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定風流
(七)
程詢與她拉開一點距離,凝着她水光潋滟的大眼睛,啞聲輕喚:“怡君。”
怡君沒應聲,把臉埋進他的懷裏,調整着紊亂的呼吸、輕顫的身形和蔓延至四肢百骸的不可言喻的感觸。
程詢低頭親了親她烏黑的發絲,下巴擱在她頭頂,阖了眼睑,亦平複着自己紊亂的呼吸和心跳。
許久,她輕聲說:“太近了,不好吧?”指的是太親近了。
“怎麽說?”程詢柔聲道,“太近了,我會有恃無恐,會不再對你好——是這意思麽?”
“不是。”怡君道,“我可能會對你失去敬慕之心,小脾氣、小毛病怕是藏不住了。”對着打心底覺得親近的人,她應該做不到遮掩不足之處。
程詢莞爾,“打量我要娶個絕美的花瓶回去不成?”
“……我可沒那資質。”怡君腹诽着:論做褒義的花瓶,你最有資格。
“我喜歡至情至性的人。”程詢道,“誰要是總跟我端着架子,總是同一個面目,那就先把我累死了。”
怡君莞爾。
“走,”程詢攜了她的手,“看看我近日在做哪些應考的準備。”
“嗯!”
轉身時,程詢喚住她,取過自己的大氅,給她披上。
碧君坐在小書房裏,凝神看着面前的曲譜。
蔣國焘坐在她對面喝茶,偶爾會看她一眼。曲子是他一個朋友所作,要他看看有無需要改進之處,他便拿到了廖家,來請她給點兒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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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君起身走到琴桌前,把曲譜放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沒有二妹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一時半會兒實在記不住。”
蔣國焘笑道:“我也沒那麽好的記性。”
“我瞧着是有兩處不妥,但還是先彈一遍聽聽,這樣會更有把握。”碧君溫言軟語地解釋。
“嗯,再好不過。”沒錯,她的琴技目前只是有一定造詣,到不了引人入勝的境界,但是,他喜歡聽。完美的事物,反而一向是他敬而遠之的。
碧君專心致志地彈奏曲子,一曲終了,當真有了幾分把握,回轉到書案前,把曲譜攤開在他面前,慢言慢語地道:“你看,這裏,曲調從平緩悠揚轉到激烈高昂,我覺着有些突兀。再就是這兒……”
蔣國焘聽着她的言語,時不時對上她妩媚的大眼睛,心神有些恍惚。到末了,并沒領會她到底說了什麽,但仍是不失分寸地應道:“我也是這樣想,就請你費心修改一下吧。”
碧君笑道:“我試試。是否可取,還要看你友人的看法。”
“這事情不急。”蔣國焘道,“明日我再來拿,得空麽?”
“得空。”碧君如實道,“上午要去學堂,下午一般都會留在家中。”
“那就好。”蔣國焘笑一笑,“其實我總覺得,你跟怡君的性子完全不同,對此一直好奇。”做正經親戚走動了,他話裏話外提起怡君,也就直呼其名了。
碧君汗顏,“沒法子。我這個做姐姐的,對何事都沒有主張。大事小情的,便需要怡君處處費心。”
待親友是這般坦誠,說起自己的妹妹,一向是百般維護。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宅門裏的閨秀,親姐妹掐得你死我活的事情,他也聽說過幾樁。
他呷了一口茶,道:“說來你可能不相信,近來,我常有種相逢恨晚的感覺。”
“……”碧君不明白他所指,困惑地看着他。
蔣國焘就笑,“早知如此,真該早一些登門,不去管兩家之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這是隐晦地指向母親與姑母不合一事。碧君更不便搭話了,只是似是而非地一笑。
“說起來,在你看,我們現在是親戚麽?”蔣國焘問她。
“……”他又把她問住了。姑母才是一輩子的親人,而蔣家,甚至于他,在她和怡君眼裏,從最初就是當成朋友走動的。
畢竟,他不是姑母和已故的姑父所出,表哥表妹地喚着,不過是随着各自的親人做的表面功夫罷了。終究不是一起長大的人。
現在熟稔了,最起碼他和她之間,連那表面功夫都省了。
“我是沒這樣看。”蔣國焘開誠布公,“最初,是因為大伯母,我來到廖家。後來……我沒把你當什麽表妹。”
“……”碧君眨了眨眼睛,“你這到底是要說什麽啊?”心說你是要造反吧?這種事,自己清楚就行了,哪能沒心沒肺地跟人說起呢?
