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好花時
(三)
“二小姐,”商陸低聲道,“我知道要給個交代,今日前來,正是為此。可方才……實在是不想更為唐突,也真沒顧得上說這些。”他請碧君發落,但是她略過不提,他便以為她有意放他一馬。此刻才明白,碧君早已料定妹妹會替自己出面。
“哦?”怡君看着他,“這麽說來,你心中已有打算?”
“是。”商陸道,“不知二小姐是否同意——我想留一首送與大小姐的七言絕句。”
“姑且看看。”怡君的手指向書案,“請。”
書案上,已備好筆墨紙。
商陸不由暗暗苦笑,走過去,再思忖片刻,提起筆來,鄭重寫下一字一句。
款冬走過去,在一旁認真看着。
怡君等了一陣子,款冬把墨跡剛幹的紙張送到她面前。
正如商陸所說,是一首七言絕句,亦是一首風格婉約、意境傷感的情詩。
他要表達的意思一目了然:他戀慕一名女子的美貌、才情,卻明白門第之別,自己這番情思,端的是沒有自知之明。她不知道他不切實際的憧憬,甚至不識得他。掙紮之後,唯有斂情思、收妄想,願她安好。
前兩句的第一個字,連起來正是碧君。
末了,具名、日期、印章一樣不落。
怡君反複看了幾遍,見他并沒在字裏行間耍花招,滿意地笑了笑。
“來日,在下若膽敢反複無常,二小姐只管拿出這首詩作為憑據。”商陸先一步給她找了得到這首詩的理由,“說是我身邊的仆人送到您手裏的就好。”
怡君道:“一事歸一事。這首詩,只用來清算你惹出的那筆糊塗賬,斷不會用到別處。切記,往後離南廖遠一些。”握着一個人的把柄,是為着免去後顧之憂,絕不是讓人日夜難安,那樣反倒沒有益處——人緊張的日子久了,容易鑽進鑽進牛角尖,倘若反過頭來找她們的麻煩,便是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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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明白。”商陸心想,你的親事若不生變,來日成為次輔大人的長媳,你瞧着不順眼的人,都會躲着你走,何況我了。他自然揣摩得出,僅此并不能打發怡君,因而道:“不知二小姐打算如何發落在下?”
“發落談不上。”怡君微笑,“我曾數次聽人說起,東城外有一間福來客棧,每年進入臘月之後、元宵節之前,每日在路旁施粥,供貧苦的路人、百姓食用。”
她說起這些做什麽?要他捐助銀錢麽?商陸揣摩不出她的用意。
怡君繼續道:“每到那期間,客棧的人手就不夠用。今年姜先生閉館之後,你便每日去那裏幫忙,資助客棧一百兩銀子,再親力親為地幫襯着。商公子,你不會反對吧?”
“不會,不會。”商陸嘴裏這樣說着,心裏卻着實叫起苦來:這也太狠了!
施粥必然是早中晚三次,上午下午應該沒他什麽事,問題是也沒可能返回住處——回去也行,時間剛好夠他打個來回。這樣的話,他就失去了白日專心苦讀的大把光陰。
而且,他實實在在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輩子就沒做過賣力氣的事。大冷的天,站在道旁,淘米、燒飯、給人盛飯……想想都打怵。
再一點,便是那一百兩銀子的事兒:說他是窮書生,一點也不為過,這幾年費盡心思,每年也就三四百兩左右的進項,要用來租賃住處、與人禮尚往來、添置書籍文具等等,平時一向精打細算,到年末最多能有二百兩的結餘,刨除送禮、置辦年貨之後,多說能剩下一百兩。
本來是能過個還不錯的年,但今年有一百兩銀子打了水漂,他來年的一年之計先就是勒緊褲腰帶度日。
這個小丫頭,是不是早讓人把他的底細摸透了?
可不管怎樣,這是該他受到的懲戒。若想餘生求個心安,就先從這件事做起吧。至于南廖,只要他安守本分,絕不可能把他與碧君那一段不清不楚的來往抖落出去——都不好看,犯不上。
思及此,商陸心緒平和許多,态度更為誠摯,滿口應下。
“那我就靜待下文了。”怡君端了茶。
商陸離開之後,怡君去見姐姐,道:“他留下了字據,姐,你要看麽?”
