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鹹陽游俠 公主莫不是呷醋了吧?
碧樹涼秋書院的名聲在長安城裏日益顯盛起來,到了冬月的時候,長安異常寒冷,阿蒙在時搭建的溫房也排上了用場。
一日舒池朗送來了兩棵山茶花,說是阿蒙離京之前千叮咛萬囑咐的,定要将養在溫房裏才好開花。
巧在這時李玄玄收到他第二封信,他已到揚州,信中還說了玉蘭蒸餅、蟹黃煨面、揚州小調……整整寫了三頁紙,關于揚州的繁華,落款仍是“遠蒙”。
而玉堂花箋上仍是畫了一幅畫,那畫上有座小山,山間開滿木芙蓉。
舒池朗閑來無事,經常到碧樹涼秋書院一游,跟李玄玄說說長安城裏的繁華,和他最近又遇到什麽樣絕色的小娘子。這次來,他說李敏死活要嫁給他,還尋到平康坊去了,他萬分後悔撩撥了李敏,但是這事怪李玄玄,都因為那日在這院裏,山參酒喝多了,覺得心火中燒,迷了心性,才看錯了人。
李玄玄聽着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這般摘清自己的花花心腸,只撇下一句:“忒不要臉。”
舒池朗搖了搖手中折扇,笑着道:“公主莫不是呷醋了吧?你可莫要愛上我才是。”
“眼下冬月,用不到扇子,你且繞過它吧。上好的竹柄扇骨,極佳的絹布扇面,被你扇的一股子風流脂粉味兒,俗不可耐。”
舒池朗趕緊合上扇子,插在腰間,“我家公主說話總是這麽一針見血。”
李玄玄搖搖頭,一針見血太輕了,“不對。是死無全屍。你怎麽還不走?”
舒池朗坐到長凳上,“想留下蹭飯。許久沒吃到碧樹涼秋書院的美味佳肴了。”
李玄玄擡手喚道:“蘭娘,快些做午膳來。好趕緊送走總舒大公子。”
舒池朗笑嘻嘻的居然沒回嘴,他跑回馬車上,又抱下來了一大顆帶着樹枝、挂着果的柿子樹來,“公主且看,我那日答應你的,清心冰柿。捱過霜打雪飄還沒摘的柿子,更甜呢。”
李玄玄聽着覺得他似有所指,煎熬過的萬物都更有滋味麽?
原本錦緞绫羅的舒公子,抱着樹杈,實在太過好笑,她笑道:“你果然砍了一棵柿子樹來,莫不是個傻子吧?”
舒池朗眉眼舒展,“人家都是千金博美人一笑,瞧瞧我家公主,不過一棵柿子樹,這麽容易就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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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叔從門外走來:“公主,有位白野望白公子,說是來尋裴小姐的。”
李玄玄看着舒池朗,問道:“是他?”
舒池朗撇撇嘴,肯定道:“是他。”
“你也真是奇人,眼見自己未婚妻喜歡別人,也竟如此淡定。”
“前,未婚妻。”
李玄玄無奈點頭,“前,前,前。”
舒池朗擡眸,“我心愛過的女人,我都是由衷希望她們好的,即便四郡主煩我煩的要死,我也希望她能覓得良人。”
李玄玄哂笑,“月老若是聽到你這番言論,定将你打入無紅線的地獄。你在月老的姻緣陣裏,就是個禍害。”
舒池朗拱手,“謝公主誇贊。”
白野望走了進來,朝着李玄玄拜了一拜,“想來這位就是十七公主了。見過公主,在下白野望。”
他穿着一身收緊的黑色胡服,腰間系着一把玄色寶劍,腳蹬一雙黑色皮靴,利落潇灑的很。手中拿着一個用布包着的四方盒子。
李玄玄道:“聽琳芝說起過,果然氣宇不凡,不似意氣書生,滿是游俠味道。”她這話褒揚了白野望,同時還揶揄了舒池朗的書生模樣。
白野望拱手,“多謝公主擡舉。池朗,你也在。”
舒池朗面上淡淡的,瞧不出有什麽不妥,“嗯,我給公主送山茶花來,順便吃個飯。”
白野望似是有些着急,“琳芝呢?”
