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神明并非全知全能,在他的法陣之內,他亦是神明。
她逃不出禁靈絕陣,他也無法碰觸到她分毫。
他們都在等。
他在等她靈力耗竭,她又在等什麽?
法陣只有兩丈之地,屍氣彌漫,一點點侵蝕她的元神。她元神受過的創傷無法愈合,只能一日日虛弱下去。
“晏遮,收起你的妄念,你殺不了我,我也不會屈從于你。”她冷漠地看着法陣外的晏遮。
他将她困在寝宮之內,好似夫妻一樣共居一室,哪怕她日日盤腿調息,不搭理他的甜言蜜語。
“你會的。”玄色帝袍的俊美青年朝她溫柔淺笑,卻令她心生寒意。
他擡起右手,瑩白如玉,修長如竹的五指輕輕捏住了一把靈力幻化而成的金色小刀。
“我在許多魂魄之上做過實驗。”他輕聲道,“只要割下部分覺魂,便會失去相應的記憶。你會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我們的過去,也會忘了我的不堪。姜弈,我們重新開始……”
“你瘋了……”姜弈心涼了半截。
她了解人的三魂,深知晏遮所言為實。覺魂主掌記憶,覺魂受損,便會影響到記憶,但從未有人試過切割覺魂,因為人的三魂太過脆弱,一點點的刺激都足以令人陷入癡呆癫狂,乃至喪命。
她自然不會那麽容易死去,她的元神有自愈之力,只要足夠長的時間,便能複原。但是被切割取走的記憶,卻無法再記起。
“等你的靈力耗竭,我便會取走你的記憶。”他聲音低柔,如傾訴愛意,“但我不會将你的記憶湮滅,我會制成魂珠,留着日日觀賞……與你相識的這段回憶,我此生難忘。”
“以後,你便不會只想着天下蒼生了,你只要看着我,想着我就好了。我會鎮壓七國,一統天下,立你為後,此後千秋萬載,只與你厮守。”他的眼眸泛起波光,似乎沉醉于自己幻想的未來。“弈兒,你可願意讓我這樣喚你?”
姜弈只覺遍體生寒,令她忍不住輕輕顫栗。他覺得美好的未來,于她而言只有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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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緊閉雙眼,不再回應他的任何一句話。
直到她靈力衰竭之日,他才踏入陣中,将她按倒在床榻之上,困在雙臂之間。
無形利刃刺入眉心,她的臉上血色盡失,卻不發出一聲□□。
“我會很輕的。”他的聲音含着心疼,那雙切割過無數生靈的手卻是極穩。
元神割裂的劇痛,即便是她也難以忍受。她咬緊牙關,汗如雨下,瞬間濕透了長發,薄唇咬出了鮮血。
眉心迸射出奪目的光芒,像羿神之箭射入金烏心髒,烈日崩毀前綻出的最後一絲強光,耀眼而絕望。
抽出眉心的利刃帶着點點金沙,落于晏遮掌心,凝成了琉璃般的珠子。
凝神看去,似乎可見一個俊秀的少年與清麗絕倫的女子相對而坐。
那時她看着他,眼裏還有笑。
晏遮眷戀地看着掌心魂珠,卻在此時,本該喪失意識的姜弈猛然睜開了雙眼,用盡了所有力氣一掌打中他的心脈。
之後沒有多看一眼,向外飛去,消失在了他的世界裏。
晏遮醒來,已是三日之後。
他受了很重的傷,險些喪命,只能慶幸那時的姜弈太虛弱了,哪怕沒有再心軟,沒有留有餘手,她還是殺不了他。
他也想明白了,他的法陣仍有不足。禁靈絕陣只能禁靈,卻不能阻攔她汲取衆生願力。她怕他發現此事,便趁着他不在之時偷偷積蓄力量,只等着最後時刻給他致命一擊。
一旦放走了她,下次她再回來,便不會再給他任何生機。
他等了許久,等她回來取他的性命,可她始終沒有現身。
他才想起,她丢了記憶在他手裏呢……
所以失去了記憶的姜弈,會去哪裏?
