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好事近
049 好事近
确切地說,程詢的怒火,是從寅時開始燃燒的。
大半夜的,他被程祿喚醒,便知道有很要緊或很讓人膈應的事兒。果不其然,程祿告訴他:
“城門落鎖之前,厲公子與馮公子結伴出城,很是警覺。我們的人不便結伴尾随,只有葛金、葛木遠遠跟着。
“兩位公子入夜到達之地,是白雲庵——淩小姐落發修行之處。
“白雲庵一向戒規森嚴,若有男子夜間意外投宿,一向是安排在東面專設的院落。可是,這一次,住持卻親自出面應承,并将他們帶到了淩小姐獨住的小院兒。
“葛金、葛木是舒大人調/教出來的,便潛了進去。
“淩小姐房裏已經備好飯菜,與二位公子相談甚歡,可見早就相識。話裏話外的,葛金、葛木聽得出,此次馮公子提親一事,是淩小姐求助厲公子在先,厲公子要馮公子出面在後。事情未成,淩小姐稍稍有些惱火,随後便說無妨,來日方長。
“馮公子則說,的确是來日方長,來日一定會設法把淩小姐救出去。
“厲公子逗留到子時離開,馮公子則與淩小姐另有事情商量,只是,兩個人說話的語聲太低,葛金、葛木聽不清。至葛金回來報信時,馮公子還在白雲庵。”
住持卻親自出面應承——消化完擺在臺面上的消息,程詢留意到的是這一句。
在庵堂之中清修的尼姑,出面款待兩名非富即貴的公子,更單獨與馮仁宇密談。這種事若是傳揚開來,人們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那種龌龊至極的事,白雲庵便會成為佛門中的污點。
住持不會想不到這些,可還是那樣做了。
住持不是佛門中的敗類,并且相反,舒明達都很認可。要知道,淩婉兒的去處,是舒明達親自安排的。
所以,這事情肯定另有隐情。
能讓住持不顧錦衣衛的情面、違背維持多年的寺規的人,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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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合近日種種,推斷出來太容易。
程詢發現,終究還是高看了父親。氣得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怎麽也不能冷靜,當即穿戴齊整,走出門去。等待父親起身、來外院期間,他沿着甬路從外院走到垂花門,再返回外院,來來回回。
在書房落座,父子相對,他竭力維持着面上的平靜,問:“馮家去廖家提親的事,您為何要摻和?”
程清遠反問:“你知道了什麽?”
程詢耐着性子,把所知的消息、自己的推斷一一列出,末了道:“做都做了,我想聽您說道說道,不然想不通。我說的都是實情,您再裝糊塗,就沒意思了。”
程清遠這才道:“的确,是我跟白雲庵住持打過招呼,讓她偶爾通融一下。”
“原因。”
“厲骞與淩婉兒早就相識,她落入窘境之後,厲骞曾去探望過兩次。”程清遠緩聲道,“今日閑談時,我聽他說了那檔子事,覺得你與黎王爺、舒明達做得有些過火。管閑事可以,但像你們這樣從頭管到尾,實在是多餘。如果卷入其中的沒有徐小姐、廖家姐妹,你們還會這樣麽?——婦人之仁。為了女子而已,便開罪一個門第,放到何處,也不是明智之舉。你們誰敢斷定,淩家沒有飛黃騰達之日?”
程詢居然笑了,“接着說。”
“厲骞文采斐然,我很是欣賞。讓他犯難的小事,願意幫他促成。”程清遠呷了一口茶,語氣松散,“他想讓淩婉兒在白雲庵過得舒坦一些,想與程府走近一些,都是我喜聞樂見的。”
程詢接道:“所以,你就縱着他行事,安排馮仁宇去廖家提親。”
程清遠颔首。
“馮仁宇是怎樣的人,你根本不在意。”
“不在意。為何要在意?”程清遠瞥了程詢一眼,“你到底是怎樣的人,又有幾個人知道?怎樣的男子,都要娶妻。”
程詢再一次笑了,“若是我猜得不錯,接下來,淩婉兒可能就會被人帶離白雲庵,更名改姓,藏匿在某一家內宅之中。”
“聽說她雙親一向看重她。給她一條生路又何妨?”
“但你想沒想過,她的歸處,是我與黎王爺、舒明達出面促成。來日若事情生變,我也就罷了,黎王爺、舒明達的臉面往哪兒擱?她若真的離開白雲庵還俗,廖家、徐家、黎王府會作何感想?鬧起來又當如何?”
