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眼睛
昨天下了場大雨, 一直到天明才停。沈半夏鼻子裏囊囊的,喉嚨也疼,頭昏昏沉沉。量了體溫, 燒到了38度4。
每到換季時節她就總逃不過去一場感冒,還好這兩天是周末,學校沒課,她能在家休息。
段融在外面敲門,她從床上爬起來, 找了個口罩戴上, 過去把門拉開。
看到她的那一秒,段融明顯怔了下,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
沈半夏難忍地咳兩聲:“你幫我把早餐拿上來吧,我感冒了, 怕傳染給你。”
段融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被遺忘掉的一些過往卷土重來, 他嗓子裏發緊, 太多情緒被他咽下去。
他把沈半夏往前拉了一把, 手心挨了挨她額頭:“頭疼不疼,我請醫生來給你看。”
“不用了, 我吃過藥了。”
沈半夏嗓子裏很癢,一直咳, 把他往外推:“你不要離我這麽近,感冒會傳染的。”
段融把她口罩拉下來, 俯身貼住她唇瓣碾磨了兩下。
“要傳染已經傳染了, 跟我下去。”
段融握住她的手,帶她往樓下走。
沈半夏摸摸有些濕的唇, 慢吞吞地跟在他後面。
葛嫂不在, 早餐是他準備的, 做的全是她愛吃的。但她嗓子不舒服,胃口不是很好,吃了幾口就飽了。
段融叫了私人醫生過來給她開藥,她吃過藥回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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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睡着了,段融開車去了距離附中不遠的一處商業街。
幾年過去,那邊變化很大,之前二樓的一家琴房已經不見了,換成了繪畫室。
沒有人知道之前的鋼琴老師去了哪裏。
段融聯系到這邊的房主,給了對方一筆錢,對方立馬殷勤地把七年前的商租戶信息交給了他。
段融給那邊打了電話,對方是位五十多歲的女性,幾年前就沒再繼續教鋼琴,很早就退了休。
她剛好在附近,沒幾步就過來,見到段融後認出了他:“你以前是附中的學生吧,叫段融是不是?”
“您認識我?”
“當然了,你在這邊很有名的,”女人笑了笑:“幾年前你還在附中讀書的時候我見過你幾次,你長得俊,好多小姑娘總喜歡跟着你跑。還有我教的那些學生,她們一有空就會說起你,所以我對你有印象。”
段融只問:“您還記不記得,您教的學生裏有一個很喜歡彈幻晝那首曲子。”
“幻晝?”女人仔細回憶一遍,很快想了起來:“我記得,那首曲子知道的人不多,我第一次聽就是聽一個小女孩彈的,所以記得比較清楚。哎呦你不知道,那女孩彈琴可有天分了,屬于是老天爺喂飯吃的類型,要是能堅持下去是能彈出名堂來的。可也不知道為什麽後來突然就不彈了,還怪可惜的。”
有什麽東西就要破土而出,蒙在玻璃上濃厚的霧就要被太陽曬幹淨。
“她叫什麽,您還記得嗎?”段融問。
“我記得,”女人說:“她的名字有點兒奇怪,叫半夏。這名兒好像是一味中草藥,我印象特別深刻。”
段融目光微不可聞地動了動,嗓子裏越來越幹:“半夏?”
