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聶青雲到這時才發覺家裏的生意有多麽龐大而繁雜。
聶飲冰不想讓她管事,要讓她繼續做無憂無慮的大小姐。
聶青雲再三要求之後,聶飲冰仍然不同意,将家裏的賬本丢給她,叫她自己知難而退。
聶青雲查賬查的頭暈眼花,然後就發覺了那筆三千萬美金的借貸。
她頓時便氣得愈加頭暈眼花了。
三千萬美金絕不是個小數目。
聶青雲不假思索,立即就派了聶茂過去要賬。
聶茂是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當即就勸她,“三小姐,這筆款子是大爺親自放的。”
“大哥放的,他不在了,我不能收回嗎?”聶青雲倔道。
聶茂思前想後,又舉了個例子給聶青雲,“五爺生日的時候,大爺親手給刻了個印章。”
聶青雲一聽,頓時便愈加感到悲憤了。
她的大哥竟然那樣早就看上了宋玉章!
聶青雲感到一陣陣疲憊的絕望,聶雪屏對宋玉章用情越是深,她越是難以釋懷,在她看來,宋玉章應當給聶雪屏殉情才适當!
“你去要賬……”聶青雲抖着嘴唇,手指着外頭,“你要不肯去,那我就親自去。”
聶茂沒法子,只好去了。
等到晚上,宋玉章便坐着聶飲冰的車一起回到了聶家,聶茂在門口迎人,對兩人都很親切,“二爺,五爺,談事回來了?這天冷,吃點熱乎乎的宵夜?”
聶飲冰道:“不餓。”
宋玉章道:“可以。”
于是聶茂就下去預備宵夜了。
宋玉章道:“我去看看青雲姐。”
聶飲冰又說了一次,“當心。”
宋玉章笑了笑,“青雲姐總不會把我怎麽樣的。”
“她不會打你,”聶飲冰向前邁步,“但也會叫你難受。”
宋玉章站在分岔的路口,注視着聶飲冰離開的身影,他發覺其實聶飲冰對他也是好意,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都是。
聶青雲挑燈夜戰,埋頭在賬本之中,看得眼冒金星饑腸辘辘,正想叫夜宵時,鼻尖便聞到了一點香味,聶青雲一擡頭,正見宋玉章舉着托盤進來。
“青雲姐,吃點夜宵?”
宋玉章将一小碗雲吞面放在桌上。
聶青雲板着臉道:“誰允許進來的?”
宋玉章很閑适地在她房間的沙發上坐下,淡笑道:“聶家的祖墳我都進過了。”
“你——”
聶青雲站起身,怒不可遏地想要翻臉,然而嗓子啞了,一個“你”字下去後便開始咳嗽,手忙腳亂地喝了水,已氣勢全無,她見宋玉章在笑,便氣道:“你別得意,欠債還錢,你今天說什麽都沒用!”
宋玉章道:“那我接下來可要長篇大論了,青雲姐不想聽,不妨堵上耳朵。”
聶青雲說不過他,心想她不逞口舌之快,幹脆低頭繼續看賬,全然地不理他。
宋玉章道:“三千萬美金,我可以現在就還,那麽這條鐵路,也就只能歸孟家所把持了。”
他一句話便讓聶青雲坐不住了,她擡臉道:“你少唬我,鐵路歸誰,能由你說了算?”
“我已說服廖局長還有商會主席同意我發行鐵路債券,到時債券一發,我不愁沒錢,只是這樣一來,孟家若是大量購入鐵路債券,那麽勢必以後先通哪一段,怎麽通,都要孟家說了算了,能不能解決、什麽時候解決你們礦産運輸的問題就難說了。”
聶青雲也不傻,一聽便切齒道:“卑鄙!”
“商場之上便是如此,青雲姐,那三千萬美金絕不是白借的,”宋玉章面色冷然,“我承諾的不只是利息,還有鐵路的控制權以及下一屆的商會主席。”
“雪屏同我之間除了感情之外,亦有商業上的合作,不是簡簡單單的人情借貸,我會信守我的承諾,也希望聶家能夠做到。”
聶青雲聽了他的話,臉色微微有些漲紅,她是天之嬌女,自小被哥哥寵到大,從未受過什麽挫折教訓,即便有,自然亦有兄長幫她擺平,但聶青雲也讀過許多書,總覺得自己哪怕沒了兄長的庇護,也會是一位出色的人才,所以她是有些自視甚高的意思,不肯輕易承認自己的錯誤。
宋玉章看她的臉色便知道她已然是有些羞怒了,便沉默了一會兒,等聶青雲那股勁過去之後才忽然道:“二哥死了。”
聶青雲正在羞惱之中,咋然聽聞宋玉章這話,險些将手裏的賬本扯爛了,“你說什麽?!”
