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結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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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南廖之前,不可避免的,程夫人派下人打聽廖大太太其人。程家與南廖,以前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既無來往,便無了解。
起初,聽說廖大太太婆媳不和、姑嫂不和那些事之後,她真有些頭疼,擔心對方日後再加上一條親家不和。
了解到蔣家大夫人便是廖大太太的小姑子,她更為驚訝。程家與蔣家,在官場上也是兩路人,常聽說一些事,與蔣家女眷僅限于碰面時認得。
蔣家男子行伍,這一輩的大爺——也就是廖書顏的結發夫君,在軍中落下了傷病,年紀輕輕故去。
廖書顏當真消沉了三四年之久,幸好與婆婆、妯娌、小叔子相處融洽,一家人好生勸慰、照顧着她走出低谷,重新振作起來。
近些年來,廖書顏對上孝敬公婆,對妯娌盡心幫襯,婆家曾有兩次風雨飄搖,都在她和公婆的明智處理之下走出困境。
四年前開始,在軍中的蔣家二爺先後得到平南王黎兆先、臨江侯唐栩兩位少年将軍的欣賞,屢立戰功,得到先帝親封昌恩伯的榮寵,家中女眷亦都因此獲得诰命。
順風順水的日子,誰都盼望,但落在人眼中,無甚可提之處,如蔣家這種終于苦盡甘來的情形,總會被人時時提及。
程夫人對蔣家的事爛熟于心,卻從沒人提過廖書顏的娘家。由此不難想見,廖書顏與娘家必是走動甚少,人前人後亦很少說起娘家,廖大太太那邊,做派定是大同小異。如此,便讓人們無意間忽略了這些。
這次廖書顏回娘家小住,在程夫人意料之外,卻讓她心生喜悅:程家以誠相待,廖書顏在一旁看着,總會向廖大老爺遞幾句好話——廖大太太便是想鬧幺蛾子,怕也沒人縱着。
廖書顏笑盈盈地走進廳堂,緊走幾步,到程夫人面前行禮,“早知道程夫人前來,定會早些過來請安的。”
“蔣大夫人客氣了。”程夫人連忙起身還禮,“我出門前才聽說夫人回娘家小住的事,過來就想跟你說說話,沒耽誤你的正事吧?”
“怎麽會。”廖書顏道,“回到娘家,大嫂什麽都不肯讓我幫襯,只縱着我偷閑躲懶,不知多清閑。”說着話,笑笑地望向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抿出一抹笑,“姑奶奶難得回來,怎麽舍得讓你辛勞。”
三個人寒暄幾句,重新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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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一陣子家常話,程夫人把話題引到此行的目的,對廖大太太道:“府上兩位千金,我近日見過了,當真是一對姐妹花,生得标致,又端莊懂事,煞是讨人喜歡。”
廖大太太笑道:“夫人謬贊了,哪裏有那麽好。若是有行差踏錯之處,還請夫人海涵。”
程夫人順勢道:“聽葉先生說,廖大小姐芳齡十六,廖二小姐芳齡十四。不知可定下親事了?”