碧君蹙着眉擺一擺手,“不看。你若是覺着日後能用得到,便留着,反之,付之一炬。”說着站起身來,“我們快回家吧。”那個人、那些事,她再不想提及。
回到家中,聽說有客至:蔣家太夫人和二夫人過來串門。
不消說,婆媳兩個是來看廖書顏在娘家過得如何:過得舒心的話,便由着她在娘家清閑一段;過得若不舒心,她們此行就算是變相的撐腰。
蔣家的門風、處世之道,真是好的沒話說。
碧君、怡君即刻去了正房,相形行禮問安,落座之後,覺着室內的氛圍很好。廖大太太因為怡君的婚事,連日來喜上眉梢,待誰都平添三分和氣。況且,她與蔣家真沒過節,一直不睦的只有小姑子。
蔣太夫人頭發花白,面目慈祥。
蔣二夫人與廖書顏年紀相仿,唇紅齒白,言笑間不難看出,是開朗活潑的性情。這會兒,她和廖書顏坐在一起,親昵地拉着手,姐妹一般。
“大太太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蔣太夫人打量着碧君、怡君,“這樣如花似玉的兩個孩子,真真兒是羨煞旁人。”
姐妹兩個赧然一笑。
蔣二夫人附和道:“娘可是說出了我的心裏話。有道是,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大太太平日裏便是只看着兩個孩子,心裏也會分外熨帖。哪像我,膝下只得兩個不懂事的兒子,要不是你們都幫着我管教,不知要把家裏鬧成什麽樣。”
廖大太太笑着說了幾句場面話。
蔣二夫人道:“今日國焘本要随我們過來,想把新得的兩個物件兒拿給大嫂看,被我訓回去了。”她笑着解釋,“大嫂在娘家住到何時,我們還不清楚,要是過幾日就回去,他送東西過來,算是怎麽回事?總要先讨個準話。”
廖大太太忙道:“姑奶奶難得回來,自然是要常住一段時日的。”再違心,也要說這種漂亮話,“我家老爺就不需說了,三個孩子也盼着跟姑母多團聚一段日子。”
廖書顏接話道:“打算住到臘月下旬,小年前再回去。”她對婆婆、妯娌一笑,“家裏的事,有我沒我都是一樣的,這次便容着我跟侄女侄子多聚一陣吧?”
蔣太夫人笑道:“也罷,由着你。只要你心裏舒坦就行。”
廖大太太撿起蔣國焘的話題,對蔣二夫人道:“孩子若能常來串門,再好不過,是姑表親戚,理應多走動着。”蔣家二房有兩子,長子蔣國煦已獲封昌恩伯世子、娶妻成家,次子蔣國焘今年十八歲,自幼習文練武——不論哪一個,都是适合與文哲來往的年紀,總歸有好處。
“得了您這句話就好。”蔣二夫人笑道,“如此,日後我便由着他們過來串門。有失禮之處,您只管訓斥。”
幾個人言笑晏晏,敘談多時,蔣家太夫人和二夫人道辭離去。
“碧君,陪着你姑母說說話。”廖大太太吩咐長女,随即對次女道,“我有幾句話要交代你,去你房裏吧。”
“哦。”怡君無法,與母親一道回了香雪居。
廖大太太在東次間落座之後,只留下羅媽媽,把其餘的人都遣了,正色說起程夫人再度到訪的事,末了道:“本該等到那邊下定時再告訴你,可這事情家裏家外傳得沸沸揚揚,與其瞞着你,不如早一些讓你心裏有數。”
對于程夫人的行徑,怡君意外且有些感動。自己也好,家門也好,哪裏值得程夫人如此?說來說去,不過是為着兒子罷了。
“我們家這邊,也送去了一樣傳家寶。如此,這樁親事,兩家已經先定下來。”廖大太太道,“至于這兩樣寶物,來日就都是你的了。”程家送來的,來日會随着嫁妝過去,廖家那一件,程家也沒退回的道理,會賞給怡君保管。
怡君說什麽都不合适,繼續沉默。
“你可要惜福啊。”廖大太太叮囑道,“等說項的人再次登門,明面兒上,我們就同意了。那麽,你日後真不能再四處走動了——與你投緣的,總會來家中找你小聚,是不是這個理?”
