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徐慎之比徐慢慢更加精通醫術,翻遍天下醫書,也沒有尋到解毒之法。
他心裏其實也清楚,被神脈改造過的毒性,又豈是人間的藥草可以解的。
可那一日,琅音仙尊找到了他,告訴他,千葉木芙蓉可解天下所有毒。
徐慎之以為自己聽岔了,怔愣了片刻才道:“仙尊說的,我也知道,可是那又如何?”
琅音仙尊說:“以我入藥。”
徐慎之瞳孔一震:“仙尊……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琅音仙尊淡淡道:“自然知道。”
“中毒者乃是千萬人之數,你如何能解千萬人之毒?”徐慎之一句話藏在心裏沒有說出口——除非你散盡花葉。
可琅音仙尊說了出來:“千花萬葉,散盡此身,便能解天下人之毒。”
徐慎之喉頭哽住,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為何……”他啞聲問道。
琅音仙尊看向了遠處忙碌的身影,眼眸不自覺溫軟了七分。
于是徐慎之便明白了。
無心無愛的世外仙葩,終究是為了一人零落成泥。
“她的道在衆生,我的道在她。”琅音仙尊淡淡一笑,“她不惜此身,我亦不惜此身。”
琅音仙尊鄭重地看向徐慎之:“你應該知道,她是四魂族人,衆生之殇,皆落在她身上,衆生之苦,她亦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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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日徘徊于各處營地,日夜奔波,思慮勞累,未曾有過一日合眼。那些哀嚎與痛哭無時無刻不折磨着她敏銳的感知與元神,讓她不得片刻安寧。
“你若真心為她好,便将此事瞞她。”琅音仙尊道。
“但散盡原形,你……豈非性命不保?又如何能瞞得住她,她終是會知道的。”
琅音仙尊道:“我本體乃混元之氣所化,七分為藥,三分為毒,那三分便是魔氣。我散盡七分元氣,只要魔氣仍在,便能維持人形。”
徐慎之神色複雜:“魔氣易漲,混元之氣卻是難再生,如此往後,你便無法再出魔界了。”
琅音仙尊望着徐慢慢的背影,輕輕一笑:“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他緩緩垂下眼眸:“或許她……也未必在乎。”
徐慎之愣神許久,心裏想的卻是……
永生永世困守魔界,于他自己而言,便不重要了嗎?
他難過的卻是——慢慢未必在乎……
徐慢慢聽了徐慎之的話,渾身如墜冰窟,僵硬冰冷,無法動彈。許久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幹啞輕顫:“為何不告訴我?”
“興許,只是不想你為難。”徐慎之苦澀一笑,“其實……你自己便不知道嗎?千葉木芙蓉可解天下所有毒,這一點天下醫修都知道。”
是,她知道,她自認識他的那一天起便知道了。
可是她從未想過犧牲他一人來救天下人。
徐慎之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他知道你所想,你寧願犧牲自己,也不會強迫旁人犧牲,但是……他又何嘗不是這麽想。”
那日他碾碎千花萬葉,承受分筋碎骨之痛,聽聞她于營中昏迷,便又匆匆趕到她身邊。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懷裏,淡雅的花香伴她安眠。
他費盡心思為她做了吃食,在燈籠上畫下他曾經的樣子。
回來時,看到的卻是敖修站在她身旁,深情告白……
呵……
【是他詭計多端,別有用心,我怎麽會怪你。】
他其實只是舍不得,喜歡她的人,她喜歡的人,無論出于何種情感,總是太多了,而他在她心裏,至多也只是比衆生多上一分。
【慢慢,是我圖謀不軌,別有用心勾引了你,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縱容與歡喜?】
只是那一點點,他便也無怨無悔了。
【慢慢,你無須為我擔憂,你珍重自身便足矣。】
三百年來,他默默做了多少事,從不願讓她擔憂。
【記着,做讓你開心的事,這才是你的道心,而不是被迫承受命運的擺布。】
他想的,只是讓她開心……
是因為血契,還是因為習慣,抑或是——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心口的絞痛讓徐慢慢白了臉色,搖搖欲墜,勉強撐着桌沿不讓自己軟倒。
徐慎之面露不忍,卻還是只能說出殘酷的事實。
“你向來聰敏,若有心,又豈會發現不了端倪。”
徐慢慢凄然一笑:“是……我那日便該發現了……”
那日她便發現了,發現了他的放肆,還有言語之間的古怪,卻被他含混了過去。她心裏挂着太多的人和事,便總是忽略了他。所以他可以無所畏懼,卻還是因此患得患失……
徐慢慢啞聲道:“我去魔界找他。”
徐慢慢踉跄着向門口走去,卻聽身後傳來徐慎之的聲音:“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他不在魔界。”
徐慢慢驟然頓住了腳步,扶着門框,不自覺地顫抖。
徐慎之悲哀地看着徐慢慢的背影,心頭湧上濃濃的愧疚與悔恨——他的所作所為,終究還是傷害到了最在乎的人。
“最後的三分魔氣,也已經消散在烈日灼心之下了。”
他在那一日擋在她身前,燃燒最後的元神為她換取片刻生機。
枯寂三千年的花,因她而盛放,也終是因她而凋謝。
徐慢慢不知道自己如何到的兩界山,她始終相信,琅音會在魔界。
或許,他的魔氣仍有一絲殘餘,支撐着他回到魔界。只要回到魔界,那個擁有九幽業火的朋友,還有魔君,一定能想辦法救他!