這樣的說辭,莫不是來幫人提親的?要知道,能請動程夫人的門第,必是非富即貴。廖大太太滿心喜悅,道:“還沒有呢,這兩年倒是也有來提親的,可我家老爺想多留兩個女兒幾年,便都不了了之。”不管私底下鬧成怎樣,在人前,夫妻之間還是要往對方臉上貼金。
廖書顏笑微微地啜了一口茶。
程夫人身形微微前傾,“既然如此,那我有什麽話就直說了,大太太可千萬不要怪我魯莽。”
廖大太太亦是神色鄭重,“夫人只管說。”
“是這樣的。”程夫人神色誠懇,“你也知道,我膝下長子年紀也不小了,早就該給他張羅婚事,可他一心要先考取功名再娶妻成家,我自是不好說別的。而今,他年歲實在是不能再拖延了,秋闱的結果亦尚可,我便再提起要他娶妻的事——好歹先定下來。他沒再反對,說聽我的安排就是。”停一停,怡君的容顏在腦海浮現,她語氣更為柔和,“府上一位千金,我一見就甚是喜愛,便等不及上門毛遂自薦。”
“是麽?”廖大太太心頭狂喜。程詢她是見過的,便是只憑樣貌、做派,便是她在今日之前奢望不來的女婿。
程夫人篤定地颔首,“結親是結兩姓之好,男方在最初理應有個誠懇的态度。至于別的,只管放心,該走的章程,程家一樣都不會落下。再說心裏話,我自然有私心:想讓這邊先給我一顆定心丸。若是有所猶豫,那我……”她笑起來,“也沒別的法子,只能請說項的人盡心幫忙說合,得空就過來游說。”又望向廖書顏,“夫人是南廖的姑奶奶,自然不是外人,為此,我便有什麽說什麽了。”
別說擺架子了,程府根本是把姿态放到了最低。
廖大太太眼中有了笑意,瞥過廖書顏,笑意立時消散大半:小姑子要是誠心給她添堵,如何都要阻斷她有個乘龍快婿的路,那……她險些嘆氣。
廖書顏先是因程夫人的态度有些感動,随後,便忐忑起來:
程夫人看中的是碧君還是怡君?若是怡君,那真是絕好的一門親事,若是碧君……
說句不好聽的,碧君就是她嘴裏貨真價實的花瓶:看着是絕對好看,吟風弄月不在話下,但是一點兒城府也無,遇到事情只會找妹妹,性子急的能被她急死,誰想教她,就要從頭教起,能累死。
不能吧?如程夫人這樣的高門貴婦,焉能不知一府宗婦的分量和對家族的影響——若不是程詢對碧君一見傾心,若不是程夫人活了半生忽然鬼迷心竅想下半生被累得吐血,程家選定的只能是怡君。
出于種種考慮,廖書顏笑問:“但不知程夫人看中的是我哪個侄女?”
程夫人笑答:“是二小姐。興許人與人真要講個緣法吧,我覺着,跟她很是投緣。”
廖書顏暗暗松了一口氣。這就好。至于其它,她再仔細斟酌便是。
廖大太太有些許的意外。在她看來,論年紀,碧君跟程詢更為般配,但因程夫人所說的投緣二字,也就釋然。斟酌片刻,她笑道:“方才我也說了,兒女的終身大事,需得禀明我家老爺,請他做主。夫人也知道,老爺連長女的婚事都不肯爽快答應,對年紀尚小的次女,怕更添三分猶豫。不管怎樣,夫人的話我都記下了,定會如實複述給老爺聽。”擡頭嫁女兒,憑誰也要矜持一些,心裏不管怎麽想,都只能對男方那邊端着點兒架子。
廖書顏再度松了一口氣。還行,這嫂嫂總算是沒犯渾,瞧着是沒有得誰跟誰較勁的意思。
程夫人當然知道這是必走的過場,“如此,過三兩日,我少不得再來叨擾。”
廖書顏忙道:“到時候,我做這個跑腿的人就是了,哪能總辛苦夫人。”
廖大太太附和地道:“對啊。”心裏卻想:你這是又打什麽歪主意呢?
