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讨要
三日之前。
那是充滿肅殺之氣的一個夜晚。
白芨接了師兄的傳訊, 從折扇上感知到師兄的情緒變化,馬不停蹄地向着城主府趕着。
白芨從城郊裹着夜露前行,途中遇到了沐浴于月色之下的顧初衍。
自從那日顧初衍在她面前主動暴露身份之後, 白芨便許久未曾見他了。只是他在此時出現, 縱有千般言語, 也只化作了一句。
“讓開。”
顧初衍只笑了笑, 從袖中遞出了一物。白芨的目光望去,一陣熟悉感浮現于心頭之中。
那模樣亦是一面通體漆黑的鏡子,只是與青鸾鏡有細微的不同。原本的青鸾鏡已經被她融成了手中的長劍……
如若之後真的要與玉昆宗對上,多一份力量總是好的。
“這是巫祖的另一面鏡子, 我想你應該需要。”顧初衍将它放到了白芨手中, 随後退至原先的距離。他低下頭, 将大祭司所說的話告知白芨。
“巫祖隕落前将自己的預知能力封印在青鸾鏡內, 因此只有當你接觸到青鸾鏡時才會逐漸恢複預知的能力。”
他看了看白芨手中的青色長劍,話語逐漸凝固, 随後移開了雙眸。
顧初衍笑了。
她果然……只是他心中的白芨。
預知再強也不過是見到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而她知曉未來的第一瞬間便是拿起手中之劍想要去改變結局。
白芨接過那面熟悉的鏡子,神色恍然。
這樣便說得通為何她上一世沒有預知到後來發生滅世的畫面了——她被關入冰牢之中, 沒有進入古秘境,沒有得到青鸾鏡,故而對所有事情一無所知。
顧初衍接着說道:“巫祖通曉過去與未來,她不希望轉世後的自己背上先前的責任……預知能力牽扯頗多, 每一句預示所帶來的後果都是無法估計的。她大概是希望今後的自己做一個普通人, 不再與之牽連,才将一切都封印在青鸾鏡中。”
白芨手指動了動,搭在鏡面上:“可是這面青鸾鏡最後還是回到了我的手中。”
她不解, 顧初衍心中卻是苦笑。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大祭司派人将青鸾鏡放于秘境之中, 鏡子本就是巫祖之物, 會相互吸引也是正常。大祭司隸屬于巫祖一脈,本應尊重巫祖的意志,為何卻執意要巫祖恢複能力?
除非是到了事态非常嚴重的地步……
嚴重到,僅僅憑借大祭司的力量,都無法阻止鏡中映出的未來結局。
想到這裏,顧初衍渾身發冷。自他入大祭司門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數百年。如若那時大祭司便開始謀劃,那究竟是為了什麽?
還未等他細想,卻見白芨手中的那面鏡子一暗。紫光瞬間從兩者接觸之處傳入白芨體內——
霎時,紫光大盛,連通着蒼穹。
一巨獸展翅翺翔于天際,遮住微弱的月光,直朝紫光所在之處撲來!
而白芨閉目,紫光通過鏡子在手中激蕩。顧初衍不再猶豫,當下化身一青色巨蟒,擋在了白芨的身前。
顧初衍完全化形為青蟒,盤旋着将白芨擋在了身後。此時眼瞳豎得極細,冰冷地吐着信子,一雙蛇瞳緊緊地盯着天上的不速之客。
天上的巨獸人面獸身,展翅之際掀起一股巨大的風,不是天織又是誰?