這一絲執念支撐着她飛越兩界山無邊的荒漠,來到萬仙陣之外。天空是昏黃的顏色,連陽光也顯得黯淡許多,凜冽的寒風夾着粗粝的沙子呼嘯而過,刮得人生疼,這便是琅音生活了三千年的地方。
荒蕪之地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仙葩。
他便是看着這樣的景,心無波瀾地一年年開落。
這天地于他而言本沒有色彩,活着也沒有意義,生無喜悅,死無痛苦。後來有一日,他心上的花也開了,這天地有了顏色,活着也有了意義。
然而卻是生亦痛苦,死亦甘願。
魔界的萬仙陣是萬年前的仙盟留下的防護大陣,阻隔了兩界的往返,令魔族無法危害蒼生,人族也不得進入。
除非得魔君許可,否則這世間怕是無一人能通過萬仙陣,跨越兩界。
但徐慢慢不是凡人。
人族神明在此,她說要進,這陣便給我開!
強橫浩瀚的力量硬闖萬仙陣,激起了陣靈的騷動,引來十方雷劫的絞殺。
徐慢慢硬撐着天雷地火,一步步走過法陣之中的幽隙。
一旦進入魔界,失去與人族的聯系,她的力量便會迅速消退。她的氣息減弱,加諸身上的陣劫卻越來越強,它們要将闖入者誅殺在陣中。
雷刃割肉,天火灼神,這樣的痛,是否琅音也曾嘗過?
徐慢慢呼吸沉重,臉色蒼白,元神割裂之痛令她眼前發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卻不敢倒下,只怕倒下之後便再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可這萬仙陣到底有多大,何時才是盡頭……
“琅音……”
她輕聲低喃,忽然一道天雷落在眉心,讓她再難支撐,頹然跪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雷劫驟然平息,暗色衣擺出現在模糊的視線裏。
一聲嘆息在上方響起。
“堂堂道尊,人族神明,為情所困,竟也落到這般田地。”
徐慢慢艱難地擡起頭,看到一張有幾分眼熟的俊美面容,眉心業火輕輕顫曳,令人心生敬畏。
“你是……琅音的朋友。”徐慢慢精神一振,啞着聲問道,“琅音回魔界了嗎?”
昊一輕輕搖頭:“他的魔氣已經徹底消散了。”
徐慢慢呼吸一窒,支撐着自己一路走來的信念頓時煙消雲散,刻骨的疼痛席卷全身,淩遲之痛漫上心頭,讓她登時紅了雙眼,一口鮮血湧上喉頭,濺落一地。
“何必如此傷心。”昊一漠然看着她,“你是神明,心懷衆生,本不該為一人心痛至此,難道你當真愛他?還是只是歉疚?”