此刻,吳媽媽站在怡君跟前,道:“已安排了一個您放在外面當差的小厮去過程府,見到了楊公子,将您的心思告知于他。”
怡君示意吳媽媽在近前落座,道:“仔細說來聽聽。”
吳媽媽笑道:“正如您吩咐的那樣,只說是商公子跟您和大小姐的一位熟人來往不斷,卻曾有過欺瞞爽約的行徑,為此,您二位應熟人之請,要幫忙試探一下。楊公子向來精明,若是有心出手相助,自然會拿出個章程。”
怡君點頭一笑。
楊汀州的長姐,大他六七歲的樣子,年少時曾受教于葉先生,他也算是葉先生半個學生,閑來遇到不懂之處,會尋到葉先生跟前請教。一來二去的,他與她們姐妹相識,曾有幾次,三人在一起較量詩書、音律、書法、畫技,便因此一步步成為交情匪淺的朋友。今年秋日,他曾因家中要強行定親愁苦不已,是葉先生和她們姐妹出了些主意,了卻他家門對他的強人所難。
眼前姐姐與商陸的事情,怡君便想到了他,和姐姐推心置腹地敘談一番之後,達成了默契,喚吳媽媽安排下去。
吳媽媽繼續道:“楊公子斟酌了一陣子,滿口應下,今晚便會尋找由頭,邀商公子在外赴宴。具體的,請您和大小姐靜待下文,有必要的話,會請您二位出門,但願到時您二位能得空。”
怡君欣慰地笑了。
到程府學堂的名單定下來之後,姜道成做了進一步的安排:男女學生的座位分列東西,中間以屏風隔開。如此,他在前面講課、布置功課的時候,能看到每個學生,男女學生之間,卻不能夠随意觀望。
這亦是審時度勢之舉。
男學生之間,只有寧博堂是已娶妻之人,其餘的人,親事都還沒有着落。而幾個女學生,如徐岩、淩婉兒之輩,都是同輩京城閨秀之中樣貌拔尖兒的,少年人為她們神魂颠倒,再正常不過。
姜道成能理解,但不可能允許在自己的課堂上有人眉目傳情——那能把他膈應死。
而對于專門來學音律的周文泰、淩婉兒,姜道成讓兩人上午随衆人讀詩書做文章,下午則一個去他居住的院落的東廂房、一個去葉先生那邊的學堂——橫豎徒弟下午也沒事,學堂只是空置。
昨日一幹人等前來,姜道成并沒授課,而是把自己歷年來對學生的種種規矩言明,能接受自然好,不能接受就趁早請辭,誰也別給誰平添不快。
十餘個人——包括程譯、程謹,一整日的時間就用來答應并熟記那些細致的條條條框框了。
到今日,姜道成才正式開始授課,針對每個人現今的情形做出妥當的安排。
一整日下來,老爺子還算滿意:一個個都是聚精會神、勤學好問的樣子。但願都不是心血來潮。
這檔子事,是程詢平白施加給他的不假,但随着一天天對程詢生出的欣賞之情,再到今時面對着學生們年輕而誠摯的面容,他那點抵觸早就沒了,巴望着自己能遇到真正的好苗子,來日能在他教導之下學有所成。
出類拔萃就算了。
程詢那小兔崽子的才識擺着呢,別說學生,連他都不能超越——每每想到這一點,姜道成的眉毛就會糾結到一處。
申時,下學之後,楊汀州急匆匆收拾書本和文房四寶。
剛自葉先生那邊回返的淩婉兒經過,不由笑問:“怎麽這麽心急啊?好像有人催着你似的。”
楊汀州對她一笑,“饑腸辘辘,可不就急着回家用飯麽。”
淩婉兒掩嘴笑起來,“你倒是實誠。”舉步要轉過中間屏風的時候,想起一事,又回身問道,“下午上課之前,有個小厮來找你,是你家裏的下人,還是別家的?”
“你倒是細心,留意這些做什麽?”楊汀州笑道,“左不過一些瑣事。”
“想起來就随口問問而已。”淩婉兒彎唇一笑,“女孩子家,留意的可不就是芝麻大點兒的小事麽?”
楊汀州瞥一眼不遠處眼神複雜的周文泰,一面把手邊東西放進書箱,一面将語聲壓低一些,“姑奶奶,您可饒了我吧,沒瞧見周世子的樣子麽?回頭他要是把我當成争風吃醋的對手,我跟誰說理去啊?”