怡君輕輕地點了點頭。
“再有,你要靜下心來做針線。滿腹詩書能當飯吃、當衣服穿麽?”廖大太太直白地道,“單說珠算、心算,你以前學的時候特別用功,可那也是過日子用得到的,跟女工沒什麽差別。出嫁之後,閑來給婆婆做件衣服、繡一條帕子,她心裏的歡喜,不會少于跟你談論詩詞歌賦。你當程夫人清閑啊?每日裏也要主持中饋,管着家裏人的衣食住行。不把日子過好,便是別人縱着你,你自己也不好意思整日鼓搗用不到實處的東西吧?——我可不記得,本朝允許女子參加科考。”
怡君莞爾。母親說的這些,的确有道理。
“這沒心沒肺的丫頭。”換個人,這會兒早已滿臉通紅,可小女兒就不是那種人。廖大太太又氣又笑的,沒轍地捏了捏怡君的臉頰,“不管怎麽着,嫁出去之後,決不能讓娘家沒臉。上次我讓你添置些針頭線腦回來,照做沒有?”
“……沒有。”怡君如實道,“您賞的銀子,我給姑母添置了一對兒粉彩花瓶。”
“……”廖大太太橫了她一眼,差點兒就說你往後跟着你姑母過去吧,卻只能忍下去,琢磨一會兒,老大不情願地拿出一個荷包,放到炕幾上,“這就讓吳媽媽去給你置辦針線,再置辦幾樣好看的首飾,敢再花到別處,就把你的小書房封起來。”整治女兒的法子,她多的是,而且在這時期,沒人能說她做的不對。
“好吧。”怡君笑着承諾,“我會用心跟姐姐學針線。”
“知道就好。”廖大太太寬心不少,“要盡快學會裁衣縫制,繡活摸不着頭腦的話,便問我。”停一停,補一句,“你姑姑的繡活也很好,問她也行。”不管怎樣,小女兒學會最要緊。
怡君笑得眼睛微眯,欣然點頭,“好。”
第二天起,碧君、怡君上午上課,下午不拘早晚,騰出一個時辰做針線。
三日後,幫忙說項的首輔夫人、監察禦史再度來到南廖。
南廖內外态度一致:爽快地應允下來。
好友的親事有了眉目,舒明達少不得帶着一壇陳年好酒前來道賀,用飯時笑道:“消息傳到了宮裏,皇上對指揮使說,程家何需急着給長子定親,等着來年賜婚不也一樣麽?”
程詢失笑。
“我們指揮使就說,尋常門第哪裏敢指望皇上賜婚,遇到合适的,早些定下來更穩妥。皇上說也是,橫豎就是個錦上添花的事兒。”舒明達說完這些,笑問,“你這幾日忙什麽呢?倒是沒聽說你進進出出地忙活。”
“終日留在書房看書。”程詢道,“我要是再像前一陣一樣,家父怕是要氣得跳腳。安生幾日,要跟他一起出門走動。就是跟你提過的那事兒。”
“應該的。”舒明達贊許地一笑,“到時候,令尊要是不情願,跟他好好兒說。父子兩個當真起了沖突,令堂再偏疼你,瞧着也不是滋味兒。”
“明白。”比誰都明白,但那是不可避免的。程詢問起柳閣老,“柳閣老何時返回內閣?”
“要等到明年了。”舒明達如實相告,“閣老這些年落下些病痛,又剛與兒子團聚,想親自照料一段日子。皇上讓閣老明年開春兒返回朝堂,吩咐太醫院定期前去柳家診脈,并且賞賜黃金五千兩——擔心柳閣老手頭拮據。”
“皇上這般體恤,實在難能可貴。”
“誰說不是呢。”兩人同時喝盡一杯酒,舒明達問起學堂的事情,“那些人怎樣?沒人出幺蛾子吧?”