“二哥死了,”宋玉章平靜道,“上吊,下午沒的。”
聶青雲幾乎是傻在了當場,她的神色是全然的空白,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也微微張着,整個人都像是被定住了。
“青雲姐,現下我這兄弟死了,你說說看,該怎麽辦?”
聶青雲直愣愣地看着宋玉章。
宋玉章眉目冷淡,雙眼之中射出迫人的光彩。
聶青雲忽然顫了顫,她軟坐在椅上,人向後倒了,單手摸着嘴唇,嘴唇也是涼的,她喃喃道:“不、不……這怎麽可能……他、他并沒有那麽脆弱……”
“青雲姐料不到二哥真會為了你尋死?”
聶青雲呆呆地看着桌上的臺燈,腦子裏像是炸開了一顆炸彈,轟隆隆的一片,掀起白茫茫的餘震。
她沒料到,她當然沒料到,她怎麽可能料到呢?!
聶青雲略略回過神,随即便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她背上了一條人命。
聶青雲扶着椅子站起身,“我、我得去看看他……”
方走出一步後,便又腿軟地坐回了椅子上,正在她六神無主快要哭出來時,宋玉章道:“我騙你的,二哥沒上吊。”
聶青雲立刻看了過去,在看到宋玉章面上淡淡的笑容時,立刻就忍不住了,抄起手邊不知什麽東西便向他砸了過去。
宋玉章偏頭微微閃開,掃了一眼地面,“墨跡不好清洗啊。”
“你這個瘋子,神經病!”
聶青雲恨不得沖上來打他兩下,她扶着椅子上扶手喘着氣道:“你給我出去!”
宋玉章單翹了腿,端起桌上那碗雲吞面,慢條斯理地先喝了口湯。
雲吞面放了這一會兒,剛好入口,不燙。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宋玉章舀起一個雲吞吹了吹,“這感覺,青雲姐想必你方才也體會過了。”
“雪屏的死,我很愧疚,你想歸罪于我,我也無話可說,但是青雲姐,你真的要向對仇人一樣對我,對整個宋家嗎?”
宋玉章看向聶青雲,“如果二哥真的上吊死了,我是不是也該恨你?”
聶青雲掌心用力地包着扶手,眼睛微微有些紅。
宋玉章低着頭,吃完了那一小碗雲吞面,他放下碗,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若是一定要遷怒,也希望青雲姐你以後能公私分明。”
“宋業康不會為了我上吊,大哥卻真會為了你擋槍。”
宋玉章欲走時,聶青雲的話将他的腳步定住了。
“他們兩個是不同的。”
“如果宋業康真對我那樣真心,我絕不會辜負他。”
“我只要你回應我大哥這一片真情,這要求過分嗎?”
宋玉章轉過了身,“回應?難不成是要我為他殉情?”宋玉章淡笑道,“青雲姐,你扪心自問,方才有哪怕一個瞬間你想跟着二哥一起去嗎?”
“我沒有要你殉情,我只是要你……”
聶青雲忽然發覺她想要說的話極其的封建,簡直不該從她這個留過學的女學生嘴裏說出來。
守寡守貞,這些觀念在她的思想中都是極其可笑的。
然而對象一換成了她大哥所愛的人,她又覺得理所應當了。
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處,故而便說不下了。
原來在她內心深處,她并不是那樣文明進步,讀的那些書都好像完全在她的腦海中消失了一般。
是當了太久随心所欲的大小姐嗎?
