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太乙天墟(3)
既是送禮,哪有讓收禮者親自上門拿的道理?
謝此恒本想給厲蘊丹送去珍珠,不料她先一步抵達震雷大境,提着美酒與小食,帶着火爐和魚羊,穿過紛揚大雪,來到純白山巅。
擡眸,她一笑:“你果然在這裏。”
謝此恒注視着她片刻,忽地,他雲袖一揮,揮開半畝無雪地帶。再走下打坐用的山石,取過她手中的俗物,置于一邊:“你帶這些作甚?”
厲蘊丹:“自然是做來吃了。”
她可不是根木頭,冰天雪地的就知道修煉,平白辜負了盛雪美景。
到底是經過宮廷熏陶、皇室蘊養的人,厲蘊丹撐開一柄兩丈長的大傘,将它插在巨石之間。又拂袖清理積雪,掏出沉香矮桌、織錦坐墊,後架起火爐溫酒烤肉,放兩雙玉箸,一見謝此恒還“傻不愣登”地站在原地,她便招呼他坐下。
“雪頂盛景,自是要飲酒吃肉。浮人生一大白,得今朝一大快。”
厲蘊丹掃向周遭,見半畝之內無寸雪,不禁說道:“你且把雪幕放下來,少了些景致,喝酒難免不痛快。”
謝此恒松開禁制,任由大雪紛揚落下。他一邊心道刀修過得真是灑脫,一邊從袖中取出一只兩掌大小的海貝,将它贈與厲蘊丹。
海貝一開,裏頭盛滿了白金紫粉黑五色珍珠。粒粒飽滿如龍眼,顆顆光亮如星子,全無瑕疵,靈光閃耀,随手拿出一枚都是價值連城的貢珠,實屬人間難得的至寶。
饒是厲蘊丹見慣了稀世珍寶,如今看了這珍珠也是歡喜。
可惜送禮的人不說人話,謝此恒的詞庫裏似乎沒有收錄“你喜歡嗎”、“覺得怎麽樣”、“這是我特地尋來的”之類的短句,一開口就充滿了劍修老實本分的味道,還把話題扯得十萬八千裏遠。
他說:“既然你已經踏上大道,日後還是少吃凡物為好。修士雖能化凡物為己用,但體內也會沉積濁氣,或是淤堵經絡,或是阻塞周天,或是……”
厲蘊丹在火爐上翻了下羊肉,用最平靜的口吻說出最具威脅性的話:“謝此恒,你吃是不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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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少頃,終是提箸進食,與她共進美酒。
他素來是個自律又規矩的人,原想着取幾筷子便停下,意思意思就行了。可不知是她烤得太好還是酒香上腦,竟在不知不覺間吃了很多。
厲蘊丹:“凡物又如何,好吃便夠了。你道經脈清淨為好,我道通體享受是妙。大道至簡,返璞歸真,五髒六腑就喜歡這些,你何必拘着?”
她撩起大袖露出一截藕臂,取過小刷蘸着醬,給烤魚抹上幾層。
霧氣缥缈間,謝此恒別開眼,只覺得雪頂不夠冷、寒風很惱人。他飲下一杯,道:“你說的是。”
一時間雪峰上安谧下來,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意味。待兩人停杯投箸,盤盞狼藉,厲蘊丹才放出幾只豐饒精靈收拾一番,再與謝此恒閑聊起來。
她問道:“你的珍珠是鲛人送的?”
謝此恒颔首。
其實也不能說“送”,彼時他入海尋覓修煉用的洞府,不小心打服了一批鲛人。他們哀哀戚戚地求他饒命,把他封為“海王”,還給了他無數珍寶,甚至出了無數男魚女魚前來服侍他,敬謝不敏!
劍修從不為美色所惑,他們的人生裏就沒有“色”這個字。
“鲛人……”厲蘊丹好奇心起,“祂們真如書中所言,是上半身人形、下半身魚尾嗎?能泣淚成珠,能織出鲛紗?”