李玄玄說道:“今日巧有個清談雅集,煎茶和茶點的,她很是感興趣,在旁聽。”
白野望道:“那我等她。”
“你來接她?”
“不是,我來告別。”
“你要去哪?”
“鹹陽。”
說話間裴琳芝走進碧樹堂來,見到白野望的瞬間,她眼中似着了星光,小步快走道他面前,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白郎,你來了。”
蘭娘已上了茶,四人坐着吃茶。
白野望即便是坐着,那個布包着的木盒子也端端正正的擺在他腿上,“琳芝,我來告別的。我知你父親瞧不上我,嫌我沒有功名,我考慮再三,進士科、明經科錄取不過百人,來年我定是沒戲。但是明算科于我來說好考些,我娘親家裏是經商的,從小我遍精于算數,我打算去鹹陽找個老師補習一下,來年三月參加春闱。”
“嗯。我在此等你。”裴琳芝臉上淡淡的,竟瞧不出歡喜來。
“我之前去跑生意,攢了不少錢,明年就可以在南城給你買個小院子,到時候我若是考中了明算科,我再去你家裏找裴祭酒提親。”
裴琳芝只是不住的點頭。
白野望笑着将木盒放在桌上,“你最愛吃的胡麻餅,我包了好幾層,現在還熱乎着。”他仔細打開層層布包,裏面的木食盒裏竟然密密麻麻的摞起來了五十個胡麻餅。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皆白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捏起一個胡麻餅,遞給裴琳芝。
裴琳芝接過胡麻餅,咬了一小口,另一只手就一直拉着他衣袖,臉上笑笑的,也不說話,就那麽看着他。
李玄玄和舒池朗偷偷溜出碧樹堂。
李玄玄嘆了口氣,“怪不得琳芝喜歡他,我忽然有點明白了。”
舒池朗好奇,“明白什麽了?”
“大寒冬天的,騎馬跑出城來,就為了同她說聲告別,給她買些愛吃的胡麻餅。”
“我還給你送了山茶花呢,還有一樹的柿子呢,不見你也做此戀戀不舍的姿态啊。”
李玄玄斜着瞥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白野望來去匆匆,待了不到半個時辰。待裴琳芝将他送到門口又回來時,眼中含淚,似是哭過。
李玄玄拉過她的手,“我以為你會開心。”
裴琳芝淚留了下來,苦笑一聲,“他并不擅長讀書,即便明算科他中了榜,我父親也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他連我家的大門都進不去。”
此前,白野望曾去裴祭酒的府上提親過數次,都被趕了回來。他們二人的父親政見不合,裴家和白家世代都是兩個陣營,從不通婚。裴家眼下是太子一黨,白家站的是十皇子一黨。十皇子可同太子分庭抗禮,不是黨争還能是什麽。鬥到最後,一方得天下,一方屍骨難安,自古如此。
雖白野望是庶子,并不得白謄的喜愛,早早搬離白府獨自過活,可門第之別,仍是兩人他不過去的一道坎。
李玄玄拍了拍她後背,“若兩人都是真心,你願等他,他也候你,總有破鏡重圓的一日。”
臘月的冬令假,足足有十五日。
國子監學生也放假,因國子監祭酒是裴琳芝的父親,他嘴上對這個離家求道的女兒大不滿意,可心裏仍是惦念着,便時常托人來碧樹涼秋書院看看她,一來二去的,碧樹涼秋書院在監生之間頗有名氣。趕上冬令假,來了一波十餘人的監生讨論課業。
那日在碧樹堂裏辯經論典時,李玄玄恰好在曬太陽,便聽了一陣。道場的監生各選一個經典中的策論,大家一起講自己的看法。其中不乏老生常談的那些觀點,比如《孫子兵法》裏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比如《老子》裏的“原典大道廢,有仁義”,比如《道德經》裏的“何謂之玄”……
十多個監生各抒己見,有趣的很,當時最讓李玄玄記憶尤深的有兩個人。
一個是叫做鄒齊路的監生,嶺南人士,不過三十多歲,竟鬓發生雪,斑白不少,在一衆年輕的監生裏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聽聞他進士落第,十年不中,可說起話來,中氣十足,滿滿自信,掩蓋不住,他對“不戰而屈人之兵”進行了非常宏大的展論,根據當時大唐與吐蕃、突厥之間的戰亂進行了深度的剖析。
他慷慨激昂侃侃而談的樣子,如身後生出了許多光芒,似終有一日,長安城裏提名的金榜之上會有他的名字,他說的不是策論,是他對長安城的期許和夢想。
還有一人喚作莫陸離,據說他是上一年的進士一甲狀元,及第時不過才一十七歲,因他也曾就讀于國子監,此次陪這些監生出來轉轉。
是以他不必再論時政和熱選的題目,只由着自己喜歡便好。他選的策論很是有趣,是出自《列子·湯問》的一個故事,故事裏扁鵲為兩個人灌下藥酒,剖胸取心,換了二人的心。
本是讨論“易心移性”的問題,有位監生打趣的質疑道:“敢問扁鵲灌的是什麽藥酒?怎能讓人不至于血流盡而亡,亦或是疼死?換心之舉?無稽之談嘛!”