徐慢慢顫抖着只手撐地,看着眼前鮮紅的血,腦中閃過許許多多的畫面,卻又仿佛一片空白,讓她什麽也抓不住。
滿滿都是琅音,卻哪裏也尋不着他……
那日未來得及與他說完的話,她本以為這一世還有許許多多的時間與他厮守細說……
“怎麽會是歉疚……”徐慢慢的聲音嘶啞不似自己,帶着顫栗的哭腔。
“琅音生來無心,七情皆無,三百年前,他身中血契,躲至四夷門,本來只要撐過十二個時辰,血契自會消失,但你不慎将鮮血滴落他花瓣之上,與他結成契約,自此,他便不得自由。”
那一年,她十四歲,日日在藥廬為師父侍弄花草,手上粗糙常有傷口,也是難免之事。她這才想起,初識琅音的那一天,她便是暈倒在了藥園之中,她只以為自己辛勞所致,卻沒想到與血契有關。
“契奴的悲喜,皆由契主掌控,你的每一絲喜怒哀樂,都會于他心中放大十倍。你但凡有一絲難過,他便會心痛如絞,若你有一絲開心,他也能嘗到無盡歡喜,若你有一絲心動……”昊一說着一頓,輕輕嘆道,“于他便是萬劫不複。”
是她先動了心,卻是他傾盡了所有。
原來,師父的那句話,不只是在保護她,也是在保護琅音……
一只傳音海螺遞到了徐慢慢面前。
“上一次見面時,琅音将此物交給了我,我想你應該知道。這是念一尊者留給他的遺言。”
徐慢慢顫抖着接過,法螺微亮,響起了熟悉而蒼老的聲音。
“仙尊,你收到這個法螺之時,慢慢應已不在人世。她已死,而你無恙,你便應知道血契真相了。”
“其實我早已找到解開血契的方法,慢慢結丹之日,我便為你們解開了血契。”
“慢慢有她的道,她不能活在你的庇護之下,終須到人間走這一遭。但她的性命牽系着你,我不能冒險,只能解開血契,卻又望着你能多照拂她,這才瞞你多年。”
“但我沒想到,你因她有了心,又對她動了情。”
“唉……”
“是我騙你護着慢慢千年,此情此義,頓首難還。”
法螺的亮光散去,昊一看着徐慢慢說:“其實兩百年前,你們之間的血契便已經解開了,只是琅音不知道。這麽多年,他一直以為你心中有他,日日思念,輾轉難忘,直到你隕落焚天部,他才找到這個法螺,得知真相。”昊一苦笑,“原來情根深種,相思入骨的,只有他一人。徐慢慢只有她的道,心裏并無琅音,在徐慢慢心裏,琅音不過是一個……比較熟悉的陌路人。”
他這一生漫長卻又短暫,三千年毫無意義地開落,唯有這三百年才像真正的活過。
她在他心上種了一粒情種,無心照拂,它自會潛滋暗長,于荒蕪之地生根開花,悄然怒放。
她怦然心動,又抽身離去,只留他一人孤身等待,這一等便是兩百年。
徐慢慢恍惚地想起天都那日,餘晖落在他肩上,滿身孤寂,揮之不去。他站在繁華俗世裏,看着人間燈火,雙眸卻一點點失去了光。
【……這兩百多年雖聚少離多,我亦甘之如饴,以為她念着我也與我念着她一般多。直到她隕落,我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我一廂情願,自以為是,而慢慢對我……原來只是些許的不忍心。】
其實真相早已脫口而出,她若細細去聽,用心去想,早該明白的。
她聽盡衆生心聲,卻獨獨忘了身邊至愛之人。
他便如一朵花永遠在她身後安靜地開放,她習慣了香氣的萦繞,習慣了每次回頭他都在。他初來這人世,因她而明白情動的滋味,卻不明白該如何去愛一個人,思來想去,便只有六個字——慢慢開心就好。
她願意如何,他便如何,看破她的心思,卻不說破,慢慢想瞞着,他便故作不知,慢慢想做戲,他也奉陪到底,慢慢遇到危險,他以命相護,慢慢若有需要,他又何妨散盡己身,零落成泥。
那琅音呢……
他輕聲告訴她,琅音不重要。
話中之意,徐慢慢今日終于明白。
——琅音對徐慢慢來說,不重要。
幾分輕嘲,幾分黯然,幾分無可奈何。
既然不重要,那便散盡千花萬葉,成全她的道,想必她也是不會那麽傷心的。
即便解開了血契,他依然因她而喜,因她而悲。
他總是擔心她會難過,即便是散盡最後一絲魔氣,聽徐慢慢抵着他的唇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心中泛起層層疊疊的甜蜜,卻又漸漸枯萎下去。
他竟寧願她只是在騙他,只是在激怒晏遮,否則……
得知他的死訊,慢慢會有多難過……
昊一道:“他耗盡最後一絲生機,想要重返魔界,但終究是來不及。”
“徐慢慢……你當真知道……他有多愛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