“是。”謝此恒道,“鲛人是如此,只是我見到的‘鲛人’有些不同。他們被稱作‘美人魚’,也能泣淚成珠,但織不出鲛紗,更無法證道化龍。”
他去的上一個世界天道斷絕、靈氣潰散,凡人不出修仙者,精怪難歷登天劫,一個個盡學些鬥氣魔法,還好大喜功、不自量力,人人幻想着屠龍。
厲蘊丹:“你的上個試煉場是什麽?任務完成的如何?”
“不如何。”
一聽這話,厲蘊丹就明白這貨肯定是又躲到哪兒閉關去了,半點沒參與主線和支線的任務。或許,他連任務是什麽也沒記吧?
說來也是奇怪,謝此恒不是個蠢貨,經歷過三場試煉,再不濟也該猜出些什麽來了。可他非但沒動作,反而一再閉關,看上去既像是不問世事,又像是在避開世事,這究竟是為何?
想到就問,厲蘊丹不耽擱:“你不參與試煉場的任何事,是為什麽?”
謝此恒也不瞞她:“因果已定,仙人難擾。”
“嗯?”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僅此而已。”謝此恒道,“你可聽過一句話,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厲蘊丹:“聽過,天道大公,要萬物平衡。誰多了就削誰,誰缺了就補誰。譬如養了五六個孩子的母親,分塊餅也想着人人均等。”
謝此恒又道:“而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
活人貪婪成性、橫征暴斂,只會讓多的愈多、少的愈少,窮奢極欲又窮兵黩武,積累的惡果是一串接一串,哪有善終的道理?
“你我踏入的每一個須彌小界,所經的每一場災難禍患,皆是人欲引發的後果。”
謝此恒道:“修士有所為,有所不為,既是凡人所作的惡業,惡果自當由他們吞食。一切因果循環自有定數,仙人輕易更改不得。我不願介入他們的因果,僅此而已。”
厲蘊丹:“我介入了數次會如何?”
謝此恒:“你道心如此,順其自然便是。”
他看得出來,厲蘊丹走的是“人間道”。她心系蒼生,不懼因果,若要她像他一樣閉關避世極為不妥,恐怕還會令她生出心魔。倒不如随她在須彌小界大展身手,這才應和了她的大道。
每個求道者的道心各有不同,真不必強行相融。順其自然者,才能夠殊途同歸。
厲蘊丹盤膝而坐:“這就是論道嗎?”
“是。”
“原來閑聊也能成論道。”
“道無處不在,‘閑聊’至簡,本就是道。”
許是“道無處不在”觸動了她的心神,厲蘊丹于風雪漫天中閉上眼,任由“星海”向外擴散、延展,與每一片雪花共舞,與每一只獵鷹齊鳴。
像是靈魂出竅,像是複歸母體,又像是徜徉銀河,她只感到無比舒泰、心情祥和,仿佛此身與天地日月相同,包容了萬物,再被萬物所包容……
逍遙又安逸,譬如禦風而行、随波晃動。
再睜開眼,火爐已熄、天色已暗。雪頂的天空布滿星子,而風雪已經停下,唯有她身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只是她不覺得冷,反而覺得溫暖。她的體質似乎又産生了一些變化,憑感覺來說應該是……變強了?
