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東方漸明,第一縷曙光落下之時,琅音來到了千裏之外的山林之中。
斂去身上魔氣,他的臉色也蒼白了三分,他在林中站住了腳步,自袖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墨色玉璧,在玉璧上以靈力畫下符文,便見玉璧發出一陣耀眼強光,強光之中一個修長挺拔的人影逐漸顯露出來。
只是還未看清那人面容,便聽到一連串的大喊大叫:“疼疼疼!”
“琅音,你有沒有心,大白天把我召出來,不怕我被陽光燒死嗎!”
光圈散去,那男子的面容也變得清晰,俊眉修目,卓爾不凡,眉間有火焰狀的浮紋,似有生氣一般輕顫。
“我找了許久,也不見山洞,這裏背着光,你将就一下。”一襲白衣的琅音比晚上顯得更加清冷疏離。
“什麽叫将就,我是魔,見不得光的!”男子往陰涼處躲了躲,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把純黑的傘,打開之後才松了口氣,“幸虧我有所準備。”
琅音淡淡掃了一眼,說:“我也想你會有所準備,便沒有準備。”
男子氣笑了:“兩百多年沒見了,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氣人呢!”他說着上下審視琅音,不由得眉頭一皺,奚落道,“看來這兩百年你過得不怎麽樣,這一身的傷,啧啧……昨日虛空海魔氣大熾,我便想恐怕是你惹出來的事端,如今在人間為非作歹的魔神,也就只有你一個了。”
自三千年前魔君重整魔界秩序,魔神境界之上的魔族便不能再入人間行兇,每逢人間有魔氣大熾,魔界虛空海便會生出驚濤駭浪,驚動誅神宮,屆時自會有魔君令屬下前往收治。
對魔族來說,同類都可以是食物,既然如此,與其讓懸天寺煉化了,不如自己捉回來分吃了。
琅音道:“昨日吞噬了一個邪靈,鬧出了點動靜,你向魔君說明一下。”
“不需要我說明,父君自會明曉。”
來者稱呼魔君為父君,正是魔君膝下長子,名為昊一,而他的生母來歷更為不凡,乃是天地聖物混沌珠的化身。他生來便兼具魔氣與混沌之氣,魔君之下無敵,縱橫魔界無人不懼。他心心念念前往人間一游,但不得魔君手令他也不敢私自前往,走得最遠的地方也只有兩界山。
兩千年前,昊一于兩界山遇到了初化人形的琅音,引着他進魔界增長見識。琅音與昊一有相似之處,都是混元之氣所化,昊一便将琅音當成了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只是這個兄弟說話實在難聽,常常氣得他拂袖而去。還記得初見那日,他洋洋得意地對琅音自我介紹。
——吾乃混沌之子,混沌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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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音清清冷冷的一張俊臉,說出讓人想揍他的一句話。
——混蛋昊一?
兩人當時便打了一架,最後兩敗俱傷,一見如故。
主要是昊一對琅音一見如故,因為在魔界已經沒有能讓他痛快打一場的強者了。
“你昨日吞噬的邪靈壯大了你體內的魔氣。”昊一關切地說道,“還記得當年你在魔界吞噬了一具魔神,導致魔氣不能自抑,被兇戾之氣占據了理智,險些徹底入魔,好在當時父君出手制止了你。你如今在人界可得萬事小心,否則出了事,可沒有父君幫你了。若是你真的入了魔,怕是要造下不少殺孽……”
“我召你來,有幾件事,這便是其中之一。”琅音道,“你以九幽業火淨化我身上的邪祟之氣。”
昊一聞言,瞳孔巨震,失聲道:“你瘋啦!那可是焚神蝕骨之痛,熔淵極刑也不過如此!”
魔界的熔淵,神界的斬神臺,冥界的無間地獄,是傳說中三大恐怖之地,沒有人能在其中熬過七日極刑。而九幽業火便是取自熔淵地心之火,與九陽黎火一樣,可以淨化邪祟之氣。
“我能忍,你只管動手便是。”琅音微微皺眉,“你動作不快點,便到了正午了。”
到了正午,烈日當頭,昊一這區區投影怕是撐不住日曬。
“你有了心之後,怎麽反而得了失心瘋?”昊一瞠目結舌瞪着他,但琅音所求,他難以拒絕,只有嘆着氣擡手取下眉心業火,“你做好準備吧,若是受不住了,便發出點聲音示意。”
他本想說做個手勢或者誰句話,卻又覺得疼到極致,怕是話都說不出來了。
琅音神色淡然地盤腿坐下,眉心忽有魔氣湧出,他的衣袍化為暗紫,眉眼似乎也冷峻銳利了一些,他冷冷掃了昊一一眼,催促道:“快點!”
