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蚍蜉撼樹(三更)
雷劫滾滾而至, 他恍若不知一般擡起了手,從袖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糖。
自他進入魔界後,便不再去吃這種糖果了。雖然甜, 但回的是無窮無盡的酸澀感。他仍喜歡帶着甜意的吃食, 只是不再去吃這種糖果。
這幾塊糖, 他留存了很久很久。
剝開糖紙, 糖紙發出了熟悉的唰啦聲。他的動作有些笨拙,糖果随着指尖的溫度融化了些許,粘在了糖紙上,顯得不太完整。
可世間之事大多是不完美的。
他撚着那枚糖含入口中,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化開。
金雷從陰雲之中劈落, 正以一種迅猛的速度打在他的身上, 而他卻恍若不知般。
白色的衣袍破破爛爛。
喻永朝閉上雙眼, 感受着口腔中那絲淡淡的甜意。
他曾經以為,是寧蔚舟與喻霜柳抛棄了他。仙門之人挖他靈根, 毀他多年修煉出的力量,自己為了逃離玉昆宗, 更是添了一身舊傷。
旁人罵他雜種,欺侮他,歧視他,寧蔚舟與喻霜柳帶他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 最終在較為偏僻的村鎮中定居下來。
他觀察過其他同齡的孩子, 受到欺負時,對方的父母都會找上門去,替自己的孩子讨一個說法。
而他被孤立、被辱罵、被石頭砸的時候, 父親眼神淡淡, 母親卻只會摸摸他的頭, 教他忍耐。
第一道金雷劈下後,那隐藏在雲層中的金雷更像被什麽吸引了一般,接二連三地落了下去。
修仙之路是寂寞的。
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一件非常不可取的事情,尤其是凡人。
那些罵過他雜種的人,早已經随着時間的流逝湮滅在塵埃之中。
“情感消耗心力,要留給正确的人。”喻霜柳聲音淡淡,從他的靈魂深處傳來,“如若四處寄托,只會徒增寂寞。”
父親母親那兩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浮現在他的腦海深處。
金雷打在身上,他也未曾防護,直到打的他血肉模糊,口中的糖完全化開,甜滋滋的味道消失不見,酸澀感從口中傳來。
他怨過。他恨過。
他恨他們為什麽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被抛棄。
天道何其不公!
何其不公!
自己做錯了什麽,要被仙門之人挖掉靈根,毀掉修仙之路?
就因為自己是仙魔結合的産物嗎?
就因為那句“雜種”嗎?!
那他父母又做錯了什麽?
仙門之人不認同這段感情,因此不允許他們存在于世,不允許他們結合的孩子存活于世,給仙門的名聲抹上污點嗎?
母親說的沒錯,情感确實消耗心力。
他有些累。
這麽多年過去了,原來他一直怨錯了人。
手中的糖紙被落下的金雷映得閃閃發光,甜甜的糖衣褪去後,口中泛出本有的酸澀。
金雷下落之勢愈發兇猛。
白芨趕到洞府附近時,擡眼便看見金雷将那山巅都劈去了一角。
——這就是破境邁入大乘期的雷劫,前幾道金雷就能毀滅一個山頭。
可師兄呢?
為什麽不見師兄抵抗雷劫?
根據玉牌指示的位置,明明大師兄就在這片山頭所在的洞府裏。下落的金雷越來越粗,那毀滅性的力量亦是十分強大,可為什麽不見師兄的身影?
折扇的扇釘依然漆黑無比。
她大概知道……每次師兄不開心時,那扇釘總是翻湧着濃墨色。
雖然不知道師兄在融魂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此刻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她踏着伏鷹鞭,看向洞府的方向,遵從自己的內心,喚了一聲:“師兄。”
天上的金雷似乎感應到了白芨的位置,聚集在山頭的雷雲分出一部分朝她頭頂的方向飄來。
白芨擡頭望了一眼,那金雷已經是井口般粗壯了。
山洞之中的人沒有給予她任何回應。
眼看着頭頂的金雷搖搖欲墜,白芨咬咬牙,提高聲音去呼喊:“大師兄!”
師兄不該是這樣的。
他帶領她修煉,給了她另一種證道的希望。明明是那麽溫暖的人,卻總要用那種譏諷的笑容來僞裝自己。
如今為什麽要放棄的卻是他呢……?
頭上的金雷已至。
白芨祭出手中所有能夠保命的武器,在這層層的烏雲之中,高聲呼喚:“師兄!”