他日日把玩着魂珠,回味着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他麾下血宗奔走千萬裏,為他尋找姜弈下落,可她就想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晏遮堅信,她是不會死的,也許只是躲起來休養生息。可他卻不能等這麽久,他必須找到長生之路,否則,姜弈回來了,找不到他怎麽辦……
無論是愛,還是恨,他們之間,總要有個結局的。
他尋了三百年,等了三百年,從在窺天鑒裏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才算重新活了過來。
他暗中看着,看着她變了……
她笑起來顧盼生輝,靈動狡黠,不似過去那樣溫暖卻疏離地俯瞰人世,卻是真誠而熱烈地愛着這個人間。無須拉扯,她自己走下了神壇,擁抱了這人間,只是拒絕了他。
被精心雕琢過的魂珠滿滿都是美好的回憶,他盼着改變後的她能想起他的好,再給她一些溫暖與柔情,但她比過去更加冷漠地揮袖震開他的手。
那些被他珍藏了三百年的回憶,屬于她的魂識,被她無情地抛擲一邊。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姜弈,是你棄我而去!”暗啞的聲音響起,晏遮仰起頭,晦暗幽深的雙眸直視徐慢慢。
“我是潋月道尊,不是姜弈,更不是你口中的師尊。你與姜弈的過去,那些恩怨情仇,與我無關,我也不想知道!”徐慢慢疾言厲色,眼中漸漸露出不耐,她每拖延一刻,便會多一個人死去,她向晏遮伸出手,五指成爪,将他修長的脖頸捏在手中。
晏遮被迫跪在她身前,仰起了頭顱,擡高瘦削的下巴,俊秀溫潤的臉龐瑩如白玉,一雙漆黑狹長的眼眸氤氲着血氣與濃霧,似笑非笑地仰視她。
徐慢慢的掌心撫上他光潔的額頭,靈力強橫地沖開他的神竅,侵入他的覺魂,想從他的覺魂中尋找記憶。她不信他雙手送來的魂珠,只信覺魂所見。
晏遮忍着覺魂被侵的劇痛,汗水一滴滴滑落,額角青筋泛起,呼吸顫栗而粗重。
徐慢慢的靈力卻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潭,本該承載着記憶的覺魂竟一片漆黑,膠着這拉扯着她的靈力。她意識到不對時,已經為時已晚,被晏遮緊緊攥住了手腕。
他低啞的聲音幽幽響起:“你想以四魂族的天賦神通,搜我覺魂?師尊,你忘了,你教過我的……也曾這麽搜過我的覺魂……而現在,我懂的,比你更多了……”
徐慢慢封住了他七魄脈輪,讓他肉身失去自由,卻沒料到他元神如此妖異,反客為主将她拉入泥淖之中,無法自拔。她感覺自身的靈力不受控制地被他腐蝕、吞噬,而身在絕陣之中,她流失的靈力無法從外界得到彌補,此消彼長,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靈力成為他的養分。
徐慢慢身子漸漸軟倒,被晏遮張開的雙臂接住,抱在懷裏。她跪倒在地,無力地靠在晏遮胸口。
“師尊……弈兒……”他的下巴輕輕蹭過她的鬓角,撩起她臉畔一縷碎發,繞于指尖,聲音低柔輕緩,纏綿悱恻。“你終究是不懂人心,不知道為了得償所願,人心能有多卑劣……”
徐慢慢抗拒地別過臉,排斥他的靠近。
“滾!”她冷冷地說着,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的嫌棄。
晏遮低笑一聲,似是不以為意。他站起身,将她打橫抱起,一步步走向龍椅,将她輕輕放在鋪着厚實軟墊的寬大龍椅上。
晏遮一手撐在她身側,另一只手自她眉心而下,指尖輕輕掃過她俏挺的鼻尖,豐盈卻又蒼白的雙唇,幽深的眼底掠過一抹暗色。
“拿開你的髒手。”徐慢慢別過臉躲開他的手,面覆寒霜,眼神冰冷。
“髒?你竟會覺得髒了……”晏遮一笑,骨節分明的五指扣着她纖細的下巴,強迫她正視自己的眼睛,“我的手上,是沾染了不少人命,以前每次回去見你,我會仔仔細細地洗去所有的血污,怕你察覺出一點污穢……”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樣,我也願意變成你喜歡的模樣,可是我發現……你心裏只有四魂族的使命。是,你是神明,高高在上,心懷蒼生,衆生在你眼中皆是平等,無論善惡,即便是我,站在你身邊與你朝夕相處的我,在你眼裏也與衆生無異!你對我千般好,只是為了一場交易,讓我去當你心目中的聖君,完成你的使命,救天下于災厄!”
