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齑玉鲙 若能強求,為何不試?
舒池朗看着李玄玄遠去背影頻頻咋舌,他将合起的折扇在手中敲了敲,“宋清塵啊,宋清塵,金屋藏嬌啊,這十七公主遠比傳聞中更加傾城傾國啊。”
“閉嘴!”宋清塵瞪了他一眼。
“阿蒙,”舒池朗耍起無賴,柔聲撒嬌,“我不管啊,宋公還未出山南東道便已寄出家書,想來是不相信你同我一起能早早回淮南去,這是對我的不放心和鄙夷。你既然祭出我的名號幹這等欺世采花、于理不合的行為,我必得對你負責。”
宋清塵打趣道:“平康坊裏那些個莺莺燕燕還等你負責呢,我就不勞舒公子費心了。”
舒池朗敗下陣來,忽然正色,神情懇切,“你趕緊修書一封,讓令令寄出。總有歸期,何必在此逗留?”
宋清塵垂眸,眼中飄過一絲晦暗,“總歸是我大意,丢了折扇,遭歹人利用,毀了她清譽。我……我總要彌補她。”
“你這話說的我便不愛聽,是那四郡主有目的的着人偷了你的折扇去,故意栽贓陷害你和十七公主有染,且不說你才是受害者,但就看她兩的關系,保不齊是李家內鬥,殃及了你這無辜小魚,她們彌補你才是。”
“怪不得你周遭狂蜂浪蝶,如此看淡姑娘家的清譽。”宋清塵不屑。
“你怎麽彌補?難道以身相許?莫要做夢了,清醒一點,宋公子!你瞧十七公主的陰森可怖的樣子,哪有半點想嫁做人婦的姿态?”
“是我厚顏,想賴在此地,這理由總可以吧。”宋清塵直抒胸臆。
舒池朗進一步試探,“她再不濟,也是聖上欽點的公主,你們身份懸殊,不合适。”
“不出十日,我便離去,不好麽?”宋清塵不想讨論兩人之間隔着的山高水遠,他甚至一點都不想去探究那距離,若是隔着山水,山該有多高,水該有多深。但他知道,一旦有了念想,所有的困惑、難處、地位、差異,都不過是在去完成那個念想的路上,踏破的荒蕪、墊腳的碎石、滾過的車轍,助他更進一步而已。
“你和李敏有退婚的龃龉,兩家之間不會再有婚配。你若強求,不過難為自己,何必呢?”
“若能強求,為何不試?”
舒池朗嘆氣,以前只覺得宋清塵于感情之事是頑石一塊,早晚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上一樁婚事,誰料這塊頑石竟生了裂縫,開出花來,還是獨一朵那種,花求雨露土壤滋潤,頑石只有縫隙,兩者并不相合,怎麽看都不是一對合适的。
眼見日上三竿,到了午膳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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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當當!”
蘭娘輕叩房門,“公主,那舒公子還在前院,可要準備飯食麽?”
“和阿蒙聊麽?”
“嗯。”
“既然是阿蒙的朋友,叫寬嬸準備便是。”
“公主可有什麽想吃的?”
李玄玄放下手中的書卷,起身走出房門,“我去看看。”
蘭娘擡手,輕扶她手背,公主自打上次不慎摔昏,醒來之後就似換了個人,雖然常日仍是一副冷淡模樣,可卻時常流露出一些同往日截然不同的性情,比如喜歡入廚房,侍弄些好吃的東西,比如着手做些以前從來不曾想的事情,創建書院,比如,好似話比以前多了許多……
雖然這些變化有些時候讓人捉摸不透,還有時有些出其不意,讓人費解的行為,但是蘭娘看來,這些都是好的變化,因為她的主子——十七公主,開始變得充滿煙火氣息,似仙女忽然開竅,有了些許七情六欲一般。
即便只是偶爾那麽一點點,一瞬間的轉變,但在蘭娘心裏,這番變化是好的。
寬嬸已習慣公主來廚房溜達,有時她興致來了還會指點一二,這樣的主子當世并不多見,他們反倒不覺得主人要求多,還覺得自家公主平易近人。
她滿臉慈愛,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忙伸手向木櫃上的食盒,将蓋子啓開,“公主,快來看看,今日醉雲樓,那掌櫃推的頭牌菜色是金齑玉鲙,你寬叔拿了木匣,将冰片堆盤整盤裝了來,我們今日吃黍谷飯可好?”