“那是你惹下的事,自然該由你善後。”程清遠語氣涼薄,“你意氣用事,結交的人也大凡如此,不吃悶虧算你們走運,吃了悶虧便是自找的。早就告誡過你,寧可與黎王府起沖突,也不能與之來往,你聽過麽?”
果然如此,父親要利用一件已經過去的事、一個已經微不足道的人,利用厲骞翻出來,讓他難堪,拖舒明達下水,埋下黎王府、徐家與他疏離甚至生嫌隙的引子。
程清遠繼續道:“你既然已經知道這些,必然已經做出相應的安排。無妨,我與厲骞也沒指望一出手就能把事情辦妥當。慢慢來。”
“……”
程清遠的笑容涼涼的,“往後不論如何,別忘了,我是幫襯厲骞的人。”
厲骞有次輔撐腰,就算他縱容着淩婉兒與哪個男子做出驚天的醜事,他就算是氣得吐血,也只能盡力把事情壓下去——他丢不起那個人,撇清關系也沒人相信——前世這種事情太多了。
這就是他的父親,可厲害了,懲戒他從不用規矩棍棒,只用陰招給他添堵,百折不撓地試圖讓他屈服、求和、成為所謂的孝子,不服,那就一直被憤怒、屈辱折磨。
程詢也涼涼的笑了,凝視程清遠半晌,語帶輕嘲:“沒下人服侍着,有什麽話我就直說了。您如今這做派,怎麽那麽像長年累月疑心、猜忌、專權的昏君呢?”
程清遠立時冷聲呵斥:“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
“您把自己當誰了?”程詢語氣裏的嘲弄更重,“在朝堂,拼了命的想上位,想争內閣頭一把交椅,争來争去都是白費力,如今也認命了吧?在家中,很多年說一不二,眼下我不順着您了,在您看來,跟在內閣被□□一樣吧?瞧瞧您這份兒緊張、惱火、處心積慮,得空回頭想想吧,很可笑,真的。”
“混賬東西!”程清遠暴怒,揮手将茶盞砸向程詢。
程詢一偏頭,茶盞貼着他面門飛了出去,碎在地上。他霍然起身,怒意再不可壓制,“張口閉口要為勞什子的家族考慮,每回說的時候就不心虛?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祖上清譽、程家後人,我要讓列祖列宗心安一些,不至于氣得爬出祖墳索你的命,我要讓程家後人能夠挺直脊梁做人!
“你口中的程家,從來都是你自己。
“你想要我怎樣?跪在你面前搖尾乞憐,然後變成你這樣自私、卑鄙、下作的人?!
“做夢!”
這個爹,是真沒法兒要了。
程清遠鐵青着臉站起來,一次次抄起就近能夠傷人的東西,狠力砸向程詢。
程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冷眼看着他折騰。
程清遠本就氣得手腳發涼甚至有些發抖,東西出手的時候便失了準成。沒傷到程詢分毫,倒把自己累得直喘粗氣。
程詢睨着他,“你現在心火旺盛,談不了事情,晚一些我再找你。”
尊敬,早就沒有了。做樣子的尊稱,懶得用了。
就這樣吧。
翻臉也挺好。
甩下這一句,他闊步走出門去。
心火旺盛的不只父親,還有他,不然,不會說到中途就變成這個局面。
之後,程詢回了自己的書房,程清遠鬧着要請宗族裏的人到祠堂去——要把長子逐出家門。
蘇潤聽說了,立刻去找姜先生,與自己結伴去勸程清遠消消氣,有事緩一緩再做決定,又喚人在花廳備下一桌酒席,把程詢強拉過去,讓父子兩個說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當着姜先生的面兒,程清遠能說什麽?
憑誰一看就知,蘇潤這是明裏勸和暗裏給外甥撐腰:真有心做和事佬,私下勸說父子兩個便可,根本不該拉上姜道成。
憋着氣、喝着酒捱過一餐飯,程詢離府來了這裏。
此刻,程詢着意告訴怡君的,是淩婉兒、厲骞、馮仁宇那些事,至于與程清遠的矛盾爆發,只是輕描淡寫地道:“他也知情,跟着添亂,争執了幾句。”
才怪。怡君腹诽着,溫柔地看着他。
“怎麽?不相信?”他問。
“不相信。”怡君噙着微笑,眼裏有了疼惜,“明明是氣壞了。剛一進門時,你那個樣子,我可是瞧見了。”
“那就是氣壞了,快氣瘋了。”程詢心生笑意,“打算怎樣寬慰我?”
