲緩一直都覺得雲廣陵是個猛男。
猛男傷感起來,絲毫不遜色于雲緩病中胡思亂想的時刻。
雲緩道:“大哥,你只是被父王踹了一腳,一切并沒有成空。像太子那樣的,滅外族平海寇,所到之處無不太平,最後被皇帝安了謀反罪名殺掉,死了還要被千刀萬剮,才是多年辛苦結果成空。”
雲廣陵又吐出了一口血。
雲緩真有些擔心他,被凜王當胸踹一腳真不是誰都能受的。
往日凜王打雲永泰和雲見海他們都是打的皮肉,看起來皮開肉綻實際上養個十天半月就恢複了。雲廣陵傷的可是五髒六腑,稍微養不好終生都有後遺症。
“我說錯了,大哥你真的很慘。”雲緩趕緊改口,“是父王做得不對,你別吐血了。”
雲廣陵苦笑一聲。
雲緩道:“大哥,若你只覺得你和二哥只差在生母上,那你大概想錯了。四哥的生母同樣是凜族女子,他還不是被父王忽略?只有二哥、三哥、六哥這樣生母出身貴族的才會被父王高看一眼。說不定他們還很羨慕你,羨慕你的母妃知書達理有朝廷當後盾。”
雲廣陵閉着眼睛一言不發。
雲緩趁機把雲廣陵房間裏的水果和糕點都吃了,吃得一塊不剩。
雲廣陵眉頭跳了跳:“我都要疼死了,你在這裏吃東西?”
雲緩想了一下:“那我像三哥他們一樣抱着大哥的身體假哭?”
雲廣陵的矯情勁兒終于過去了,他想着雲緩大概不知道他有多煩悶,和雲緩談話等同對着木頭聊天,只好閉嘴等大夫過來。
和雲見海、雲煜那樣假模假樣的兄弟相比,雲廣陵還是更偏愛雲緩這樣沒有太多心思的人。
或許一母同胞的兄弟之間真有親情維系,雲廣陵先前從來沒有想過,雲緩也有比其他人更靠譜的一天。
倘若雲永泰這件事情是有人誣陷他,讓他坐牢了這個罪名。比起其他兄弟,雲廣陵更希望雲緩能夠得到這個世子之位。
他看向雲緩。
雲緩現在穿着雪白的中衣,他外袍被弄髒了,韓氏離開之前讓丫鬟給雲緩披了件新的鴉青色外袍。
這件衣服是雲廣陵的,他沒有穿過,披在雲緩身上大了許多。
從雲廣陵的角度去看,雲緩修長單薄的身形略有些病弱,面容都帶着些許蒼白,唇色淡淡的,銀冠上的雪色綢帶系在下颌,襯得一點下巴尤為精致。
他記得雲緩去年臉上還有些嬰兒肥,今年雲緩身體抽高一些,那些柔軟的線條消失不少,側顏還是溫柔的,溫柔中卻有些淡淡的疏離。
一直以來雲緩都和諸位兄弟玩不到一處,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原因,大概還有想法上的緣故。
除了王妃之外,雲緩似乎不和王府中其他人密切來往,他似乎與任何人都帶着善意,身邊卻始終無親近之人。
兄弟幾個都說雲緩很笨,平日裏就像個精致漂亮的擺件,到十幾歲時還不怎麽會說話。
但這五六年裏,雲緩卻有着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一眼幹涸的井中湧出了泉水,失魂的人被召回了魂。
說實話,凜王很不喜歡雲緩,可是他從未抓住過雲緩的把柄,簡而言之,雲緩基本上沒有犯過什麽難以原諒的大錯,更沒有像雲堯那樣在重要場合做過蠢事丢過體面。
雲廣陵去過許多地方,他知道,在麒朝許多繁華的地方,雲緩這種少年很受家族喜愛。雲緩大概很有慧根,卻從不向他們這些人展露。
韓氏很快帶着藥回來了,雲緩倒了一把藥丸出來,聞到一股酸苦的味道,他煞有其事的道:“大哥,這個藥需要嚼着吃,這樣才能止血療傷。”
雲廣陵将這把藥丸塞到了口中。
嚼碎後他被苦得龇牙咧嘴,喝了兩盞茶都沒有緩解。
韓氏道:“大夫怎麽還沒有請來?我去看看。”
她還未出去,丫鬟便進來了:“門房說王爺吩咐,因為府上喪事,不準外人進府,大夫不能來。”
雲廣陵本就難看的臉色頓時變得更難看了。
雲緩道:“慧明大師如今還在王妃的佛堂中居住,你們過去把他請來吧,記得多說些好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