只見魚脍切的極薄,層層鋪展做芙蓉花開的樣子,肉質看着便肥美誘人,透過白嫩透粉的薄片可見魚脍下鋪着厚厚的碎冰。
秋時的冰價遠比夏天還要貴些,因富貴人家的地窖的冰室存的冰塊經過炎炎夏日用的七七八八了,而這時魚肉肥美,若要魚脍滋味鮮美,必須用碎冰鎮着,可見這道金齑玉鲙價值不菲。
本來沒什麽食欲的李玄玄,見了魚脍忽然覺得腹中空空,竟是餓了,問道:“‘金齑玉鲙’,那‘金齑’是什麽料汁呢?”
坊間食生魚肉片成風,大的食肆所用鮮魚差別不大,都是當日出水的活鮮,但各家魚脍的風評卻差別很大,倒不是好壞的評價,而是針對不同滋味的形容。
而這差別就在料汁上,魚脍為菜色的根本,而料汁就是菜品的靈魂,坊間“酸香魚脍”就是以香醋為主調制的料汁,“饴品魚脍”是以糖霜的甜味為主調制的料汁。而能拿出喚作“金齑玉鲙”的食肆,東市上不下幾十間,因而同是一道菜,味道差別大了,即便是醉雲樓的掌櫃,也要隔一段時日,換個新創的料汁,以此為噱頭吸引食客。
叫做“金齑”的料汁多種多樣,“齑”,指切的細碎,“金齑”,便是金黃色切的細碎的料汁了,那內容就有百種變換。
寬叔放下手中的木鏟,“掌櫃說是糖醋味兒的,仍是夏時令的料汁配方,上回公主說膩,我想着那今日就多給公主做幾個料汁,任你選。我尋了些新鮮的調料,還去後山薅了一把薤白。”
“蘭娘,将薤白切成碎齑。”李玄玄開始挑揀寬叔帶回的新調料。她靈巧的解開一包用稻草紙包着的東西,沿着折線将紙包拆開,裏面有些粗粗的鹽粒,與常見的白鹽不同,竟泛着些許紅色,“這是鹽?”
“嗯,說是劍南道那邊紅色土壤的井鹽田裏出的桃花鹽,因土色本就是紅土,這鹽也是自帶些紅色的。”寬叔說着。
李玄玄又将其他調料拆開,有孜然、黃芥末、豆豉、胡椒、花椒、豆蔻、豆醬……她思量一下,想出了一個新的吃法。這想法讓她有些小激動,恢複了吃貨的本真,可想着自己在此間畢竟是個公主,還要淡定從容些才好,就指揮着蘭娘将想法付諸實現。
那日宋清塵和宋令分開後,宋令在客棧等了公子十多日,多次偷偷跑到辋川院外瞧瞧公子,見他甚好便放下心來,可也焦急,不能這樣耗下去,便去長安城內的舒府請了宋清塵的好友舒池朗。
巧是舒池朗收到宋長松的半路上寄來的信箋,讓他催宋清塵,不能耽于享樂,還需快快趕往揚州才是。于是舒池朗今日就同宋令一起登門拜訪,目的是催宋清塵趕緊前往揚州。
舒池朗雖是花花公子的性情,可畢竟是宰輔的孫兒,家學深厚,骨子裏還是把是非分寸拿捏的很是清楚,他旁觀者清,覺得阿蒙此舉是鬼迷了心竅,便想着兩人從小到大的竹馬情誼,不能見他泥足深陷而不顧,“阿蒙!宋清塵!你是鐵了心了,不離開麽?”