這時,謝此恒的聲音傳來:“你開了神識。”
“神識?”厲蘊丹一愣,這“星海”擱在試煉場叫念動力,擱在謝此恒這兒叫神識。她很快回神,問道,“還請賜教,我不懂這些。”
謝此恒擡手,化出劍指。他告訴厲蘊丹卸下防備、勿起戒心,之後便将劍指點在她的眉心,把大宗門的神識修煉法灌入她的腦海。
他說:“你未出神識時,我可直接對你灌頂;你出神識後,我若對你灌頂便會被你的神識攻擊,故而需要你卸下防備之心。”
雖說厲蘊丹目前的神識遠不及他,但他依舊能感覺到被熾陽道蘊養的神識熱意。
她的神識是一團焚天烈火,頗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修羅之感,想來她的本性絕非良善之輩,更接近那些太古時期所向披靡的刀修。
但又不近似,在烈火之下,是澄淨冰雪,是奔湧怒濤,是……
灌頂完畢的第一時間,他被厲蘊丹的神識推了出來。他好一陣沉默無言,不知該說什麽。因為神識見人心,一個修士的神識作為往往象征着他的性格和心智,所以,厲蘊丹的神識一邊接受他的饋贈,一邊把他用完就丢的做法,怎麽品都有點渣。
厲蘊丹:“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
謝此恒垂眸,心頭升起一股無名邪火,忽地唇角一掀竟是笑了起來。
他本是清冷殊勝之人,好似佛池中的一朵蓮花。此刻笑起卻頗有妖孽惑世的感覺,好比蓮花變作濃烈的玫瑰,清水化成醇香美酒,令人一見便不知身在何處。
偏厲蘊丹看得一抖,直覺哪裏不對。
謝此恒決定再試一試:“自古刀劍不分家,我有些劍修的心得想給你,你且過來些。”
劍指點入她的眉心暢通無阻,她的神識堪稱敞開大門歡迎他輸入更多的秘籍。謝此恒灌入最後一章,他的神識給出“到此為止”的信號,幾乎是立刻的——對面的神識一腳把他踹了出去,并關上了大門。
真真是用完就丢,半點不含糊!
謝此恒:……
呵,刀修!
厲蘊丹:“你不如歇歇,我觀你氣色不好。”
謝此恒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明明眼神古井無波,愣是把她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似乎很想說些什麽,但又憋着沒有說,到最後只在巨石上盤膝打坐,頗有調整心緒之感。
這是怎麽了?
厲蘊丹沒急着離開,左右謝此恒是自己人,她信的過他,倒不如在他身邊把甲級錦囊開了。一來在外頭開囊能避開愛黏人的天馬,二來要是手氣好開出真龍,還能推鍋給謝此恒背上。她真不是臉皮厚,只是這鍋他都背起來了,多一個不是多,少一個不是少,物盡其用啊。
第三麽……謝此恒是個人,她要是開出一條真龍,龍再吃味兒也不會跟人鬥吧?
萬事俱備只欠錦囊,厲蘊丹吃飽喝足還蹭了神識修煉法和劍修心得,當即認定雪峰是她的福地,在此天時地利人和定能開出真龍!
于是她毫不猶豫地取出紫金色甲級錦囊,大力一捏。但見光芒閃過化作萬千星子,又頃刻重合融成一柄絕世神劍。
它通體純白,邊鑲紫金,蘊含着天地威能,恍若能一劍破開虛空。
而神劍出,謝此恒豁然睜開眼。他注視着它,目中除卻欣賞并無多餘的情緒:“真仙秘寶……”
【昆吾太和劍:龍脈交織昆侖頂,一線破天太和劍。鴻蒙紫氣融基石,後土鑄鞘藏無鋒,若得真仙執劍起,普天之下無魔物。昆吾昆吾,昆侖得悟;太和太和,太乙生初。注:孤品,又稱“劍修誘捕器”,此劍一出,能令天下劍修趨之若鹜。】
商城沒賣,天地瑰寶,但不适用于厲蘊丹。
若是開囊的寶物能贈人就好,她把它送給謝此恒便是。偏生開囊之物全是綁定,她這拿着用不了,扔也沒處扔,想來又要放倉庫積灰了。
鬼知道怎麽會開出一柄劍,這是很少遇到的事!還是甲級,還是孤品!
厲蘊丹不禁看向謝此恒:“是不是因為你在我身邊,所以我開出了甲級神劍?”
沒想到謝此恒點頭了:“應該是。”
“什麽?”
“我天生劍心劍體,受各大宗門劍冢青睐,曾引得萬劍朝宗天象,渡劫時亦是如此。”謝此恒道,“那日天下之劍朝宗,場面尤為壯闊。”
“而在這太乙天墟,我也得了不少錦囊。只是開一個出劍,再開一個還是劍,無甚意思。”
或許,這也是他不樂意在試煉場積極做任務的原因。要是每次開錦囊都是劍,一點新意都沒有,做任務還有什麽意思?
厲蘊丹:……
早知如此,她就不在他身邊開囊了。
白瞎她一個甲級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