“對,是叫半夏,姓沈。”
女人後面的話一句句砸過來,每一句都擲地有聲,撕開了長久以來蒙住段融眼睛的黑布。
“那女孩挺可憐的,我記得是她初一那年吧,她因為臉上過敏,總要戴個口罩。她班裏那些十幾歲的孩子正是淘的時候,就總喜歡捉弄她,喊她醜八怪什麽的。或許是因為這些霸淩,她就變得很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角落裏練琴。她就是那個時候特別喜歡彈幻晝那首曲子,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麽喜歡幻晝,她說這首曲子能讓人平靜下來。”
……
段融十八歲的時候上高三,生活也就是那麽回事兒,死不了就行。
見到戴口罩的那個女孩時,他剛跟人打過架,臉上破了塊皮,他毫不在乎地拿酒精消過毒,在上面貼了枚創可貼。
拐過一個轉角,他看到了她。女孩很瘦,個子很小,連他肩膀都不到,看起來只有十歲左右。臉上戴了藍色的醫用口罩,長長的頭發紮成個馬尾,留着齊劉海,眼睛很大很有神。有跟她差不多年紀的男生罵她醜八怪,拿石子往她身子扔,她露出來的細細兩條胳膊上好幾處被砸出了血痕。
段融只是看她可憐,擔心她會再被人欺負,短暫地在那兩個月裏在她身邊守着,送她上下學。
她确實很不愛說話,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用搖頭或點頭與他對話,想讓她說句話難如登天。
他記得她其中一次難得跟他講話,是他轉學後回來這邊拿東西時,在傾盆大雨裏看見她。
他把傘給她,跟她分別時她突然擡起頭,圓滾滾的一雙眼睛帶着水光看他,破天荒地開口:“哥哥。”
她的聲音很軟很糯,是十一歲小女孩的聲音:“你以後要好好的,每天都要過得好。”
除此外,沒有了別的印象。沒有人知道他曾跟這樣一個小女孩有過短暫的一場交情,時間一年年過去,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會提起她,他就再也沒有想起過她。
原來沈半夏就是那個小女孩。
怪不得,他總是覺得她的眼睛很熟悉。
因為他早就見過,在七年前。
段融站在他陪沈半夏曾經走過很多次的,從學校到她家的一條街道,朦胧中似能看到小小的女孩背着書包走在他身邊,偶爾她會擡起頭,用一雙漂亮靈氣的眼睛看着他。
自從知道沈半夏患有交替性暴食厭食症,胃經常會疼,段融把煙戒了。可現在,煙瘾重新洶湧地澎湃而來,他不得不去了附近一家商店,這裏沒有他常抽的牌子,他就買了包普通的香煙,拿出一根點燃吸了幾口。
他站在那條街,一根根地抽煙,妄圖用尼古丁暫時麻痹掉心裏異樣的波動。
沈半夏明顯早就認出了他,不然剛開始跟他重逢時,每次看着他,她的眼睛不會莫名其妙地發紅,擒着淚。
為了能給父親治病,她接受嚴琴的委托,用一個假身份接近他。明明知道他是七年前的那個人,可一次都不能說,一個人守着跟他的過去。
當發現他認不出她,對七年前的小女孩沒有了什麽印象時,她心裏該是什麽滋味。
他簡直可惡,竟然到現在才把她認出來!
一盒煙抽掉了一半,路旁垃圾桶上的煙灰托盤裏滿是他摁滅掉的煙頭。
有過往的女學生看見他,湊在一起激動地讨論他,跑過來紅着臉問:“段學長,你就是段學長吧?我們是附中的學生,可以跟你拍張照嗎?”
女生們拿着手機滿臉憧憬地看着他。她們看上去有十七八歲,跟沈半夏差不多的年紀。她們過得自在輕松,別無壓力,最大的苦惱可能是哪一科的分數總是提不上去。
可他的沈半夏卻早早地結束了中學生活,大學上的也不安生,那麽小就要跑出來工作,背負着壓力留在他身邊,每天擔心自己的身份會被人戳穿。
段融突然無比想念起她,必須要馬上見到她才行。她成了比煙瘾酒瘾毒瘾這世上任何一種能讓人上瘾的東西還要厲害的存在,再見不到她他會發瘋。
段融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個眼神都沒有給,繞過幾個女生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坐進去,發動車子。
幾個女生站在路邊,戀戀不舍地看着他的車走遠。
段融回了家,怕身上有煙味,洗過澡後才上樓去看沈半夏。
沈半夏還睡着,一張雪白的小臉陷在枕頭裏,眉頭輕輕皺,時不時會在睡夢中咳一聲。
她的臉逐漸跟七年前的小女孩重合,女孩穿着初中部校服,背着書包,沉默地在他身邊走着。
陪他走過了一個個日升和日落。
當年的小女孩長大,奇跡般地回到了他身邊。段融心口發漲,說不清是什麽感覺,只有一個念頭不停在腦子裏沖擊着。
他絕對不能失去沈半夏。
沈半夏咳了兩聲,撐開沉重的眼皮後看到了他,還以為在做夢。
她剛才夢到了自己還在上初中,自從段融走後就一天天地等着他,希望哪天能重新看見他。她想讓他知道,她臉上的紅疹已經沒有了,見過她的人都會誇她漂亮。
她想讓他知道,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如今終于等到他了。
“哥哥,”沈半夏軟軟的手指抓住他的手:“你回來了?你看,我的臉好了,我真的不是醜八怪。”
段融喉頭哽了下,手伸過去,溫柔地摸着她的臉:“我知道,我們半夏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
沈半夏開心地笑笑,想到什麽,眼神暗下來:“你以後還會走嗎?”