宋清塵嘆氣,“要我同你說多少次,我心中已計劃的明白,只待幾日遍走了。”
舒池朗經過半日的試探和了解,已經明白宋清塵的心意,索性近來他也清閑的很,辋川院的秋景看着也舒适宜人,便笑了笑說道:“此地不錯,那我便陪着阿蒙小住幾日吧。”順便看看這十七公主究竟是何方神聖,将宋清塵變得如此模樣。
阿蒙才覺不妥,忽又想起姐姐做碧樹涼秋書院本就是找些生意打發時間,那不如第一單生意就從舒池朗開啓,也算不錯,他壞笑道:“你瞧着院中布局,姐姐眼下要開個适合清談雅集的書院,第二重院落裏有上等房間,你留下也好,記得莫要人虧了生意,錢財自當也得留下。”
舒池朗聽着這些話有些無語,堂堂十七公主,竟要學商賈之道,書香門第出來的宋清塵,竟還幫她拉生意,兩人若不是瘋了,便是傻了,也真真的一對,一個敢做,一個敢幫,他收起目瞪口呆的神情,無奈的搖搖頭,念在和宋清塵兄弟一場的份上,自己已是騎虎難下,只得順從,嘆了口氣,“行吧,行吧。”
因碧樹涼秋書院整體的規劃布局已初具規模,李玄玄半日都在房中閉門将各個房間的名字取好。一重院子的功能型大堂就命名為“碧樹堂”,二重廳堂叫做“涼秋堂”,一動一靜,一前一後,還應了書院的名字,倒也齊整。
午膳就安排在碧樹堂裏。
堂中擺放一長桌,李玄玄坐在主位上,兩側面對坐着舒池朗和宋清塵。
草珠子門簾被掀開,寬叔端着一個巨大無比的木盤走了進來,裏面裝着今日的主菜——金齑玉鲙,他将盤盤碟碟放置桌上,一個白瓷大盤中盛放着擺做芙蓉花開的生魚脍,周圍繞着八個小白碟子,裝着八個不同的料汁。
李玄玄十分清冷的客套道:“舒公子自便就好。”又側首向宋清塵,“阿蒙,你快嘗嘗這個魚脍,能不能猜出這金齑料汁都是什麽?”
舒池朗愣了一下,他發現李玄玄對待他和宋清塵的态度天差地別。
“好的,姐姐。”
宋清塵也不客氣,拿着竹筷将八碟料汁一一嘗來。
第一碟是香醋配黃姜,酸香的醋汁配上切的極細的姜末,紮舌的姜辣中有一抹帶着清甜的酸味。
第二碟是淡黃色的料汁,他夾了魚脍沾了沾,入了口中才發現,竟然是糖霜配的酸梨汁,兩相中和之下,比單純的饴糖甜味要清爽的多。
第三碟是黑汁浸泡的薤白碎,在舌尖攤開來的是醬油、醋、胡麻油還有薤白的微甜辛辣。
第四碟是幹料粉末碟,裏面堆着的黃色、土綠色、桃花紅的調料混合物,味道竟然幹幹爽爽,令人回味無窮。
第五碟是青色花椒炝的油裏滴入些許醬油,麻麻鹹鹹的口感。
第六碟是黑色的豆豉,綠色的蔥花、白色的蒜末,浸泡在橙色的橘汁裏,酸甜鹹辣具備,也是一種不錯的奇特滋味。
第七碟是黃芥末,極致的辣味只沖口鼻。
第八碟是豆醬,鹹甜滋味,回味無窮。
宋清塵嘗完,笑着看着李玄玄說道:“姐姐,這些分別是姜醋,糖梨汁,薤白齑,這個不知,而後是麻椒醬油、豆豉蔥蒜汁、芥末黃、甜豆醬。這猜不出的,姐姐可要揭曉一下?”
第四碟調料裏黃色的是炒熟的黃豆、倭瓜籽碾碎的顆粒,土綠色的調料有兩種,此時喚作安息茴香的孜然,和炒熟的蘇子籽,而桃花紅色就是桃花鹽了,李玄玄點點頭,“阿蒙的舌頭很是厲害,基本都猜對了。第四碟的這味調料,是寬叔今日新尋來的,安息茴香。”
兩人相視,阿蒙一笑,李玄玄低頭開始進食,不再說話。
舒池朗被驚的說不出話來,一驚李玄玄對阿蒙居然如此上心,仿若真如姐弟對待。二驚于自己吃遍長安,自诩吃喝玩樂無人能及,竟然頭一遭吃到如此排面的生魚脍,十七公主對飲食的造詣絕對在自己之上。
菜品逐一呈現,有時人愛吃的醋芹、炭火炙的羊排、鹿肉糜汆的丸子湯、紫蘇煎黃瓜、涼拌燙水葵葉、方方正正的糯米糕、金黃的黍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