上古妖獸的氣勢威壓兇猛,收翅落地之時,近處的樹木與植被皆碾得粉碎。妖獸昂起頭,與顧初衍對視。
那天織打量了顧初衍一眼,口吐人言:“竟是青蟒一族的後代?我與你祖上倒是有些交情。”
顧初衍不着痕跡地用蟒尾感知了一下身後之人的情況。白芨觸及鏡中力量,仍未蘇醒。好在天織雖性暴躁,但仍能溝通。他斟酌着,眼瞳卻仍細如針尖:“是,在下為青蟒一族的獨子顧初衍。”
“獨子?”天織顯然一愣,面上的眉頭皺起,複松開,“難怪。應襄好歹也是條龍,自然不會容忍。”
它這話說的毫不委婉,就連妖皇的名字也直呼了出來,沒有絲毫尊敬之意。上古妖獸,自然有着幾分的傲性,一語點破了顧初衍現在的處境。
說實話,以應襄這份氣度,眼前這條青蟒能活下來已經是份僥幸了。
說話間,天織轉過頭,打算越過顧初衍去望向他身後之人。
幾乎在天織望過來的一瞬間,青蟒的蟒尾繃緊,帶着身後之人快速撤離。
天織自玉昆宗逃離之後回到了十萬大山。如今出山前往魔界只有一種可能——
族長那邊的人要害白芨。
天織看着他的動作,一聲輕嘆:“可惜了。”
面對顧初衍的提防,它毫不在意,定定去看身後它所感興趣之人。連妖皇它都沒什麽敬意,更何況是一個族長的命令。
自魔界上空飛落之時,天織便感受到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那氣息十分熟悉,就像此前見過一般。
族長命它去收取此人性命,而青蟒又在保護着她……
面對大自己十數倍不止的妖獸,顧初衍絲毫不退讓。他心下知曉,如若他露怯,這一退,身後的白芨便會徹底暴露在天織的視野之中。
他不能退!
強大的威壓已至眼前,青蟒低下了頭顱,暴露在外光滑如玉般的鱗片炸起,與之對抗着,滑下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他不能退。
顧初衍還記得,他有記憶之時,同族已被妖皇尋了錯處一一誅殺。
那是一個夜晚。
大祭司身着一層又一層繁雜的衣袍,将他引到了一方暗無天日的地方。他之所見,唯有一方池塘。周圍是一片森然的古樹叢林,禁制布下了一層又一層。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他出不去。
一尊石像立于池塘之後,月色清淺地映在石像臉上,模糊又朦胧。
顧初衍只覺得這石像上所刻繪的女子像個悲憫世人的神祇。
“我将你從妖皇手中救下是有代價的。她是巫祖,也是你今後要不惜一切代價所保護之人。”
大祭司聲音淡淡,神色如常般看着他仰頭望向石像的動作。
年幼的青蟒天資聰穎,自然知曉代價的含義。于是他懷着虔誠的姿态行了最莊重的一禮:“我願意。”
顧初衍擡起眼,他的身上已經鮮血淋漓。數不清的鱗片迸裂開,依舊與天織對抗着。
一雙溫熱的手按上了他。
那雙手與他微涼的身子形成了明顯的對比。顧初衍僵了一下,感受着鱗片中流失的妖力急速地彌補着。雙手拂過之處,激起一陣戰栗。而滿身的傷痕卻如同時光逆轉一般,盡數褪去。
青色的鱗片依舊如玉般泛着光澤。
他知曉自己鱗片的堅硬,卻不可避免地在腦中想起白芨觸及到鱗片之時內心的想法。
會不會太硬了……?
她……會反感嗎?
身後之人将青蟒身上受損的鱗片拂遍後,自紫光中走出,徹底暴露在天織的面前。
顧初衍焦急地擋在她身前,卻側目對上了一雙淡漠的眼神。
“……青蟒?”
那聲音從猶疑變為篤定,用手摸了摸青蟒的頭,語氣淡淡:“你做的很好。”
金色的蛇瞳中倒出了她此時的模樣。
——如同那尊被供奉起的石像,就連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顧初衍意圖阻攔的蟒尾緩緩垂下:“是您……”
天織的利爪放于身前,感受到熟悉的力量,亦是神色複雜:“巫祖。”
女子搖了搖頭:“她便是我,我便是她。雙鏡中的力量合二為一,寄存了我千年之前的一縷意念。天織,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
巨獸匍匐下它的身子。
天織可謂天不怕地不怕,但它千年前承過巫祖的恩。在巫祖接管妖族的那個年代,萬妖都曾受過她的恩澤。
行祈運之事,庇護一族,并非那麽容易。
“我的意念此後便會散去。再之後,無論我将要做什麽,希望在必要之刻,你們能助我一分力量。”
她忽然蹙眉,望向林中的方向,輕呵一聲:“出來!”
