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秦玄策有心安慰母親幾句,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沉默了半晌,看見秦夫人落淚,心中更是不自在,起身道:“兒子吃飽了,先下去了。”
“快快走開,別杵在眼前惹我生氣。”秦夫人怒道。
秦玄策沉默着,走了出去。
回到觀山庭的時候,他的臉色還不太好,多年的殺伐征戰,他的心早已經堅硬如鐵石,但想起過世的兄長,還是令他的情緒低沉了下來。
長青迎了上來,觀察着主子的面色,小心地開口:“二爺您回來了,要用茶嗎?”
秦玄策擺了擺手。
長青退了出去,過了半天,又進來了,手裏捧着一個食盒。
“前頭傳話過來,說二爺您今晚沒吃什麽東西,小廚房那邊做了兩樣吃食,給您端了上來,二爺您多少再用些吧。”
秦玄策順口“嗯”了一聲。
長青将食盒放在案上,打開來,端出了一個海碗:“這是雞湯面。”
一碗湯,湯裏卧着拳頭大小的一團面,僅此而已,別無它物,雞湯清澈,色如琥珀,半點油星都沒有,散發出一股勾人的香氣。
秦玄策本來不覺得餓,這會兒卻被挑起了食欲,遂坐了下來,拿起銀箸。
他先喝了一口湯。
鮮美的滋味竄了進來,雞湯醇濃,還有人參的香氣,回甘綿長,把舌頭熨燙得舒舒服服的,一時間,渾身的毛孔都松開了。
他來了興致,又挑起了面條。
如同銀絲一般,絲絲分明,咬在口裏,勁道柔韌,略嚼一下,又很快融化開了,純粹的谷物香氣在牙齒間流連不去。
秦玄策只兩三口就把面吃完了,順帶把一大碗湯也喝光了,一滴不剩。
不過是一碗雞湯面而已,或許是他太久沒在家中吃飯了吧,覺得舌頭和胃一起溫暖起來,方才那股低沉的情緒也在這人間煙火氣漸漸地消散了。
長青又從盒中取出一方松木食盤,打開蓋,滿滿一大塊羊排,烤得金黃酥香。比起方才的雞湯又不同,這種香氣馥郁而強烈,直沖鼻端。
長青不由自己地咽了一口唾沫。
秦玄策夾起羊排,咬下去。
表皮酥香,烤得咯吱脆,肉質肥瘦相間,肥的油脂細膩,瘦的鮮嫩軟糯,帶着一點點辛辣,一口咬下去,汁水溢出,豐腴甘醇,來不及細細咀嚼,就順着喉嚨滑了下去。
秦玄策出身高貴,舉止禮儀恪守規矩,在家中用膳一向講究細嚼慢咽,今日卻吃得很快,不過轉眼間,食盤就幹淨了。
食畢,他放下銀箸,慢慢地籲出一口氣,矜持地表示了滿意:“廚子的手藝大有長進,今日所做甚合我意。”
長青笑道:“二爺舌頭真靈,今兒換了個掌勺的,您這就吃出不同來了。”
“是新來的廚子嗎?”秦玄策點了點頭,“不錯,賞他二兩銀子,日後叫他多多用心。”
長青馬上朝門外喊了一聲:“二爺有賞,快進來領賞。”
秦玄策突然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果然,隔扇門邊探出半張臉,明眸春波,妖嬈勾人,偷偷摸摸地張望了一下。
秦玄策沉下了臉:“誰在哪裏?鬼鬼祟祟,形跡可疑,去,叫人把她打出去。”
阿檀吓得要命,連半張臉都縮回去了。
長青賠笑道:“二爺,這兩樣吃食可是阿檀姑娘做的,您不是要賞賜她嗎,怎麽又叫打出去,吓煞人也。”
他扭頭叫道:“阿檀,快點進來。”
門口傳來“嘤”的一聲,比小鳥的聲音大不了多少。
秦玄策皺了一下眉頭:“這院子裏下人何時變得這麽沒規矩,杵在門口,活似做賊,不成體統。”
阿檀這才扭扭捏捏地進來,并不敢靠近,站得遠遠的,小小聲地道:“見過二爺。”
秦玄策冷冷地道:“大聲點,聽不見。”
他是不是故意的?阿檀擡起頭來,偷偷看了秦玄策一眼,正好看見他漆黑銳利的眼睛瞟了過來,帶着一種冷漠的倨傲。
阿檀心裏有點慌,說起話來更加結結巴巴了:“謝、謝二、二爺賞賜。”
秦玄策挑了挑眉毛:“我要賞賜的人是你嗎?”
