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随着上巳節的到來,春日的氣息便也愈加濃郁了,偶一擡頭,便能看見枝丫上新綻的新綠初粉,給蕭索的人間帶來第一縷生機。
雖是有了對抗疫蟲的解藥,城裏城外的管制仍沒有松懈,街上雖已有了行人的蹤跡,但今年的上巳節便不如往年那般熱鬧了。流經天都的浸月河不知何時被放滿了花燈,一盞盞燭火搖曳,各異的形狀,寄托着同樣的哀思與祈盼,溫暖了剛剛解凍的長河,悠悠流向天邊。
十四州所有的靈壤都已種上了赤蘇子,春風解凍,又有海妖相助,陣師們得以空出人手,專心致力于赤蘇子的種植。
徐慢慢坐鎮天都,遙望樞機樓方向。今日午時,十四樞機樓便會開啓傳送法陣,将收成後的赤蘇子按數分配往各州。十四州的病患皆翹首以盼,盡管他們早已得到消息,有足夠的解藥可以醫治他們所得的疫症,但是沒有親眼看到,心中仍是不安。
這第一批赤蘇子不僅是為了治疫病,也是為了安人心。
徐慢慢将調度之事交給了寧曦負責,然而眼看日晷漸移,午時已至,樞機樓方向卻異常平靜,絲毫沒有法陣啓動的靈力波動。
徐慢慢眉頭一皺,忽感覺到天音法螺的震顫,寧曦焦急的聲音從中傳來。
“師尊,樞機樓法陣出問題了!”
徐慢慢神色微變,起身向樞機樓方向飛去。
寧曦看到徐慢慢親至,立刻上前,急切道:“師尊,十四座樞機樓的法陣皆遭到篡改,所有的赤蘇子進入陣中,便都消失不見!”
十四座樞機樓的扶搖法陣一直以來都是神霄派與四夷門共同維護,有着極為周全的防護措施,尤其是自瘟疫擴散之後,徐慢慢便将十四樓盡數收歸自己掌控調度,便是徐慎之也不能插手分毫,有任何都逃不過徐慢慢的感知。
徐慢慢環視一周,十指翻飛,掐訣結印,感知外擴,将整座法陣納入神識之下。每一粒塵埃的浮動都如掌心脈絡一樣清晰,龐大的法陣之上,晦澀的符文一如既往地緩慢運轉,溝通天地靈力,逆轉乾坤,未曾有過絲毫變化,但本該送往十四州的赤蘇子卻離奇失蹤。
徐慢慢眉頭緊皺,無數的符文如流星火雨一般掠過腦海,她耗竭心神,站在火雨之下,想要捕捉到其中的異常之處。
終于,她雙目一睜,伸手向前一點,時空瞬間凝滞,無數相似的符文掩護着這一微不可見的晦暗符文,它像一個窺伺者在此蹲守百年,只為等這一個時機,偷天換日。
徐慢慢所指之處,驟然亮起一道紅光,整棟樞機樓頓時一震,似乎被龐大的力量往下一扯,堅不可摧的大樓竟有了撕裂之感。
寧曦怔愕道:“師尊,那是什麽?”
Advertisement
“血尊的法陣造詣,遠在我與徐慎之之上。”徐慢慢神色凝重,指尖微顫,“他的謀慮也遠勝常人,這一道符文,自樞機樓建起便藏在此處,而我竟從未發現。”
那個人竟在一百多年前就在這裏埋下了一顆棋子,不,十四樞機樓,每一棟樓都有他的暗棋,這一步暗棋,便足以摧毀十四樓,令徐慢慢百年心血毀于一旦!
徐慢慢的天音法螺不斷震顫,四面八方傳來音訊,焦急地詢問她樞機樓的變故。
徐慢慢凝神看着那發出幽幽紅光的符文,它似乎是在嘲笑,嘲笑她機關算盡,為人作嫁,又像是在蠱惑,蠱惑着她走進其中。
忽然,徐慢慢輕輕一笑,擡腳踏入法陣之中。
寧曦一驚,下意識便伸手要去拉她衣袖,卻落了空:“師尊,你想做什麽!”
徐慢慢氣定神閑,微笑道:“寧曦,這是血尊的邀約,他在請君入甕呢。”
寧曦急道:“那您還自投羅網!”
“我有什麽選擇。”徐慢慢笑意冷了下來,“他以千萬人的性命作為要挾,他知道,我不能拒絕。”
寧曦急忙上前:“我陪您去!”