“大事不會出,小事斷不了。”程詢微笑,“除了寧博堂,這幾日都在忙着攀交情。”
“寧博堂鄉試不是考得很好麽?”舒明達笑道,“他敢來程府求學,膽兒可不小,也不怕你請姜先生把他帶溝裏去。你也一樣,居然就讓姜先生把他收下了,不怕他來年考不中往你身上找補啊?”因為比程詢大兩歲,挺多事情上,明知好友腦子轉得飛快,仍是會先一步提醒。
程詢笑着擺一擺手,“他不是那種人。”不出意外的話,他與寧博堂會像前生一樣,先後在官場、內閣共事。交情談不上太深,但絕不會與對方起争端,遇到大事,總能達成無言的默契。
“你心裏有數就行。”舒明達放下心來。
正如程詢說的那樣,這一晚,楊汀州與周文泰相約到狀元樓用飯。料理完商陸的事情之後,楊汀州開始效法旁人,與現今的同窗攀交情。
徐岩、淩婉兒兩個女孩子,是想都不要想的,白日裏在學堂裏說說話就得,私底下敢邀她們相見的話,傳到姜先生耳裏,當即就會被掃地出門。
但是,貌美的女孩子總少不得成為男子的話題,席間,楊汀州自然而然地提起兩個女孩,不自覺地做出比較:
“……徐小姐聰慧流轉,從來是一點就通。淩小姐呢,偶爾會給人應付差事的感覺,并不想多付諸精力的樣子。”
周文泰颔首以示贊同,“徐小姐是來學以前不擅長的棋、畫,旁的都是技藝精湛——畢竟是小小年紀便才名在外,不說別的,只看她最初交給先生的那篇制藝,足見學識紮實,我反正是自愧不如。”停一停,說起淩婉兒的時候,多少有些不自在,“淩小姐則不同,想要在音律方面更為精進,需要花費的精力便少了許多。”
楊汀州深以為然,“雖然你每日只上午留在學堂,但應該也看出來了吧?先生對徐小姐似乎更偏愛些,主要也是徐小姐這個人很是有趣,偶爾上着課呢,随意一看,她竟是氣鼓鼓的樣子——很愛跟自己較真兒的人。每次先生瞧見了,都要笑一會兒。”
“留意到兩次了。”周文泰想起當時情形,亦是忍俊不禁,“說起來,這樣的人,就是那種至情至性的人吧?”
“對對對。”楊汀州頻頻點頭,“她就是那樣的人。這種閨秀,大抵就跟程解元、黎王爺、唐侯爺一樣:不高興了,或是懶得理你,就冷冷淡淡愛答不理,讓人知難而退,但若真與誰投緣,便與人無話不談,掏心掏肺地護着朋友。這類事,你總該沒少聽說。”
周文泰莫名有些尴尬,“沒少聽說。只是,不是出類拔萃的人,哪裏有他們的底氣。”
楊汀州玩味地一笑,“可是不管怎樣,對人以誠相待總是老話兒吧?總不能說,不管相識多久,都藏着掖着的,什麽事兒都不肯給個明白的說辭。”
“是這個理。”周文泰略顯沮喪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一想,淩婉兒對自己,欠缺的就是一份真誠。他也不求別的,只要她別對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就成,真像朋友似的相處就知足。
可她不肯,好像閑來無事與他走動是莫大的負擔。
他就那麽拿不出手麽?做她的友人都讓她覺得丢臉麽?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楊汀州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笑道:“徐小姐和淩小姐似乎不大合得來?你與淩小姐熟稔,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怎麽回事?不外乎出色的女子之間必有的相輕:淩婉兒讨厭徐岩直來直去的做派,徐岩呢,據說是極為反感淩婉兒有意無意間招惹男子矚目的做派。
這些,周文泰不可能擺到明面上。
楊汀州也沒深究,轉而道:“在我看來,單說相貌的話,便是各花入各眼了,只說品行,兩位閨秀之中,尋常門第會認可的只能是徐小姐——嗳,這可沒我什麽事兒,話趕話說到這兒了,就多說幾句。”
周文泰認真地看着他,“怎麽說?”
“還能是怎麽回事?風氣再開化,女子的名聲也是大事。”楊汀州略顯不屑地笑一笑,“如那位淩小姐一般,背地裏的糊塗賬也太多了,沒人會在大庭廣衆下說起這些,但關起門來,誰心裏不清楚她是個怎樣的人?臉再好看又有什麽用?讓人擔心诟病的地方未免太多。哦,合着爹娘養育我們一場,就為着我們娶個來日興許不守婦道的女子回家麽?”
他對周文泰沒什麽好感,但比起淩婉兒,他就希望周文泰能早一些醒悟:出身不錯,樣貌也過得去,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樹上?同為男子,瞧着真是起急,覺得周文泰太給男子丢臉了——每日看到淩婉兒,魂兒都要被勾走似的,至于麽?值得麽?