“我是這樣,希望你也是這樣。”蔣國焘放下茶盞,從容起身,“明日我再來,到時你再跟我說說這事兒?”
碧君有點兒懵,讷讷地問:“我跟你說什麽啊?”
蔣國焘笑得眉眼飛揚,“這其實無關緊要,我就是想告訴你,還想聽聽你的想法。聽完了,有件事,我興許就敢與你說起了。”
二月初四,皇帝下旨,為黎兆先、徐岩賜婚,特地知會禮部不需幹預,大小事宜,兩家私下商議就好。
人們由此猜出,黎家與徐家意在先定親,并不急着操辦喜事。
二月初六,程詢搬回程府。兩日後,春闱如期開始,分初九、十二、十五三場。
初九當日,程夫人很早就起來,親自給長子做了早膳,又仔細地檢查一遍考籃,生怕他粗枝大葉地忘帶什麽東西。
程詢知道,母親應該比他還要緊張,好一番寬慰。
蘇潤則連連失笑,對妹妹說:“你能不能別這樣?阿詢就算不忐忑,被你這樣折騰一番,也會忐忑不已。”
“閉嘴。”程夫人橫了二哥一眼,“說我點兒好你就不舒坦似的。”
蘇潤與程詢都笑起來。
末了,蘇潤和程夫人親自送程詢到府門外。
程詢上馬車之前,對兩位長輩躬身行禮,又擺手示意他們回去。沒料到,二弟程譯快步趕出來,徑自走到他跟前。
“哥……”程譯遲疑一下,道,“我來送送你,盼着你金榜題名。”
程詢笑着拍一拍他的肩,心裏暖融融的,“有心了。我也但願我可以。”
“那行,你趕緊上車吧。”程譯後退一步,“早到一些總有好處。”
程詢颔首,轉身上了馬車。
在路上,他仍在斟酌:這一次出考題的人是誰?
皇帝指派的監考官,并不參與出題,且會受到錦衣衛的監督——不怪他們私下裏都說,實在是費力不讨好的差事。
近來,皇帝陸續見過幾位大學士,商讨的必有會試一事。
那麽,究竟是親自出題,還是指派了哪位大學士出題?