說完眼睛慢慢閉上,重新睡了過去。
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仍是段融,他就坐在床邊,一直都沒有走。
沈半夏垂眼看了看,兩人的手正握在一起。
她的手指松開,試着收回,卻抽不出來。
段融擡頭看她,目光動了下:“醒了?”
他把她從床上抱起來,倒了杯水給她喝。
沈半夏難受得厲害,一直咳,好像要把肺都咳出來。
段融再次叫來私人醫生,很不耐煩地在外面問他為什麽沒有效果。沈半夏知道自己一旦感冒就會很麻煩,必須要忍一周才能好,不管吃什麽藥都是這樣。她不想讓醫生白白挨罵,從床上爬下去,赤着腳走出門。
手指抓住段融的袖子,往下扯了扯,她擡起頭:“我已經好很多了,你別再說董醫生了。”
“誰讓你出來的。”
段融把她從地上抱起來,一直抱回去擱在床上:“好好待着。”
他出去把門關上,不知道又跟董醫生說了些什麽,董醫生再敲門進來的時候臉上很苦惱,帶了兩個助手過來幫她量了體溫,給她挂上點滴。
輸完點滴後嗓子裏不再那麽疼,只剩了癢。晚上吃飯沒有吃下去多少,回屋洗完澡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睡着了也不安生,一直在咳。朦胧中感覺到有人陪在她身邊,時不時會把她扶起來喂她喝水。
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半夜,床頭開了盞溫和的夜燈,段融在她床邊坐着,一直都沒有睡,在給她換額上的退燒貼。
沈半夏看他一會兒,知道她只要還咳着,他今晚肯定不會回去睡覺。
她的手指動了動,往外挪,抓住他的手。
“段融,”她病着的時候格外乖,聲音軟綿綿的:“我、我想你陪我睡。”
段融愣怔片刻,神色很深,讓人看不懂。并沒有過去多久,他在她旁邊躺了下來,看着她:“好。”
他怕自己會唐突了小姑娘,跟她之間保持着一個距離,沒有碰她的被子。
沈半夏把被子往他那邊拉,蓋住他,自己往他懷裏蹭,直到臉頰貼着他的胸膛,她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上眼睛。
“段融,我會不會把感冒傳染給你?”
“不會。”
段融伸手抱住她,指腹在她耳邊刮着:“你好好睡,明天我給你做好吃的。”
沈半夏笑笑,在他懷裏很快睡着,咳嗽聲變少。
段融借着溫柔的壁燈看她。
認識她的時候,她只有十一歲,還是小孩子一個。不管她長到多大,他都始終比她大了七八歲,幾乎快相隔一個時代。
他卻整天想着要怎麽得到她,也不是沒有想象過她的樣子發洩過。
怪不得易石青和杜子騰那些人罵他禽獸,他确實是個禽獸。
可就算是當禽獸也沒辦法了,他真正把她抱在懷裏後,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承受失去她的後果,就算是想一想都不行。
沈半夏已經熟睡了,睡前吃的藥起了作用,她沒再怎麽咳,燒也開始退下去。
段融想到她睡得迷蒙時,問他的那句話。
“你以後還會走嗎?”
他曾經把她丢在一場大雨裏,從此她總會害怕再也等不到他。
段融艱澀地滾了滾喉結。他關掉床頭壁燈,在一片黑暗裏把沈半夏往懷裏攬了攬,唇貼着她耳際低語。
“哥哥不會再走了,會一輩子在你身邊。”
作者有話說:
段融就算是沒有認出來沈半夏的時候,也還是會喜歡她。而他之前即使被誤導,認為萬珂幫助過他,他也還是不喜歡萬珂。
因為段融注定會愛上沈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