這些話就有些重了,周文泰險些變色。若換個熟人,他定會拂袖走人。
楊汀州卻道:“白日裏在程府求學的閨秀,晚間滿京城追着黎王爺跑,去黎王爺常光顧的酒樓守着,為的是什麽?不難想見吧?”
周文泰愕然,“果真有這種事?你說的……是淩小姐?”
“不是她還能是誰?”楊汀州更為不屑,“我料想着,該是三日前那檔子事兒:午膳後,我去找徐小姐,問徐大公子怎麽沒來學堂,在家忙什麽,何時得空的話,我想去串門。徐小姐如實說徐大公子已經開始幫家中打理庶務,這一陣去了外地,收一筆賬。
“之後,多說了一陣子話,期間淩小姐湊了過去,問起徐小姐在何處買到的上好的畫筆、顏料,徐小姐沒隐瞞,說是廖二小姐幫忙之故,在墨香齋買的。她們各自的丫鬟站在一起說話,徐家丫鬟說起曾在墨香齋偶遇黎王爺的事。
“當下誰都沒當回事,結果當晚家兄就跟我提起,在四季樓用飯時,聽夥計、随從先後提及見到了黎王爺、淩小姐的事兒。
“淩小姐想要怎樣的意中人,知情的不少。我想一想,就有了些猜想。于是,這兩日,喚人留意些,便有了這結論。要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我怎麽可能背地裏說別家閨秀的是非?”
“……”周文泰的面色越來越差。如果楊汀州所說不假,那麽,淩婉兒是不是有些太……輕浮、不自重?
只因為徐岩見過黎王爺,她就能放下矜持的身段追着黎王爺跑……這樣看起來,徐岩在她心裏的地位,可比他高了太多——他連她視為對手的人的分量都不及。
月末了。明日起,便進入臘月。
這幾日的碧君,像是被霜打了,凡事都心不在焉的。
葉先生忍無可忍,冷着臉訓斥了一通。
碧君哭了一鼻子,之後,心裏竟松快了不少,紅着鼻子眼睛回到座位,作山水畫時分明專注很多。
葉先生啼笑皆非的。
怡君一上午都忙着調色。作畫時用到的一些顏色,是現成的顏料裏沒有的,需得親手調制。先生給她列出了幾個很難搭配的顏色,考一考她如今手的準度和對色彩的了解。
鼓搗一上午,她只完成了三種,下課時,頗覺得眼花缭亂:對着各種顏色看太久,眼睛很累,就快分不出黑白紅了。
葉先生臨走時說:“不急,明日我再教你。”
其實她覺得挺有趣的,想等眼睛緩過勁來,便繼續嘗試。
午膳時,是廖太太、廖書顏和姐妹兩個一起。
飯後,天空陰沉下來,北風嗖嗖地刮着。過了一陣子,飄起了小雪花。
廖大太太告誡兩個女兒:“天兒不好,瞧你們這幾日委實辛苦,下午就在房裏好生歇息。針線暫且放一放吧,這東西不似你們讀書,停一半日再拿起來,興許就能開竅。”
怡君如獲大赦,當即笑着說好。
碧君也笑了,“娘說的是。”某種角度來看,母親對她們管得更嚴了,但也對她們多了幾分關心。
廖書顏笑道:“下雪下雨的天氣,最适合蒙頭大睡。去歇着吧。”
姐妹兩個笑着稱是,各自回房。
雪斷斷續續地下着,怡君并無倦意,獨自來到小書房。
坐在書案後方,取出鑰匙,打開一格上了鎖的抽屜,小心翼翼地取出程詢親手做的信物:
珊瑚打磨成鮮紅欲滴的紅豆形狀,以銀環鑲嵌,所用的絲線顏色不鮮豔,但特別柔韌,看得出,是特地選材編織而成。
她反複把玩着,把吊墜翻轉,湊近些,凝眸細看。
小巧的銀環一面,有微小的三個字:最相思。
這樣細細把玩、賞看的時候越來越多,他專注又耐心打磨、雕篆、編織的情形便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心頭。
那帶來的,已非感動可言。
前所未有的,她感受到歲月的溫柔、缱绻。恰如他有時候的目光。
程詢帶着程安、程福來到廖家。
是的,廖家。京城官場日後只有廖家,再無南北之分。
廖大太太聞訊,連忙迎到正房外,一時間摸不着頭腦,心裏有幾分忐忑。