金雷在眼前炸開,白芨退後着,将伏鷹鞭以揮劍的形式打出了一道劍光。
一道細弱的劍光對上那極為粗壯的金雷,宛若蚍蜉撼樹。
可縱然是蚍蜉!
手中的鞭揮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劍式,速度之快只剩下殘影。
——若是千千萬萬的蚍蜉,一齊出動,這棵樹未必不可撼動!
縱然逆天而行,她也要喚醒師兄。
無數道劍光朝着金雷的方向打去。
轟——!
塵煙散卻,煙霧後的白芨卻仍舊在揮動着伏鷹鞭,無數道細密的劍光構成了鋪天蓋地的網。
喻永朝指尖夾着的糖紙終于被金雷擊飛,飄落在地,自角落之處開始燃起。
那一瞬間,讓他的記憶重回到晉王城之中的屋子,也是一張糖紙,被火苗燃起,成了熊熊大火。
不若讓他也燃在火中好了……
眼皮似千般沉重,喻永朝盤坐在洞府之中,等那雷助火勢,将整座山燒為殆盡。
就在此刻,他聽到了一道格外熟悉的聲音。
“師兄——”
有人在叫他。
喻永朝輕搭眼簾,不做理會。
糖紙已經燃燒過半,只是這張紙在燃燒之時并沒有産生甜甜的氣息。他開始想念喻霜柳在竈臺上炖煮的那鍋糖水。
只是他還沒得及喝……
“師兄!”
還在叫他嗎?
喻永朝有些心煩,幹脆在想,這金雷把整個洞府劈坍塌算了。
“大師兄——”
喻永朝幹脆堵住耳朵。
糖紙已經燃燒殆盡,留下焦糊的味道。他被那聲音吵得有些惱怒,開始打量起來自己所在的洞府。
這洞府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
自己怎得會選一個這樣的住處?
又一道金雷從頭頂劈下,喻永朝悶哼一聲,嘴角滲出點點血跡。這下倒好,血腥味徹底壓住了嘴裏酸澀的苦味。
他百無聊賴地轉過頭去,視野之中突然出現了一絲綠色。
洞府雖然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東西,但也是被人打理過的。這綠色的植物為何會藏于此處?
喻永朝生了好奇,站起身來,走到那植物的旁邊去觀察。
這帶着淡淡綠意的植物,不是靈草,也不是靈植,而是凡間最常見的野草。
那是幾株芨芨草。
頭頂又有金雷落下,這是相較于之前,力量似乎微弱了幾許。如若金雷劈落,這幾株芨芨草定然活不成了。
此時金雷距離他的頭頂不過短短數尺。
金雷迅捷,而喻永朝的反應更為迅捷。還沒等他心中做出決定,身體已經先他一步擋在了芨芨草的前面。
他是真真實實地去擋了,而不是任由金雷打在自己的身上。
血肉模糊的手從袖中拽出折扇,扇面在空中轉了個幅度,随即揮出一道道濃郁的魔氣,與那天道雷對上,甚至不分上下。
直到砰地一聲,魔氣散去,劈下的那道雷劫亦是消失不見。
地上的那幾株芨芨草安然無恙。
喻永朝這才低頭去看手中的折扇——
那是一面素白的折扇,上面印上了點點血跡。他又望了望自己滿是鮮血的手,很顯然,血跡是他留下的。
扇面上沒有會變色的扇釘。
這不是他的折扇。
那這扇子會是誰的?
只是這樣想着,他卻突然發現頭頂上的金雷少了許多。明明雷劫還沒有結束……
“——師兄!”
血跡在扇面上洇開。
師妹?
芨芨草?
……白芨。
白芨快撐不住了,一連喊了許多聲,洞府之內沒有任何反應。
天上的金雷似乎被她吸引了過來,雷雲甚至從洞府上方分了一半過來,一道接一道地劈向她。
她心中苦笑,這天道金雷着實是有些看得起她了,破境大乘期的雷劫,就算只有幾道,也很可能要了她的小命。
但她不願折在這裏——往好了想,今日體會了大乘之境的雷劫,他日她渡雷劫那天,也會有所準備。
她是打算蚍蜉撼樹。千萬蚍蜉興許可以做到,但千萬蚍蜉總不能撼動千萬之樹……
她咬了咬牙,支撐自己穩住身形。
一道金雷自天邊跌落——
轟隆!