莫陸離笑對,“此刻的天方夜譚,也許在別的地方或者長長久久之後會成真,也未可知呢。”
李玄玄聽得他這麽一說,覺得有趣,能在此刻有這般見識的人,果然不凡,“莫公子說的在理,我也覺得,若有麻醉之藥物,這故事确實非無稽之談。”
兩人相視一眼,便算是認識了。
後來又在碧樹涼秋書院見過莫陸離幾次,一來二去聊上幾句,竟也成了朋友。
阿蒙的第三封信如期而至。那玉堂花箋上仍是一幅畫,畫着一個院落裏烹茶看書的場景。
這封信讓過年的意味都變得濃厚,裴琳芝早早的回了裴府,李玄玄覺得孤單不少,就開始日日期盼着過年。
待到除夕那夜,吃過晚膳後,李玄玄抱着蘭娘坐在廊庑下守歲。
寬叔在院中燃起了火堆,放了許多焰火,他嘴裏念叨“驅趕邪祟,來年順利”,寬嬸去酒窖裏打初一必喝的屠蘇酒,放到酒壺裏存好。
小寬就在火堆旁守着草木灰,他拿了一些雞卵、栗子、芋頭,用蘸了水的稻草紙包了好幾層,扔到火堆的草木灰裏頭,然後将炭火又移到草木灰上頭,用熱灰的溫熱将吃的小玩意兒焗熟。
待火燃盡時,小寬拿了竹棍,将雞卵、栗子、芋頭從灰撥出來,吹掉灰燼,盛放到梨花白瓷的盤子裏,拿給李玄玄和蘭娘吃。
冒着熱氣的芋頭、熟裂皮的栗子、焗烤的發黃的雞卵白,在年末的最後一夜裏,讓這一家人吃的暖暖的。
……
過了年這一月,碧樹涼秋書院基本沒有集會,李玄玄也沒閑着,因蘭娘已經二十有一,雖她自己總說要陪伴公主,可李玄玄總要為她尋一門好親事才能不枉她們姐妹一場的情分。
蘭娘自小家裏窮,原本有個妹妹,來長安投奔親戚時走散了。長安城的親戚,是個遠房的舅父,李玄玄差人去打探了一番,那表哥游手好閑,不是良配,李玄玄很是惆悵。
上元節前夕,李玄玄在碧樹堂裏做燈籠,見小寬在門口徘徊許久,似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走了來,“公主,我想娶蘭娘,好不好?”
李玄玄有那麽一刻的詫異,自己從來覺得小寬是個小孩子,未曾将他考慮在內,竟已是大人的心思了,再往回想,才回憶起每次蘭娘哭鼻子,小寬都坐在門檻上安慰她的樣子,竟是自己疏忽了。
她笑了笑,“原來我家小寬竟有這樣的想法,我自是願意的,可得問問蘭娘願不願意啊?”
沒過多久,辋川院就迎來了獨屬于李玄玄、蘭娘小寬、寬叔寬嬸這五口之家的喜慶婚禮。
正月阿蒙的書信裏,玉堂花箋上畫着的是黃色的卷軸,二月的玉堂花箋上畫着的紅霧裏的一對水鳥。
李玄玄不甚明白,但好在阿蒙畫工了得,本就說給她打發時間看的,她也為曾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