淩婉兒随着他的言語,看了周文泰一眼,禮貌地點頭一笑,随即很有些不安,“瞧瞧,這是從何說起?”語畢,匆匆回了自己的座位,卻是清楚:誰都不傻,周文泰對自己的那點兒心思,大概已是衆所周知。不然的話,楊汀州不會這樣沒心沒肺地直言道出。
楊汀州收拾好東西,跟一衆臨時成為同窗的人匆匆道辭,走出學堂,乘坐馬車離開程府。
路上,跟車的小厮在車窗外禀道:“已經在狀元樓定了雅間、安排了席面。”
楊汀州一笑,把一封大紅灑金請帖遞出去,“即刻送到商公子面前,看他得不得空。今日不成,明日我仍會在狀元樓設宴恭候。”
整個下午,程詢留在外書房裏,坐在書案後方,聽着一衆管事回事。
他該是比較少見的那一類人,對家中庶務從來都很耐心,不覺瑣碎,反覺有趣。
料理完一應大事小情,管家面色奇差地進門來,掙紮片刻,道:“大少爺的意思,小的明白。您若是肯賞小的一條活路,便容小的辭去差事榮養,若是不能……小的仍是辭去差事,返鄉務農。”
這才幾天的時間,大少爺就安排管事們把他弄成了擺設——全然架空了。
程詢說過的那句“你該走了”,一次次在他心頭回響,他自是不難揣測出對方的用意。
凝望管家片刻,程詢微笑道:“我說過,你該走了,但也只是‘該’走了,若願意留下,你仍有十年當差的光景。”
管家大喜過望,“大少爺……”他跪下去,“您的意思,小的應該能揣度出來。您若願意賞小的繼續吃這碗飯,小的自是願意當牛做馬、盡心竭力。”好端端的,高門中有頭有臉的人,誰會願意一朝成為閑人?
“我姑且一聽,你到底想做老爺還是我的心腹,還需觀望。”程詢道,“繼續當差去,是否出自真心,一段時日之後,我自會有個評判。”
“是,是!”管家鄭重地磕頭,随後才起身出門。
過了片刻,程福喜滋滋進門來,把一封請帖雙手奉上,“黎王爺派人送來的請帖,此刻送信的人就在門外。”
程詢打開請帖來看。黎兆先邀他晚間到黎王府用飯。他多少有些意外,卻絕不會婉拒,當即道:“把送信的人請進來,備好打賞的銀錢。”
“小的明白。”
黎王府送信的人走後,程詢即刻回了內宅,告知母親自己晚間要出門。
“又不能在家用飯了。”程夫人雖然有些失落,但喜悅更重,“黎王爺主動相邀,便是認可你這個人。到王府可不準失禮啊。”說着就嘆息一聲,“聽聞那位王爺在外的名聲也是褒貶不一——好些人說他桀骜、孤傲,你可不要大意。”
程詢笑了,“我心裏有數。”
“對了,下午我去過南廖了。”程夫人攜了兒子的手,走進裏間,把經過娓娓道來,末了問道,“在你看來,我沒有失禮之處吧?”
“沒有。”程詢緊緊地握了握母親的手,“您都做到這地步了,憑誰還能挑禮?”
“這就好。”程夫人笑道,“南廖不同意也沒事。大不了,我們日後請兩個舉足輕重的人幫忙說項。”
程詢笑起來,有些心疼的,“不管怎麽着,我那個解元的名頭,總能管點兒用。況且,我們到底是次輔的妻兒,南廖應該不會反對。”
“但願如此。”
去黎王府的路上,程詢回想起前世廖書顏相關的事。
前世,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在兩家都竭力反對的時候,廖書顏回到南廖,住了幾日。
她定是全然反對兄嫂的看法,在當時為侄女竭力争取。
可是,全無用處。
應該是廖芝蘭或北廖的人把程府那樁罪行對南廖和盤托出之故——南廖定是恐懼得厲害,為此如何都不肯同意怡君嫁他,放到心裏、眼中的結親對象,是世代吃皇糧享俸祿的公侯之家。
一場風雨過後,廖書顏回到婆家。
從那之後,她應該是與南廖斷了來往——往後多年,他再不曾聽說她與南廖或怡君走動過的消息。
應該的吧。在當時,誰都不肯聽她的:古板腐朽的南廖夫婦不會聽,一根兒筋的廖碧君不會聽,最終知道無望選擇緩解姐姐處境的怡君想聽而不能。
那時在娘家,廖書顏該是衆叛親離的尴尬處境,任憑有着怎樣的胸懷,也受不了。
前世,多年孤獨的人,從來不只他一個。
遐思間,他聽到随從在馬車外低呼:“下雪了。”
他透過小小的車窗望向外面。
真的,下雪了。
鵝毛般潔白的雪花飛舞着,迷離了人的視線,染白了周遭天地。
馬車進到黎王府外院,程詢下車。
黎兆先親自迎出來,笑容溫煦,“方才還想着,雪後路滑,要帶人去路上迎一迎。”
程詢亦笑道:“這是今冬第一場雪,瑞雪兆豐年,能在今日前來府上,榮幸之至。”
“你不怪我選了個不宜出行的日子相見就好。”黎兆先笑着上前去,從下人手裏接過折傘,遞給程詢,“你我先去暖閣,貴府的随從自有人服侍着,放心。”
這般誠懇謙和的态度,多多少少讓程詢有些意外,面上則是不動聲色,接過擋雪的折傘,笑着道謝。
兩人相形走出一段,身後傳來孩童稚嫩又愉悅的喚聲:“程叔父、黎叔父!”