不得不承認,父親先前鬧的那麽一出,多多少少是影響到了他:那般憎恨的人,不想看到你好,就算只為着不讓他如願,也想讓他得到個大失所望的結果。
親人,親人。
在完全地對峙之後,便會成為有形無形地阻力。
而到今日,事到臨頭,程詢讓自己放下父子之間的糾葛,也真的做到了。
有的人面臨考試,會怯場,會發揮失常;有的人面臨考試,則會莫名其妙地做到心平氣和、頭腦敏捷,或是照常發揮,或是超常發揮。
以前世的經驗而言,他不是前者是一定的。
一番磨煩之後,考生們入場。
拿到試題,程詢細細看了,唇角上揚。
與前世完全不同的考題,反倒讓他生出切實的喜悅。
有些事,是他走再多捷徑也會欣然接受的,例如與怡君;有些事,是他重複前生路會莫名心虛的,例如功名路。
這是兩回事。
感情上,是縱觀一生的篤定。
考場上的變化,取決于太多因素:讀卷人不是一個,你但凡引起了哪一個人的不悅甚至反感,名次大抵就會受到影響。
而在這背後的那些接受評判的人,哪一個都是經過了十年或數十年寒窗苦讀。
沒有公平可言,只是事在人為的一件事。
無法改變。唯有适者生存。
會試開始之後,除了程府,最擔心程詢出岔子的,便是廖家。
都知道,就算程詢真的名落孫山,也不愁前途,但他們因着越來越多的欣賞之情,滿心希望他的功名路是自己一步步賺得。
相對于來講,怡君算是最平靜的,每日該上課就上課,該做針線就做針線,偶爾晚間做功課到半夜。
廖大太太聽了哭笑不得,對羅媽媽道:“這孩子,也不知是心大,還是不在乎那些流于表面的東西。”停一停,又道,“我不行,我是俗人,還是想喜事成雙,親事雖說已經定下,卻還沒下聘禮。下聘的日子,私下說定了三月二十二——要是殿試之後,解元考取了前三甲,對兩家來說,都是喜上加喜的事兒。”
羅媽媽就笑道:“奴婢瞧着您和大老爺這意思,想是已斷定解元能夠高中了,不然,也不會應承下來。”
“是啊。”廖大太太想一想程詢的樣子,“這人哪,有時候就是這樣,有的人就是要什麽有什麽,有的人就是一輩子缺斤短兩的——不是這兒有不足之處,就是那兒有瑕疵。像解元那樣的人,該是蒼天都會眷顧的。”
羅媽媽連聲附和。
香雪居裏的怡君,此時正忙着做點心。
上次一別,每隔一兩日,或是程安來取她親手做的點心,或是阿初送到別院。
那厮第一次回的字條是:多多益善才好。
好像她準備的不夠他塞牙縫的樣子。她于是就多備一些。
他的字條又至,告訴她自己喜歡什麽口味的。
她于是看出來,他不大喜歡甜味的,想想也是,不是嗜酒的人,但聽說酒量特別好,喝酒的場合又太多,這樣的人大凡不喜歡清淡甜膩的食物。
這好說,她又不是沒做過,近日不妨閑來多做幾次,下次送到他面前的,應該比較可口。
至于別的,她真的不在意。
橫豎自己認定的是他,不是他的功名。至于別的,是他的事。而她,相信他就夠了。
做糕點的時候,不經意間,怡君想到了姐姐:這一陣,坐在一起的時候,姐姐好像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仔細回想一番,心想姐姐興許就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吧?——這一陣,可是一個外人都沒見過,左右都不會有什麽事。
萬一……
她側了側頭,微笑。就算是那個萬一出現了,也不是壞事。蔣國焘其人,方方面面品評下來,都是不錯的人。
唯一需要顧慮的,是母親。但也沒事,有父親和姑姑,蔣家各位長輩也不是刻板的做派。
怡君就在這樣平靜的時日之中,度過了程詢的考期,又迎來了放榜之日。
這一天一大早,廖大太太便派小厮出去打聽。
碧君也特別想知道結果,為此,自知心神不寧,去上課也是挨訓,索性請了假。
到如今,葉先生對這個學生都不是頭疼了,完全是放任自流——你愛怎麽着怎麽着,來一日我就教一日,不來我也省省心。
辰正時分,碧君卻興沖沖地走進小學堂,歡喜地道:“程大公子高中了,這次考中的是會元呢。”
“啊?真的?”葉先生喜形于色。
“真的,真的!”碧君道,“先後兩個小厮來報信,錯不了的。”
“天……”葉先生喃喃嘆息,“有多少年了,沒出過連中解元、會元的人……來日殿試的前三甲是否考中,都已是別人望塵莫及的。”
“是呢,是呢。”碧君笑應道,“小厮說,外面的人也都是這樣個說法。天啊……”這樣的風流人物,來日居然是她的妹夫,當真是與有榮焉。
怡君從頭聽到尾,眉眼間亦是不自覺地有了笑意。
到底,他沒辜負生平所學。他已證明,自己是最出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