程詢謙恭地行禮。
廖大太太忙邀他到正房廳堂說話。
待程福奉上幾色禮品,程詢與廖大太太閑話一陣,笑着指一指程安拎着的書箱:“葉先生看過了,說二小姐應該用得着,為此,便送了過來。”他遲疑地望着廖大太太,“我,能見見二小姐麽?說清楚這些書的用處就走,不會耽擱她太久。”
廖大太太心裏樂開了花。她到此刻回過味兒來,終于能夠确定:程詢喜歡怡君,今日是特地來見意中人的。怪不得,先前程府小厮就曾來給姐妹兩個送過一些書。
“可以,自然可以。”她連忙答道,“解元若肯指點,是她的福氣。剛剛問過,在小書房呢——暖閣北面,這就遣人帶你過去。”
小書房作為待客之處,也不失禮。鐘情在先又已定親的男女,不乏時不時見一面的——人之常情,定親後反倒要一半年見不到對方的話,便沒誰傻呵呵地從速告知家中了,有等着兩家磨叽的時間,情願成全自己的那點兒心思。
程詢由衷道謝,随着羅媽媽來到怡君的小書房。
怡君聞訊後,幾息的驚喜之後,手忙腳亂起來:把珊瑚吊墜放回抽屜,急匆匆取出顏料。
她總得有個事兒忙吧?不能讓他和下人看出自己跑到書房卻無所事事。
沒布置妥當,羅媽媽便已滿臉喜色地引着程詢進門來。
夏荷、款冬亦腳步輕快地跟進來,服侍在怡君近前。
羅媽媽說完原委,便适時告退。
夏荷、款冬奉上茶點後,交換個眼色,垂首退出去,候在門外。
怡君望着程詢,展顏一笑。
程詢回以一笑,走到書案前,放下帶來的小書箱,斂目看一看,“剛剛忙完,還是方才無所事事?”
“想調配顏料。”怡君瞥見抽屜沒關嚴,一手垂下去,輕輕地往裏推。
“真的?”程詢留意到她的小動作,饒有興味地笑問,“藏了什麽寶物在裏頭?”
的确是藏了寶物。“沒什麽。”既然已經被發現,怡君索性用力關好抽屜。
程詢先一步拿過她手邊一串鑰匙,“書房裏的抽屜還用得着上鎖?”
“嗳……”怡君下意識地擡手要去強鑰匙,中途覺着不妥,不甘地收回手,“……都說沒什麽了。”
“能不能讓我看看?”程詢掂了掂鑰匙,興致更濃。
怡君抿一抿唇,老老實實地把吊墜取出,“我不能得空就看看麽?”
程詢卻揚了揚眉,“怎麽還沒戴上?”
“不合适。”怡君輕聲說,“等我準備好回禮再戴。”
程詢有點兒無奈地笑了,“我又不是外人,哪兒來那麽多瞎講究。”
瞎講究?世家子有這麽說話的麽?他這都跟誰學的詞兒啊?怡君細細地看了他一會兒,笑,“晚一些我就戴上。”
“這就對了。”程詢把鑰匙托在掌中,遞向她。
怡君把吊墜收起來,伸手過去,小心翼翼地捏住在最上面的一把鑰匙——避免碰到他的手。
他的手掌卻忽然收攏,把鑰匙連同她一只小手握住。
“……?”怡君沒低呼出聲,但心裏卻翻湧起了浪潮。她抿了抿唇,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程詢無聲地笑起來,開心極了,一如惡作劇得逞的小男孩。
混帳,不着調。怡君腹诽着,卻如何都責怪不起來。輕輕掙紮期間,感受到男子的手幹燥、溫暖、鎮定。那覆蓋在手上的融融暖意,迅速變成了烙鐵的燙熱一般,讓她覺得手在發燙、臉在發燒。
她掙不開,不由着惱,貝齒無聲地磨了磨,沒好氣地瞪他。
程詢适時地松開她的手。
怡君連忙收回手,指一指近前一個位置:“放這兒。”
程詢不肯聽她的,食指挑起鑰匙環,再次遞向她。
怡君瞧着運了會兒氣,手勢堪稱迅捷地把鑰匙拿到手。
他的手仍停留在先前的位置,有些無所适從似的。
她則趁機擡手打他。
他居然早有預料,成功地躲開了。
“……”怡君把抽屜鎖起來,咕哝一聲,“幼稚。”心裏很懷疑,他小時候經常這樣捉弄手足。
程詢大樂,手又伸到她跟前,“來。給你打一下。”
怡君随手拿起一冊書,不輕不重地打了他一下。
他輕輕一笑,“消氣沒有?”