兩人同時回眸望去。
大紅燈籠映照之下的路面,覆上了薄薄一層積雪。
穿着正紅色缂絲大氅、容顏美麗絕倫的孩童蹒跚而來,身側是神色無奈而慈愛的父親。
竟是修衡和唐栩。
程詢不自主地緊走幾步。
“程叔父!”見他如此,修衡愈發歡喜,小跑起來。
程詢擔心孩子摔倒,疾步迎上前去。
“叔父!”修衡撲到他懷裏,小臉兒上綻放出如花的笑容。
“淘氣。”程詢笑着抛下折傘,把修衡抱起來,“走路要慢一些,摔倒了可怎麽辦?”頓一頓,又問,“你怎麽會來的?”
修衡答:“跟爹爹來的。”
“冷不冷?”
修衡把熱乎乎的小手貼在他面頰上,認真地道:“不冷的。手暖和,人就不會冷。”
“這一大一小,委實投緣得讓人訝異。”此刻,黎兆先與唐栩已分別來到他們跟前,前者按了按眉心,看着修衡,“以往我送你的物件兒也不少吧?你跟我怎麽就沒這麽親?拍拍你那小良心再告訴我。”
修衡一條小胳膊箍住程詢的脖子,“黎叔父送的……好看,不好玩兒。”
黎兆先笑出聲來,“這混小子。”
唐栩也笑起來,對程詢解釋道:“今日午後,黎王爺駕臨寒舍,與我商議一些公務。恰好修衡也在,一門心思擺弄你送的九連環。解開之後,黎王爺大為驚奇,問明原委,便說晚間要請你來王府,順道帶上了我和修衡。”
“別怪我失禮才是。”黎兆先道,“我是想着,既然你跟這混小子投緣,應當不會介意。”
“自然不會。”程詢把修衡抱得更緊一些,“改日我在家中設宴相請的時候,二位和修衡可不能不賞臉。”
“樂意之至。”黎兆先與唐栩異口同聲。
修衡則瞧着黎兆先,小聲找補:“混小子……不好聽。我才不是呢……”
三個男子聞言開懷而笑,黎兆先把修衡抱到懷裏,又用力地親了親他的小臉兒,“混小子,我說你是你就是,有本事就快些長大。”
修衡皺緊了小眉頭,特別無辜兼無奈地望向唐栩和程詢。
唐栩、程詢只覺有趣,再度笑起來。
修衡更發愁了,過了一小會兒,擡起小胖手,滿臉嫌棄地推了黎兆先一把,慢悠悠地說:“我可以自己走的。”
黎兆先笑不可支,“我憑什麽管那些?想抱着你就抱着。”
“……”修衡連鼻子都要皺起來了,認真地指責,“黎叔父,你這是欺負我啊。”
饒是唐栩,都不由大笑出聲,何況其餘二人。
在暖閣用飯期間,修衡坐在唐栩和程詢中間。
吃飯是大事,黎兆先知道修衡與誰更投緣更親近,當然不會在用飯的時候還讓他不痛快,便遂着他的心思安排了座次。
程詢問過修衡,再問過唐栩,從布菜的小厮手中接過長長的布菜的筷子,先後把幾塊八寶豆腐、一塊東坡肉、幾筷子紅燒冬筍放入修衡面前的小碗。
修衡就着鮮美的羹湯、松軟的白飯,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修衡曾自嘲過:“大抵是天生慢性子。”真的,離開沙場,他尋常真就是不知道心急為何物的做派,偶爾一次着急起來,便會讓旁觀者覺得不得了了。
席間,三個男子松散地敘話,程詢不難察覺,黎兆先與唐栩有武将之間的随意,卻無友人之間的默契。
公務上,兩人定是需要經常商議一些事,但交情泛泛,或者,也是不想結交太深之故——黎兆先這種自開國皇帝就重視的勳貴之家,不論文武官員,都不敢與之過從甚密,怕黎兆先被猜忌,而自己成為皇帝的出氣筒。
今日這件事,真就是巧合:如果沒有修衡這個小小的意外,黎兆先就不會臨時起意,邀約他和唐栩過門用飯。
修衡吃飽之後,滑下座椅,走到黎兆先跟前,仰着小臉兒道:“黎叔父,有沒有五子棋?”