怡君摟住他身形,蹭了蹭他的面頰,輕而迅速的親了他的唇一下,“就這樣,給我親一下。好過一些沒有?”
程詢笑出聲來,撫了撫她肩頸,“鬼丫頭。”
怡君更深地依偎到他懷裏,“真沒別的法子可想了,人給你抱着呢,我還能怎樣?”
“可以說‘給你親一下’。”
“那怎麽行?”怡君小聲道,“萬一你說不稀罕怎麽辦?可不帶這麽自作多情的。”
程詢笑了一陣子,用力吻了吻她紅潤的唇,“我得有多不識擡舉,才能說出不稀罕的話?”
“那就是喜歡的意思了?”
“喜歡。”他在她耳畔柔聲說,“喜歡你,永遠。”
是的,永遠。這大概是他唯一能夠篤定的事。
溫熱的氣息萦繞在耳畔,癢癢的,讓她心慌慌的。怡君把臉埋到他肩頭,手撫了撫他堅實的背,“我心疼。”
若不喜歡,不會心疼。
心疼?他又何嘗不心疼她,“以後,你會有那樣的一個公公。在他還有能力給我使絆子的年月裏,你興許會親眼看到父子争執。”
他在委婉地說:對不起,我有那樣的一個家。
“不怕。”怡君說,“到那時,我就能随時陪在你身邊了,總能想到讓你及時消氣的法子。”
她在委婉地說:沒關系,我願意與你一起承擔。
頓一頓,她忽然坐直了身形,刮一刮他高挺的鼻梁,一本正經地問道:“我的程大公子,你是什麽意思啊?想吓唬得我打退堂鼓嗎?”
程詢撐不住,又笑起來,揉着她的臉說道:“搗亂,故意氣我是吧?”
“是啊,故意的。”怡君也笑起來,指尖點着他唇角,柔柔地說,“你笑起來最好看,我喜歡看你笑。”
“這容易。”有了面前的小人精,他的日子最不需愁的就是歡聲笑語。
說笑一陣子,他完全恢複了慣有的神采,跟她說起正事:“淩婉兒是什麽心思,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和徐小姐都是皇上賜婚,她打不了歪主意,但是你姐姐——”
淩婉兒的心思不難想見。那日在周府,她在三名閨秀、幾名男子面前狼狽不堪,會自卑、猜忌,會連帶的恨上每一個看到自己出醜的人。更何況,她本來就反感徐岩和廖家姐妹,不為此,便沒有那件事的發生。
“姐姐的親事有眉目了,那邊是蔣家的二公子。”怡君明白他的擔憂,“今日說項的人便會再次登門,家母會同意的。不出一兩日,消息就會傳開。”
“蔣二公子?”程詢想了想,心裏更舒坦了,“這門親事不錯。”
“是很好。”怡君滿眼喜悅,“以前從沒想過,如今提起,卻是怎麽想都好。”
程詢見她如此,便知廖碧君也是打心底認可。
他輕輕地籲出一口氣。終于,這樁心事也可以放下了。
廖碧君嫁過去之後,必然有精明幹練識大體的蔣大夫人時時提點——自己的親侄女,絕不會坐視她把日子往壞處過。
而他,心裏有了底,便可無所顧忌地對付父親。
“我真的放心了。別的事都好說,我已有應對之策。”他說。
“嗯。”怡君點點頭,猶豫一會兒,說,“等這些煩心事了結之後,我們能不能見一面?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可以。到時我上門找你。”程詢笑說,“總麻煩葉先生的話,不合适。”
“我曉得。”
“不見到人,就不放心,是麽?”
“嗯。”怡君低頭,握住他修長的手指,“再就是,有事沒事的,都想看到你。”
程詢斂目凝視着她。白裏透紅的小臉兒,眉眼低垂,弧度柔美的唇微微嘟起,似在為不能時時相見遺憾、抱怨。
很奇怪,他愛她太久太久了,可很多不經意間,仍然會有最初的怦然心動。
就像此刻。
怡君見他好一會兒不應聲,不由擡眼看他,以眼神詢問怎麽回事。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輕聲說:“太動聽。太好看。”
怡君唇角上揚成甜美的弧度。
他微微側頭,點一點她的唇,拉開一點點距離,笑微微地看着她。是等待的姿态。
她不滿地嘟一嘟嘴,和他僵持片刻,到底是遲疑地吻上他的唇。不是心疼麽,那就不妨多心疼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