聶青雲忽然有些茫然,茫茫然地看向了宋玉章,宋玉章的眉目倒是很溫柔,“雪屏走了,我也很難過,只是日子還是要過,我不會為了他活,我只會為了自己活,你也一樣,日子還長,早些走出來,為了自己活吧。”
宋玉章從聶青雲房裏出來便撞見了黑暗中的聶飲冰,他明白聶飲冰不會是聽壁腳的人,故而只是微一點頭,未說什麽。
聶飲冰注視着他的身影步步走入黑暗之中,黑夜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仿佛又看到了趙漸芳。
沒過兩天,宋氏銀行聯合各家銀行發布聯合債券和鐵路債券的消息便傳遍了海洲,一時之間幾家銀行人滿為患,搞得那些行長們都樂得合不攏嘴,商會主席解決了國庫券的認購亦十分高興,廖天東也趁機向上頭表了個功,一時之間正是皆大歡喜。
宋玉章沒時間高興,趕在一天清晨去見了見負責鐵路修建的總工程師。
總工程師是孟庭靜在劍橋時的師兄,畢業後去了德國慕尼黑工業大學繼續深造,還去過莫斯科學習,在國外便有修建鐵路的經驗,此番回國,被孟庭靜招攬在了麾下,先前陳氏紡織廠機器的改良修建亦有他的一份功勞。
對于這樣的頂尖人才,宋玉章很是尊崇,尊崇中帶着些許怯場,等真的見到人之後,他倒有些驚訝,這頂尖人才儀表堂堂,體格強健,不戴眼鏡也毫無書卷氣,比起工程師,倒更像是位運動家。
“你好,宋行長,我是俞非魚。”
“你好,俞先生,我是宋玉章。”
兩人交握了下手,俞非魚露齒一笑,“久仰大名。”
宋玉章道:“但願是好名聲。”
“哈哈,”俞非魚爽快道,“宋行長如今在海洲是一等一的人物,怎麽會有壞名聲呢?”
“不敢,俞先生的履歷才叫我高山仰止欽佩不已。”
俞非魚手背在身後笑道:“宋行長,天氣冷,要麽我們還是進去再繼續互相吹捧吧?”
宋玉章失笑,揮了揮手,“進去可以,但還是別吹了,風大。”
俞非魚哈哈大笑,笑聲從他的胸腔發出,不僅是他自己共鳴了,像是連他周邊的人也要一齊感染,同他一起笑一笑才過瘾舒服。
宋玉章原以為像俞非魚這樣的人物交流起來會很困難,他對那些讀書讀得多的人有一種本能的“書呆子”偏見,然而俞非魚很能說會道,一點也不呆板,将鐵路修建的方案同宋玉章深入淺出地說了一遍,叫宋玉章這個全然的門外漢也聽得清楚明白,同時對他佩服不已。
“這條鐵路交給俞先生你,恐怕是沒什麽需要擔心的了。”
俞非魚道:“還是要擔心一下,我怕錢不夠花。”
宋玉章道:“這個俞先生你放心,錢不是問題。”
“相信相信,”俞非魚大大咧咧道,“你跟小孟都是大大的有錢人。”
“小孟?”
俞非魚笑道:“就是孟老板嘛,你不要跟他說啊,我只有背後偷偷這樣稱呼,他比我小三屆,以我師兄的身份,我稱呼他為小孟原本合情合理,但他花錢雇我,我就只好叫他孟老板啦。”
宋玉章覺着這俞非魚很是有趣,于是便抿唇笑了笑,低頭翻看桌上的圖紙,他翻了兩張,目光斜睨着又看了回去,俞非魚正盯着他,宋玉章道:“怎麽了,俞先生?”
“沒什麽,”俞非魚大大方方道,“看你長得真好看。”
宋玉章有些詫異地微微張開了嘴。
俞非魚也詫異了,“沒人誇過你長得好看嗎?”
宋玉章低垂下眼,“沒有像俞先生你這麽直接的。”
“哦,那是我失禮了,我向你道歉。”
“不必,我并未覺得自己被冒犯。”
“謝謝,你很大度。”
宋玉章看完了圖紙要走,俞非魚問他下午還有沒有別的事。
宋玉章一面看向門外,風吹了有些幹枯的樹葉亂晃,一面對着俞非魚,俞非魚雙眼晶亮,整個人彌漫着很快樂的氣息,“俞先生有什麽事嗎?”
“我想約你看電影。”
“約我看電影?”
“是,”俞非魚道,“你如果不願意的話,就直接拒絕吧。”
宋玉章看向俞非魚,幹脆道:“那好,我拒絕。”
俞非魚臉上也沒有失落,很歡欣地送了宋玉章上車,他靠在車窗上,用英文對宋玉章道:“你的眼睛像冬日的天空一樣明亮潔淨。”
宋玉章聽懂了,淡淡一笑,也用英文回道:“可你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