盡管巫祖現在只是千年之前的一絲意念,所包含的力量也十分可怖。林中那人的身體不受控制地上前,在對上視線的一剎那便暈了過去。
“一體雙魂?”她只掃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如今妖皇的修為可是到了大乘中期?”
天織點頭,回道:“正是如此。”
“青蟒。”
垂着頭的顧初衍被這清冷的聲音一喚,卻不敢擡頭。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視線,他頓時覺得手足無措。
還好是青蟒的形态……
一聲輕嘆,像天空中落下的細密雨絲。
顧初衍心頭一顫,再次感受到那片溫熱覆于他的鱗片之上。他不敢動彈分毫,直到那股力量撤去,他也沒能等到巫祖未曾說出的那句話。
再次對上白芨的視線時,那層淡漠早已消融開來。
“顧師兄。”白芨垂下眼,“她說,謝謝你。”
謝謝你。
她知道了嗎?
她大概都知道了。
幾百年的時光,幾百年的寂寞,百年如一日般地日夜只與石像相視。
青蟒化人,月色之下,她與石像逐漸重疊在一起。
顧初衍垂眸一笑:“是你。”
巫祖僅存的一絲意念已經徹底消失于天地之間,而匍匐于地的天織卻沒有對眼前之人有着半分輕視。
白芨道:“請等我片刻。”
她還是要回城主府。
當推開閣樓的門時,一絲微弱的光線順着縫隙鑽入。
紅袍垂墜在地,一向整潔的衣袍染了塵埃。那人披散着發絲,依靠在牆角。昏暗的光線打在側臉之上,神情卻隐藏在陰影之中。
師兄似乎睡着了。
白芨放輕腳步上前,見他手中緊緊地攥着折扇,将其虛攏在懷中,指尖都隐隐發了白。
于是她欲抽出師兄手中的折扇。
折扇扣的很緊,她無奈道:“師兄。”
喻永朝睜眼,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不由分說地把她按在了懷中。
連同折扇一起。
陰暗的角落之中,白芨被迫跪坐于喻永朝懷中,只餘下一絲光線打在身上。白芨盯着師兄的衣領,如鮮血般紅豔的顏色卻襯得他膚色愈發蒼白。
直到最後一絲光線散去,兩人沉默無話。
白芨搖了搖纏着絲線的手,感受着兩人相連的氣息。過了好半晌,她開口:“師兄,腿麻了嗎?”
喻永朝還是未曾答話。
白芨閉了閉眼,不去想鏡中的畫面,俯下頭去親師兄的脖頸。魔氣順着經脈進入體內,與之糾纏。
他既不願說,那她就來自己感受。
白芨親了會,雙手擠入師兄的指間。折扇失了控制,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發絲交纏之際,她終于聽到了回應。
聲音自她親吻之處傳來,伴随着微弱的顫動,唇角亦是酥麻之感。
“師妹。”
她停頓了下動作,擡起頭,對上喻永朝的視線。
撫着脖頸處的痕跡,她就這樣望了許久許久:“我在。”
“師兄的仇,我的怨,總會一筆一筆讨要回來。”
大紅的衣袍如同散落的血荊花瓣,她捧起師兄的臉,将自己的臉頰貼上了他。
“師兄若是相信我,這次讓我一人去玉昆吧。”
“會回來嗎?”
白芨垂下眼,輕蹭了下師兄的臉。
現在不是告知師兄的時機。
紅與黑交織在一起。白芨聲音平靜:“會回來的。”
圖騰陣彙集的盡頭,兩副遺骨立于陣法中央。其中一具魔骨已經隐隐發黑,最後一絲力量彙集進入了陣法之中,化為供給的養料。
兩副遺骨被榨取煉制,陣法光芒漸盛。最終漆黑的魔骨與仙骨被裝入方盒之中,反複繪制出一個又一個禁制,阻攔血脈之間的感應。
人死煉骨,冤魂養陣,卻用以作為強行突破升階的犧牲品。
一筆筆債,一滴滴血淚。
天道既然不肯讨要,那她便自己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