“怎麽着?”黎兆先訝然之後,笑問,“想玩兒五子棋?”
“嗯!”修衡用力點頭,又指着程詢道,“程叔父昨日賞了我九連環,還有五子棋。我想學五子棋。”
“我的天,你是不是要成精啊?”黎兆先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轉向唐栩,“以往他哪裏肯說這麽多話?你留意過吧?”
唐栩笑道:“怎麽着,還不準我兒子開竅啊?”
“沒那個意思,就是一時間有點兒吃不消。”黎兆先一雙大手捧住修衡的小臉兒,“你都親自說話了,叔父怎麽能不讓你如願。”轉而揚聲喚下人準備。
這期間,唐栩則對程詢端杯,“多謝。”
“誤打誤撞罷了。”程詢笑道,“換個別家,怕要挑剔我不按常理送禮的過錯。若不是修衡聰明,我此刻該做的是反思為人處世的不足之處。”五子棋、九連環,哪裏是尋常孩童兩歲的時候玩兒得了的?
這樣的說辭,合情合理,唐栩也就壓下了心頭的疑問,不曾提及。先前真是懷疑,程詢是為着什麽緣故,才再登門之際,賞了孩子那兩樣禮品。
過程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看得出,程詢是打心底的喜愛修衡,修衡亦是打心底的喜歡這位程叔父。對做為父親的他來說,別的都可忽略不計。
五子棋擺好之後,修衡眉飛色舞地跑到程詢跟前,一雙小手捧住他的大手,“叔父教我,好嗎?”
程詢由衷一笑,“好。”随即對在座二人颔首一笑,和修衡去了擺好棋盤的東側桌案。
黎兆先笑道:“小混帳,好像我就不能教他似的。”
唐栩也笑,“你要是這麽想,我這當爹的又該如何?”
“你當我在孩子跟前與人争風吃醋就行了。”黎兆先笑容爽朗,“孩子高興,比什麽都重要。”
廖大太太和廖書顏坐在廖大老爺跟前。
“什麽事?”廖大老爺溫聲詢問,私心裏卻擔心姑嫂兩個立時三刻地有了矛盾,并且各不相讓。
廖書顏笑道:“大嫂,午後的事,您照實說吧。”
廖大太太清一清喉嚨,把程夫人造訪一事的始末原原本本道來。
廖大老爺聽完,陷入沉思。
北廖這兩日的動向,他一清二楚。今日聽聞,廖彥瑞指責今上不能作為百官表率夫妻和睦的折子已經送到內閣,一兩日後,皇帝便會看到。
這是作死。
今上那是什麽性情啊?他青睐有加的人,跟他跳着腳地折騰都行;他注意不到或漠視的人,提出的意見必須有先見之明或有讓他心頭一亮的點子。
不然,一切都是白扯。
——他明白,廖彥瑞怎麽會不明白?又怎麽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擺明了是打着盡忠實際卻是明知犯蠢而義無返顧的行徑,說明什麽?