他的語氣冰冷,充滿置疑。
“是。”提到這個,阿檀說話就流利了起來,也不哆嗦了,“這兩樣吃食都是我專為二爺做的,湯是用老母雞和老山參慢火炖了兩個時辰熬出來的,面條是我自己動手現做的,還有羊排,我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外酥內嫩,這其中的火候和手段都比旁人來得強一些。”
她鼓足了勇氣,在後面弱弱地問了一句:“我很能幹的,求二爺恩準,留我在觀山庭中伺候,不要趕我走。”
“你?”秦玄策只是冷哼了一聲,“舉止不端,居心不良,留你何用?”
阿檀眨了眨眼睛,心裏委屈得很。她今天才到秦府,和這位爺不過打了兩三個照面,怎麽就看出她舉止不端、居心不良了?
但主子最大,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阿檀也不去争辯,不管有錯沒錯,應了再說,她滿口哄道:“是,是我不好,我往後都改了,規規矩矩,安安分分,一心伺候二爺膳食。我原是宮中尚食局出身,跟着幾位大師傅學過許多年,手藝頂好,會做的菜色可多了,玉露團雕乳酥、金銀夾花蟹卷、桃花流水鳜肉、蔥潑羊皮花絲、花釀春炙雞子……”
她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今天做得匆忙,還不得顯我功夫,二爺若留我下來,我一定盡心盡力做事,斷不會叫二爺失望的。”
秦玄策下意識就要一口駁回,但眼角的餘光瞥到面前幹幹淨淨的碗盤,一時語塞,底氣不足,沉默了一下。
長青趁機勸道:“二爺,觀山庭的小廚房已經閑置了很久,如今正可以叫阿檀給打理起來,二爺在外頭行軍打仗苦着,在自己家裏還不得吃得舒坦些?”
秦玄策沉吟片刻,勉強道:“好了,就叫她去小廚房去做事吧。”
他嚴厲地看了阿檀一眼:“下去,日後沒事不要到我面前來。”
阿檀如蒙大赦,趕緊躬身退下,但才出了門,又探頭進來,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用小鳥嘤嘤的聲音提了一句:“……賞銀。”
她的眼波如水,當她望過來的時候,不知怎的,無端端地令人想起了江南春色,煙雨如絲。
秦玄策突然後悔了,他的神情變得不悅起來。
“我錯了,我不要了。”阿檀聰明得很,一看秦玄策的臉色不對,馬上慌慌張張地跑了,就像一只受了驚吓的小兔子。
長青用異樣的目光偷偷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怒道:“二爺我是那麽小氣的人嗎,跑什麽?給她銀子!”
秦玄策做夢了。
往日,他的夢裏是大漠金戈、鐵馬長劍,風卷着黃沙,只有無邊的血腥與荒,但今天卻大不相同。
他在水中沐浴,水很燙,霧氣騰騰,蒸得他渾身冒汗。
朦胧中,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現,仿佛水裏開出了一朵妖嬈的花,青絲逶迤,纏繞住他的手指。
秦玄策慌慌張張地試圖尋找衣物,但怎麽也找不到,沒有任何遮攔,就那樣顯露在女人面前。
他又驚又怒,厲聲呵斥:“不要過來,我叫你不要過來,聽見沒有!”
但是那個女人卻朝他伸出了手臂,雪□□嫩的,宛如一截濕漉漉的蓮藕,她那麽輕輕一拉,把他拉住了。
秦玄策奮力掙紮,他想要拔出他的劍,但是他的铠甲不在身,仿佛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倚仗,居然逃脫不開。
肌膚相觸,好似被火燙到一樣,熱到生疼,那是怎樣一種觸感,他分辨不出,只覺得那一瞬間,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那個女人好像說了些什麽,聽不太真切,她的聲音細細軟軟,如同嬌雀啼鳴,撩得人心尖發顫。
在夢裏,水氣氤氲,仿佛什麽都看不清楚,又仿佛覺得一片雪脂流光撲面而來,令人眩暈。
太可怕了,比他遇到過的任何敵人都可怕。
秦玄策無從抵抗,只得步步後退,直到沒有退路,一個踉跄,跌倒在水中。
水漫過頭頂,他被淹沒了,完全無法自拔。周圍的溫度那麽高,燙得叫人心慌,血液“刷”的湧了上來,在身體裏翻騰滾動。
他在滅頂的炙丨熱中睜大了眼睛,透過水面,終于看清了那個女人的面容。
桃花眼、芙蓉腮、櫻桃小嘴一點點,粉墨不足以勾勒這般豔色,她還對他笑了一下,似妩媚、又似天真。
是她!
……
秦玄策霍然睜眼,他以為自己還在水中,用力一掙,翻身坐了起來。
夜色正濃,清淺的月光透過小軒窗落在床頭,淡淡朦胧,四下寂靜,只有心跳的聲音分外明顯,“噗通噗通”的。
秦玄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早春的夜晚,氣候竟如此燥丨熱,汗水把頭發都打濕了。
口渴得厲害,他想下床喝點水,略一動彈,倏然僵硬了一下,随即像是被雷劈了一樣,猛地從床上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