她正欲提鞭打出劍招,卻見一點血色自山巅而出。
師兄平素總着白袍,極少看見他穿如此鮮豔的顏色。而如今見到他的血色衣袍,白芨心中忽地刺痛。
……她與師兄分別之時,師兄仍穿的白袍。
這鮮豔的紅袍,是師兄的鮮血所染成的。
多絢麗,多刺眼。
喻永朝飛身而上,而白芨手中的折扇宛若受了牽引般,徑自朝着他的方向飛去。兩把折扇各自執掌一邊,劃出了個圓形。
魔氣從圓形中迸發,直抵那下落的金雷!
血衣迎風飒飒飛舞,白芨屏住呼吸,唯恐驚了這天上的仙人。
——轟!
折扇穩穩收于手心之中。而那正在下落的天道雷,自中間而炸開,化為甘霖,洋洋灑灑飄向下方的地界。
那是最後一道雷劫,雷劫過後,便是新生。
細細的雨絲飄下,白芨仰着頭,感受着發梢眉眼被淋濕的感覺。
天邊的烏雲散去,陽光自雲層中透出。
天亮了。
想到這裏,她心中糾正了一下,天一直是亮着的,不過是陰雲遮住了頭上的光線,遮蔽了眼前的視野。
喻永朝自空中緩慢落下,足尖點地,來到白芨身前。
身上的血跡被雨水沖刷,模糊着被滌去刺目的顏色。甘霖的降下讓山巅的草木複蘇,同樣,血肉模糊的身體也在逐漸愈合。
恍若一切都沒發生一般。
白芨看到喻永朝走到她身前,沒有講話。
她沒有問師兄為什麽不回應她的呼喚,為什麽不去反抗雷劫,沒有問他到底經歷了什麽,只是張開了雙臂。
然後——
撲到了他的懷裏。
“都過去了。”她說,“一切都會好的。”
淡淡的血腥氣往她的鼻腔裏鑽,喻永朝動了動唇,默然無聲。
他并未來得及清理身上的血氣,只是攏着白芨的手臂緊了緊。
懷中之人在微微顫抖,他能感受得到。
師妹頂着雷劫去呼喚他那麽多聲。
他知道破境大乘的雷劫有多麽兇險,就連他都險些在金雷之下喪失了反抗的意識。
是師妹喚醒了他。
可是他……卻險些把師妹給忘了。
他知道融魂的風險,正是因為怕自己忘卻白芨,因此他特意跑去采了幾株芨芨草,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去時時刻刻地提醒自己——
不要忘記白芨。
不要忘記師妹。
不要忘記自己所珍視之人。
師妹的身上亦是有些許血跡,不知是金雷打的,或是他們擁抱之時蹭上了他的血。
她叫了自己那麽多聲,為自己引去雷劫。
他卻将師妹忘了。
“師妹。”喻永朝輕聲開口。
他忽然想做出一個決定——
他想将情感寄托在師妹的身上。
他不記得白芨之前喚了他幾聲,但是他想,他可以永遠地呼喚她的名字,無論幾聲。
“師妹、師妹……”
白芨卻不知何意,他叫一聲,她便回應一聲。那懷抱驟然收緊,直至勒的她有些難以呼吸,她才去推喻永朝。
然而那手剛伸出一半,便被師兄捉住了。
白芨能明顯地感覺到師兄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正欲縮回手,卻被師兄抓得更緊。
“師妹。”是溫柔而缱绻的一聲。
白芨下意識地答應,緊接着那聲音引導着她:“師妹為何要喚我,甚至不惜去對抗遠超你修為的雷劫?”
白芨正色道:“因為擔心師兄出事。”
這話完完全全是她的心裏話,半點也沒摻假。但師兄好似不滿意般掰開她的手指,強勢地用五指扣入了她的。
喻永朝垂眸,又問:“那為何魔尊與魔祖不來,是不擔心我嗎?”
白芨啞口無言,辯解道:“這不是一回事!”
“恩?怎麽不是一回事?既然你們都擔心我,為何只有師妹一個人來了?”
白芨覺得百口莫辯:“自然是我想來就來了啊!”
“這樣啊。”喻永朝點點頭,手指收的更緊,“師妹不覺得,你對我的擔心超過了師門本身的情誼嗎?”
大師兄的逼問讓她有些難堪。
她是關心大師兄,其中也只是摻雜了那麽一點點點的私心,比百靈鳥的眼睛還要小的私心,但當他問出口的時候,她仍覺得十分羞惱。
于是白芨去掙那只束縛着她的手。
“別亂動。”喻永朝心情頗好地拽過手腕上的金絲線,将兩人的手纏得更緊,“讓我抱一會。”
“師妹,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