昊一面露不忍,黑色火焰在掌心躍動,驟然之間膨脹開來,向琅音飛去,将他籠在其中。
琅音面色陡然一變,眉頭緊鎖,冷汗一滴滴自額角滾落。
業火灼心之痛,有如赤身裸體入油鍋,滾燙的熱油無孔不入地滲入每一個毛孔之中,無數的牛毛細針在骨髓之間來回穿梭,疼痛劇烈而綿密,便是一息也難以承受。
不過片刻,冷汗便浸透了暗紫長袍,但琅音盡失血色,唯有下唇被咬出了鮮血,卻始終一聲不吭。
昊一雙手微顫,不忍地閉上眼,待煉化得差不多了,才急忙撤去業火。
琅音終于不再強撐,喉頭腥甜溢出嘴角,染紅了身前土地。
“你這是何苦呢……”昊一嘆氣道,“魔氣過盛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琅音喘息着,緩緩收斂了魔氣,又恢複了平日裏淡然清冷的模樣,只是白衣上沾染的鮮血仍然刺目。
“我怕控制不了魔氣,會傷了她。”琅音想起昨夜所為,心頭微微悸動,卻又有一絲愧疚。
昊一察言觀色,揣測着說道:“魔氣是由欲念與戾氣凝成,你原先無心無欲,便只有戾氣,你一開始封印魔氣,是怕不小心受戾氣影響,失去理智殺了她,而現在……咳咳……琅音,你有了心,也有了欲吧,是不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琅音擡起眼,面無表情地看着昊一臉上的戲谑。
昊一被他冷冰冰的眼神看得哆嗦了一下,擠出笑容道:“其實也不是見不得人……我只是覺得,你可以也可以和之前一樣封印魔氣。”
“血宗威脅迫在眼前,我不能置身事外,讓上一次的事再度發生,無論什麽時候,我都要陪在她身邊。”那一次她隕落之時便是在深夜,他将自己的魔氣封印住,才不能及時趕到她身邊,險些抱憾終身。
“琅音啊,你可越來越像個情根深種的人了。”昊一感慨萬千,“我對潋月道尊也越來越好奇了,什麽樣的人能讓你心花怒放?”
“我也想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琅音眼中露出疑惑之色,“這也是我想問你的第二件事。我在焚天部時親眼看着她斷了生機,但是後來她卻在另一副軀殼中複生,甚至連元神也變了容貌。”
“咦?”昊一驚疑道,“竟有此事,若是奪舍,元神的樣貌是不會變的。”
琅音道:“更讓我不解的是,她修煉的功法能凝練元神,元神之強遠勝常人,而且蘊含磅礴的衆生願力。我記得你說過,衆生願力,是神族的力量之源,而神族已經覆滅了。”
“什麽?”昊一瞳孔一震,不可思議道,“衆生願力,你沒有看錯?”
“旁人未曾見過或許不知道,但我能肯定。”琅音說着頓了一下,“吞天或許也能感應到,衆生願力與信仰之力同出一源,不過她向來蠢笨,也未必能察覺細微差異。”
“這可奇怪了……”昊一眉頭緊皺,來回踱步,“我聽父君說過,萬年以前,神族便已徹底覆滅,堕落為魔,這世間哪來又哪來的神族……等等,你剛才說,她的元神凝實遠勝常人?”
琅音點了點頭:“你還記得魂宗嗎?”
“魂宗!”昊一眼睛一亮,“不錯,是魂宗!她不是神族,不對,她是神族,但她又不是神族。”
昊一喜笑顏開,語無倫次。
琅音微微皺眉,沉聲道:“說人話!”