徐慢慢輕輕揮袖,一股靈力如輕風溫柔卻堅定地将寧曦推出法陣之外。
“放心吧,我乃四魂族人,他殺不死我,也只想見我。”徐慢慢微微仰起頭,明潤的雙眸望着虛空之處,似乎與那幕後之人遙相對望,“而且……他應該也不想殺我。”
那個人心狠手辣,深謀遠慮,視世間生靈如草芥,自己于他而言是什麽呢?
這個答案,應該很快便可以揭曉了。
徐慢慢屏息運轉法陣,靈力洶湧,磁場震蕩,逼退了試圖靠近的人。
疾飛而至的人只看到眼前樞機樓如陷漩渦之中,鐘聲狂做,靈力噴湧。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漩渦之中那道光華流轉的身影驟然消失,風息靈止,一切歸于平靜,唯有鐘聲繞梁不絕。
徐慢慢眼前驟然暗了下來。
她身處在一間空曠的宮室,四面牆上懸挂着琉璃宮燈,僅靠着夜明珠的光暈并不足以照亮這偌大的宮室。她微微眯眼,适應了眼前黯淡的光線,于明寐之間看到了一個颀長瘦削的背影。玄色錦袍沉沉曳地,衣擺上金線雲紋栩栩如生,那人擡起右手,修長的五指托起一盞十四瓣的琉璃燈,燈心一點燭光,幽幽勾勒出男人俊秀雅致的輪廓。
徐慢慢緊緊盯着那人微翹的唇角,卻見他輕輕一吹,吹熄了燈心螢火。
徐慢慢心有所感,将目光移向黯淡的十四瓣琉璃盞。
“這就是操控樞機樓的法器。”她淡淡說道。
那人徐徐轉過身來,濃霧幻化而成的面具覆住了上半張臉,只露出涼薄而色淺的唇。他收了琉璃盞,幽深的黑瞳含着笑意凝視徐慢慢,輕移腳步,向她走去。
徐慢慢不躲不閃,直視他的眼睛。
“我早該想到是你……”她輕嘆一聲。
那人笑了笑:“這一世,我們見過四次面,但你始終沒正眼看過我。”
徐慢慢回想了一下:“除卻前兩次天都議事,還有墨王一案,便是在天祿宮那夜,你雖是元嬰之身,卻能看見我的元神。”徐慢慢輕笑了一下,“是我忽視你了,誰又能想到,被視為傀儡的承煊帝,半廢金丹,瀕死元嬰,竟是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血尊。”
承煊帝笑盈盈地看着徐慢慢,眼神溫柔,不似看着一生之敵,倒像是看着舊日情人。籠在面上的黑霧面具緩緩散去,露出他原本真容。
他出生時,便已是王朝末日,結丹失敗後,便成為晉光帝眼中的棄子,之後登基為帝,更是受諸侯所挾。為帝四百載,宮中人說起這個陛下,都說他脾氣極好,謙遜溫柔,對待奴婢草民也一視同仁。他身上沒有帝王的霸氣暴戾,倒是溫潤清逸,像一個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謙謙君子。
若非親眼所見,徐慢慢也不願意相信,這樣一個笑如春風化雨的俊雅青年,能夠面不改色地殘殺那麽多人。
“姜弈,三百多年未見,你雖失去了記憶,卻和以前一模一樣。”他溫聲說着,擡起手想要撫上她的鬓角。
徐慢慢別過臉,避開了他的手,搖曳的流蘇打開了他的手,她眉心微蹙,眸中冷意凜冽:“承煊帝,我來這裏,不是和你敘舊,将赤蘇子交出來!”
“我就知道,若不是為了赤蘇子,你不會心甘情願踏進我的圈套之中……你以前和我說話,從不這麽冷漠。”承煊帝黯然嘆息,斂去了唇角笑意,“你也不會叫我承煊帝,總是連名帶姓,叫我晏遮,那時候,我還不敢直呼你的名字,只能叫你……師尊。”
徐慢慢瞳孔一縮,心頭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盯着晏遮,啞聲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今日請你來,便是想幫你回憶起那些過去。”晏遮噙着笑,輕輕打了個響指,四周光線驟然亮了許多,但徐慢慢心卻沉了下來。
這熟悉的感覺……是禁靈絕陣。
不,比禁靈絕陣更讓人窒息的禁锢,她甚至連衆生願力也無法感應到。
“這是專門為你而設的法陣,我取了個名字,叫做‘相思纏’。”晏遮柔聲道,“我知道,禁靈絕陣已經困不住你了,三百多年前便讓你逃了一次,這一次我不會輕易讓你離開了。”
晏遮話音剛落,徐慢慢便陡然出手,一掌拍向晏遮心口,将晏遮擊退兩丈,未等他做出反應,便又欺身上前,連點他七魄脈輪,将他按倒在地,右手攥緊他的咽喉,目光凜然道:“你也在陣中,困住我也困住你,你區區元嬰之身,難道以為我殺不了你嗎?”