“你心中甚至沒有善惡之分!哪怕你目睹了皇城之內權貴的腐爛奢靡,暴虐無道,你也不會懲惡除奸,因為你認為這是天道,惡人也在這衆生之中,而你不能殺生。”
“所以我就想知道,如果我十惡不赦,你會殺了我嗎……”
“你不會。”
晏遮凄然一笑,自己得出了答案,她不殺他,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告訴自己,師尊不殺我,是因為對我心軟。但事實是,你不殺我,是因為在你心裏,我與芸芸衆生無異,而你不能殺生,僅此而已。”
他的聲音漸漸低落,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他俯下身去,額頭靠在她的右肩,埋進她柔軟的烏發之中。
“我寧願你殺了我……”沙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含着哽咽般的顫栗,“我寧願你恨我……至少心裏有我……”
徐慢慢失神地望着穹頂。
她失去了那段記憶,只能從晏遮的只言片語拼湊出大概的輪廓。
原來她過去是這樣的嗎……
冷漠。
她覺得那樣的姜弈,太過冷漠,不像她。
姜弈把改變這個世道的希望放在了一個人身上,傾盡全力去栽培,卻保留了自己的心。哪怕晏遮叫了她百年的師尊,在姜弈心裏,從未與晏遮有過絲毫師徒之情。
“可是你變了……”晏遮的聲音陡然一轉,變得疑惑,甚至有點尖銳,他微微擡起頭,凝視着她柔美的側臉,“這三百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麽,為什麽你的心變得如此柔軟?你我朝夕相處百年,難道就比不上與他們相處的這些日子嗎?你對寧曦關懷備至,與徐慎之惺惺相惜,就連敖修你也可以包容接納,還有琅音……你對他動了情。”
晏遮的聲音冷了下來:“原來你是可以動情的,只是偏偏不是我。我想,會不會是因為我剜去了你的覺魂,讓你忘記了四魂族的使命,才讓你有了這些變化,讓你走下神壇,變得越來越像個凡人?”
徐慢慢眼神一凜,倏地看向晏遮:“你又要抹去我的記憶。”
晏遮微微一笑,一只手輕撫她的眉心,徐慢慢頓時渾身緊繃。
“你放心,不是現在。”晏遮在她眉心印下一吻,微涼的薄唇流連片刻,才不舍離去,“等我成神回來,會仔細看你這三百年的回憶,我會努力變成你喜歡的樣子……”
徐慢慢冷然道:“你即便抹去我的記憶,也不會喜歡上你這樣的人。”
晏遮輕笑道:“你永生,我不老,我們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厮守,下一次若是還不喜歡,我們還會有下下一次,總有一世,你會接受我,因為只有我,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
晏遮的話讓徐慢慢如墜冰窟,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青年俊美溫潤,卻又顯得蒼白陰郁的面容。他打算生生世世地囚禁她,修改她的記憶,重啓她的人生,直到她愛上他……
徐慢慢深呼吸着,看着晏遮離去的背影。
“晏遮,你根本不愛姜弈。”
晏遮腳步一頓,微微側過臉,狹長的眼眸波光流轉,餘光看向身後龍椅。
“你只愛你自己,只在乎自己能否得償所願。”
晏遮聽罷,勾起涼薄的唇,濃黑的眼底泛起幽深笑意:“那是你以為的愛。尊重,放手,成全……那是凡人砌詞美化自己的無能,我若愛一個人,便會不擇手段地占有,讓她心甘情願地順從。”
徐慢慢閉上眼,放棄了與他溝通。
“晏遮,你是惡鬼。”
晏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只有一聲愉悅的低笑遠遠傳來。
“那麽,歡迎來到我的地獄,親愛的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