剛剛生氣了?那自己也夠幼稚的。怡君無法,“坐下喝杯茶吧。”上次問他喜歡什麽茶,他說碧螺春、武夷岩茶、花茶都可以——口味迥異到這地步,也只有他了。兩個丫鬟剛剛送進來的,是一壺碧螺春。
程詢在她對面的位置落座。
怡君則望向他帶來的書箱,“給我的?”
“嗯。”程詢道,“一些閑書,有意思的地域治、棋譜、食單、養花之道。別的藏書日後再給你帶來。”
“太好了。”怡君唇角上揚,打開書箱,把一摞書籍取出,如獲至寶。安置到書架上,她回身落座,與他閑閑說起這兩日的事。
聽說她正要着手的是用顏料調配出相宜的顏色,程詢道:“這是熟能生巧的事兒,幫你反倒是害你。”
“我曉得。”怡君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不會什麽事都想要你幫忙。這類事也罷了,換了針線繡活,只能自己下功夫學,你就算有心,也摸不着門道。”
程詢想一想,“令堂要你學針線?”
“是啊。那不是應該的麽。”怡君如實道,“以前學過,好歹有點兒基礎,這兩日真覺得很有些意思。”
程詢放下茶盞,牽了牽唇,“這種話題,日後家母若不提起的話,你就別在她面前提。”
“為何?”
程詢笑說:“聽說家母嫁入程府的時候,舅舅特地給她物色了四名精通南北繡品的繡娘做陪房。”
“……”怡君忍不住笑出來。
“別人雲亦雲,程家不看重這一類的事由。能應付就應付令尊,若是不耐煩了,告訴我一聲,我給你找個繡娘,幫你應付差事。”
“不用,”怡君打心底笑起來,“真不用。我不反感這些,以前急着學別的,現在打心底想用心學。”沒想到,他居然會給她出這種周旋的法子。
“真心話?”
“嗯。”
“那我可有福了。”程詢笑着站起身來,很有些不甘地道,“我該走了。”
“這就走啊?”怡君繞過書案,到了他近前,仰臉看着他,“今日天氣不好,又來去匆匆的……該不會是遇到棘手的事兒了吧?”
“沒。”程詢解釋,“第一次這樣來看你,只能适可而止,不然的話,令堂會怎麽想?”
這解釋完全說得通,怡君就沒說什麽。她擡手,輕輕碰了碰他進門到此刻都未除下的鬥篷,涼涼的,有濕氣,“冷不冷?”
“不冷。”轉頭看一眼門上懸挂着的厚實的簾子,他回轉身形,手擡起,虛虛勾畫着她眉宇的輪廓,終究停留在她鬓角。
是這樣美麗的怡君,亦是這樣開心、自在、靈動的怡君。
這一世的情緣,真的可以心安了吧?
從不曾以為會有的孤獨,在與她的親事落定之後,他反倒深刻領略。
太想她,太想與她早一些朝朝暮暮相伴。
很多很多的事,想講給她聽;很多很多的掙紮,想她幫忙斟酌。
只有她能懂得。
此外,是更多的擔心、忐忑。
我離你更近了,反而更不知足了。更急切。
怡君凝視着他的眼神,看到交織在他眼底的紛雜情緒。這是她看不懂的。
很用力很用力地将手握成拳,到修剪得不長不短的指尖掐如掌心,方緩緩松開來。
她近乎怯怯地擡起手,輕輕的,握住他在自己面頰一側懸而不落的手指。
“你在擔心什麽?”她擔心地看着他,語聲輕而柔軟,“你會顧得自己周全,我相信。至于我,凡事會更加當心,什麽事都不會有。”除了這些,她想不到別的可能,“這一次,你相信我,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