綜合程詢曾隐晦地說起的那些,他只能斷定:程家出手了。
不然,北廖不可能做這種落不到好處還反遭其害的事。
出手的是誰呢?
程清遠還是程詢?
不論是誰,可都夠利落狠辣的。
反觀之,南廖有與程府抗衡的可能麽?
不可能有。
不論門第、權勢,還是程家父子與自家父子的差距。
本來就有不知不覺間落入陷阱的感覺,到眼下,廖大老爺只擔心陷得更深。
他心驚肉跳起來。
深吸一口氣,他看向姑嫂兩個,“你們怎麽想的?”
“在妾身看來,”廖大太太上前一步,搶着道,“程夫人今日已是纡尊降貴,先前我又見過程解元,全然是謙和有禮的做派。為此,妾身實在是找不出婉拒的理由。”語畢,有些緊張地瞥了廖書顏一眼。
太擔心了,怕這樣的好親事平白飛走。
廖書顏從容一笑,“我思量了半晌,也沒覺着有什麽不妥之處。結親主要看的,還是那男子如何,而程解元的品行,不需我多說——不是已來過家中了麽?大哥心裏只有衡量,我還有什麽好說的?歸根結底,我就一句話:往後的年月,程家當家做主的人,都是如今的程解元。”
廖大太太不免意外,随即,心裏的大石頭終于悄然落下。
廖大老爺心緒複雜,不知該喜該憂,良久,嘆息道:“如此,便不要端着‘擡頭嫁女兒’的架子了,來日對程夫人以誠相待。長幼有序,碧君的婚事,你們抓緊張羅,別落得次女出嫁之時,長女還無着落。”他還能說什麽?他其實什麽都不能左右——決定權握在程家人手中,他再清楚不過。
廖大太太恭聲稱是,心裏雀躍不已:只要怡君與程詢定親的消息傳出去,便不愁碧君的身價水漲船高。
如此,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兩日後,廖書顏代替娘家回訪程夫人,給了準話,次日,便有首輔楊夫人到訪南廖,親自說項,外院更有監察禦史作為媒人登門。
消息長了翅膀一樣的迅速傳開來,廖家姐妹不便再繼續到程府上課。
莫名的,怡君對姐姐很有些過意不去。
碧君卻笑逐顏開:“我這些年,就從不是好學的人。到了這上下,便是不能學到更多,也能安坐家中精益求精。再者,葉先生不是都說了嗎?日後還要每日過來教我們的。”這樣說着的時候,她緊緊地摟了摟妹妹,“我特別高興,真的。”
“姐……”怡君輕輕地擁住姐姐,除了這一聲親昵的呼喚,別的再說不出。
“你能嫁得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碧君回抱住妹妹,輕聲道,“我倒在其次,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姐!可不準這麽說……”怡君想看着姐姐,卻被更緊地摟住。
碧君輕聲道:“我如今就想着,商陸要是不可靠的話,便再不做夢,由着爹娘的意思定下親事就好了——在以往從不會這樣,總是想,要是定親的人是我瞧不上的,我定是抵死不從的。”
“別這麽想。人這一輩子,不就得山一程水一程的過麽?”怡君安撫姐姐,“你跟那個人又沒什麽,別當回事兒。你該遇到更好的人。”
“……”碧君笑一笑,問,“試探商陸的事情怎樣了?我想得個心安……或者,是想求個心死。”
“這事兒啊……”怡君一時有些犯難。
碧君捏一捏她的面頰,“快說。敢瞞着我,往後我可就要傷心得不給你做衣服、點心了。”
“我哪敢啊。”怡君緩緩吸進一口氣,下定決心,如實告知,“今日晚間,是楊汀州第三次邀請商陸到狀元樓用飯——今晚楊汀州的目的,據他說應該是有些聽頭,要我們過去聽一聽——我先前猶豫着,是怕你不高興,想獨自前去呢。”
“……這樣啊……”碧君斟酌再三,和妹妹拉開距離,緩緩牽出清淺的笑,“我和你一道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