晏遮毫無防備,被徐慢慢連擊數掌,封住了脈輪,頓時俊臉發白,唇角也溢出了鮮血。他輕咳兩聲,一雙眼睛卻亮得瘆人,仰着頭凝視徐慢慢,忽地笑出聲來,邊笑邊咳。
“咳咳……呵……哈哈……”
悶笑聲自胸腔傳出,徐慢慢掌心感受到喉結的震動,她驚疑地皺起眉頭,看着晏遮似瘋似狂的笑。
“師尊,你還是和當年一樣……”晏遮的雙眸緊緊鎖着徐慢慢的面容,毫不掩飾眼中的癡纏與依戀。他忽地擡起手,覆住了徐慢慢的手腕。“不過你殺了我,那些赤蘇子可就再也找不到了,你能等下一批赤蘇子長成,那些重病之人等得及嗎?”
徐慢慢呼吸一窒,手上加重了力道,晏遮白皙的俊容霎時間因窒息而漲紅。在他咽氣之前,徐慢慢甩開了手,憤怒地攥緊了拳頭:“你到底想做什麽?”
晏遮猛咳了一陣,撐着身子坐起,微微仰起頭看向徐慢慢。
“你對我們的過去,就當真一點都不好奇嗎?”溫潤的聲音變得沙啞,目光卻始終炙熱。
徐慢慢負手冷然道:“好不好奇,我也不會相信你口中所說之事。我與你過往有恩也好,有恨也罷,既然忘了,我便都一筆勾銷。但你以血尊之名,禍害蒼生,我不會姑息。”
“一筆勾銷……一筆勾銷……”晏遮怔怔呢喃着四個字,俊秀的雙眉漸漸皺起,不敢置信地看着徐慢慢,“姜弈,你心裏可以裝下天下蒼生,為何便容不下我一人?不!你心裏連你自己都沒有!我傷過你,殺過你,你都可以不在乎嗎?”
“你殺不了我。”徐慢慢淡淡道,“而且……你并不想殺我,否則在幽玄峽谷,就不會只是時空法陣,你只是想困住我,讓我不能打亂你的計劃。”
“是。”晏遮眼神一軟,“你明白的,我怎麽舍得殺你,我只是想你留下來陪我……你只要再等等就好了,等我收集了足夠多的衆生怨力,凝成第四魂,便能成為和你一樣的神明,永生永世,不離不棄。”
“衆生願力?”徐慢慢一驚,“你只是凡人,怎麽能夠汲取衆生願力?”話音剛落,她便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日神農廟上,滅運使竊取到的吞天神脈……”
“不只是吞天神脈,還有當年你教給我的,四魂族的修行要義。”晏遮輕拭唇角鮮血,對着徐慢慢露出一個自矜的淺笑,像一個期盼師長誇贊的弟子,“這麽多年,我終于尋到了一條真正的成神之路,師尊,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徐慢慢腦海中浮現無回殿的屍山,逆命部的血海,耳邊響起阿音痛苦的嘶鳴,還有營地裏無數撕心裂肺的哀嚎與生離死別的痛哭,她猛地攥緊了雙拳,強忍着悲憤咬牙道:“你的成神之道,就是讓千萬生靈為你鋪路嗎?”
“我有想過,肉身成神,但是失敗了……”晏遮嘆息了一聲,“人身脆弱,經不起神脈的沖擊,即便是天生神竅,融合了妖族血脈與神脈,也無法完成蛻變,反而會被吞沒神識,淪為莽獸。我只能選最後一條,只是更費事一些。”
“幽玄峽谷那些被改造過的疫蟲,就是你的成神手段?”徐慢慢問道。
“它們都是失敗者。”晏遮輕輕一笑,“我做了許許多多的實驗,發現一個奇妙的事,越是強大的生命,越容易被天道法則針對。上古傳說中的神獸,到如今也一代不如一代,早晚是要滅絕的。而那些微不可見,可被随意捏死的蟲豸,卻能生生不息。就像……你口中所說的蒼生,卑賤弱小,卻又綿延萬世。那些被負岳神脈滋養過的疫妖也是如此,變得更弱小,生機卻更強。原本的疫蟲毒性極強,卻只能繁衍一代,而被神脈改造過的疫蟲,毒性減弱,卻能繁衍不止。只需要兩三個月,便能蔓延至整個大陸!”
徐慢慢倒抽一口涼氣,怔愕地看着他:“數十億人的生命,在你眼裏,只是蟲豸嗎?”
“神明之下,皆為蝼蟻,人命與蟲豸,又有何區別?”晏遮漫不經心一笑,說道,“我倒不需要收割這麽多生命,只要幾千萬人,便也足夠了。我本想着,把你困在幽玄峽谷一年半載,等我成神之後,再将你放出來,到時候便也不怕你再跑了。可是你出來得早了一些,還發現了克制疫蟲的解藥……我不願意傷害你,奈何你總是要阻礙我。”
“所以你揭開了當年在樞機樓埋下的暗棋,掠走救命藥草,就是逼着我踏入你的棋局之中。”徐慢慢冷冷道,“或者說,我一直都在你的棋局之中。你早知道我的容貌,那麽之前你讓敖修帶着窺天鑒前往閑雲殿時,便已經認出我了。”
“沒錯。”晏遮熾熱的目光盯着徐慢慢冷漠的臉龐,“我尋了你三百多年,終于又見到了你。不過當時我也不知道,你就是潋月道尊。我下令讓敖修跟着你,只是想知道你這些年來在哪裏,都做了什麽,又有什麽打算……”
“血尊在天都籌謀對付吞天神尊,也是你讓手下人故意洩露的消息,你想把所有人都引到天都,一網打盡。”徐慢慢又道。
晏遮輕輕點頭:“是。”
徐慢慢道:“滅運使和敖修,這些擺上了明面的棋子,都只是你的棄子。你料定了我會救敖修,他會把我們帶入逆命部。”
晏遮微笑道:“那時我已做好了一切部署,只等着你入甕了。逆命部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就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徐慢慢的心一點點沉落谷底。
果然如此……
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抽絲剝繭找到的線索,都是晏遮有意留下的,而她一步遲,步步遲,知道了真相,卻已經輸了全局。
“你如此心機手段,怎麽甘心被困大興宮四百年,當一個傀儡皇帝?”徐慢慢問道。
“有什麽不甘的。”晏遮支頤輕笑,“這個身份是多好的掩護啊,沒有人會懷疑我,我卻能做很多事。肉身雖不能出大興宮,但有你傳我魂宗修行之法,我的元神可逍遙游于四海六合,來去自如,誰能奈我何?”
徐慢慢皺眉問道:“你若要一統七國,又有何難?”
“我為何要費那心力。”晏遮低笑一聲,“七國混戰,死傷不休,大批百姓流離失所,我擄走幾萬人,幾十萬人,也不會有人發現。姜弈,我不是你,我不會去想做什麽事對別人有好處,當初挑了我作為你的弟子,你是不是後悔了?”
徐慢慢抿着唇,臉色發白,雙手微顫:“弟子……”
眼前這個為禍蒼生的惡魔,竟是她的弟子……
“你是後悔了,你還想殺了我……”晏遮嘆息一聲,“你發現我瞞着你做了許多見不得光的事,你就想殺了我,可你還是心軟了……這心軟,若再少一分,我便死了,若再多一分,你便不用死了。”
晏遮捂着眼,嗚咽一般破碎的笑聲從喉間溢出:“呵呵……我也不想殺了你,我只想剜去你的覺魂,讓你忘了我的不好,我們就像最初認識的時候那樣,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不要再去想天下人如何了,只看着我,想着我,不行嗎?”
徐慢慢深呼吸,平複心中震蕩,冷然看着他:“哪怕失去了記憶,忘記了身份,一千次,一萬次,我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我的血液,我的靈魂,來自于衆生的呼喚,會讓我一次次地走上同樣的道。晏遮,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心裏只有道嗎?”晏遮放下手,露出猩紅的眼,他自懷中取出一顆琉璃般的珠子。“這是你的魂珠,承載着你的過去。”他垂眸看着掌心明珠,目光缱绻而眷戀,“我們有過許多美好的回憶……”他鄭重而小心地捧着魂珠,視若珍寶,送到徐慢慢眼前,滿懷期盼道,“師尊,你看看。”
只要她看一眼,就會想起過去所有溫情的回憶,會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但徐慢慢視若無睹,一揮袖,掃落了那顆珠子,明珠落地,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朝着陰暗的角落滾去。
晏遮愕然看着那顆盛滿回憶的魂珠漸行漸遠,沒入黑暗,聽到上方傳來她近乎冷漠的聲音。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