昊一笑道:“也有你讓我說人話的一天。”見琅音眯起了眼,他才斂了笑意,正色道,“你知道矗立于大陸每一座主城的神農廟嗎,那是神族覆滅之後,新生的人族之神。她與高高在上的諸天神明不同,那諸天與人族本就不是同族,從來不曾眷顧過下界衆生,只是制造災難,利用人心的恐懼來凝聚信仰,收割衆生願力。父君乃是人族第一代聖君,承天命而生,想要推翻神族的黑暗統治,卻被神族以無上至寶天命書鎮殺,将他打入熔淵之下,逼他入魔。後來母親為父君複仇,與天命書同歸于盡,神族因此覆滅,神界崩毀墜落,便成了今日的魔界。”
昊一說道此處長長嘆了口氣:“這段歷史已被天命書掩蓋,不可銘記,不可流傳,我今日能說,只是因為你我皆有三分混沌之氣,不受天命書的影響,但你卻無法往外說,他人也聽不到這段話。”
“這與慢慢的身份有什麽關系?”琅音關心的只有這點。
昊一道:“神界隕落為魔界,便引發了一場天地浩劫,水災旱災接踵而至,生靈塗炭,宛如末日,那時人族無數聖賢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軀滋養大地,令生機再度煥發,人族文明得以延續。神族覆滅,但神明不滅,神農氏從來不是一個人,而是人族生生不息的信仰,亦被稱為衆生意志。當衆生意志得到回應時,應運之人便會誕生,她們這一族生來便近乎于神,衆生願力便是她們的力量之源,衆生不死,她便長生。她們這一族也有一個名字,便是四魂族,凡人有三魂,而她們以衆生願力凝聚出來的第四魂,是神魂。”
琅音心中震驚,垂眸低語道:“所以,她并非奪舍,只是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軀殼之中?”
“四魂族不可能被人奪取的,她們的元神之力太磅礴了,能與天地呼應,神族覆滅之後,她便是天地間唯一的神。。”昊一感慨道,“琅音,若你喜歡的是這樣的神明,以後的路,怕會很難走。”
琅音擡頭看他,問道:“為何?”
“因為她是應運而生的,她的命不屬于她自己,更不會屬于你了。她注定要背負衆生的意志而行,即便失去了記憶,她也是走上這條路,因為她能聽見衆生的渴求,看到衆生的苦難。”昊一神色凝重地說,“琅音,我聽說神明有情卻無私,她或許愛你,卻也會平等地愛每一人,你想要的,是這樣的感情嗎?”
琅音沉默良久,當昊一以為他會失落難過時,他竟笑了。
漆黑卻澄澈的眼底蕩開了輕淺的笑意,冰消雪融,暖色缱绻,清冷的俊容也因此柔和,便是兩界山上萬年不止的風也不禁放緩了腳步,靜靜凝視一朵花溫柔的綻放。
“我曾以為她愛我,後來方知真正心動的只有我一人。”
“那一刻恨過、悔過、痛過,但真正讓我入魔的原因,是我以為自己已徹底失去她。”
“我本可以忍受無意義的花開花落,無悲無憂,若我不曾愛過。”
“是她讓我明白,唯有心動,才算真正活過。”
“我失去過,所以更加明白,我不需要她為我放棄她的道,只希望她的道上,能有我同行。”
昊一怔怔地聽他說完這番話,喃喃道:“你當真變了……”
他聽說人族有句詩,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而琅音大概便是如此。
他枯寂了三千年,一朝開放,便是如此淋漓盡致。
昊一道:“你能接受她心懷蒼生,不獨愛你?”
琅音神色淡淡,道:“可以。”
昊一道:“你能接受她身邊有其他男人,不獨有你?”
琅音眉頭一皺,立刻道:“不行!”
昊一樂不可支,仰天笑了起來:“哈哈哈哈……你果然是個有心有肺的男人了,不過我可聽說,潋月道尊的道侶遍天下。”
琅音俊臉微沉:“她心善心軟,自然會有人厚顏無恥攀附。”
昊一笑着道:“我聽說有帝鸾的少主,帝鸾的男人可是出了名的英俊又賢惠,花枝招展,沒有女人不喜歡的。還有海皇敖修,雲蛟的俊美帶着邪性,很少有人能抵禦那種誘惑。你雖有幾分姿色,但是性格冷僻,說話又難聽,如何争得過那兩位?”
琅音面露不虞:“我是想殺了他們,但是慢慢會生氣。”
“你使了這種手段就徹底敗了,我來教你怎麽讨女人歡心。”昊一興致勃勃地往琅音身旁一坐,“首先啊,你得有心機……”
“快到午時了。”琅音提醒他。
“你居然會關心我的死活了!果然是有人性了!”昊一感動得眼眶都紅了。
琅音捏了捏拳——要不是慢慢讓他有了心,他此刻已經開始揍人了。
“看在你這麽有心的份上,我更要傾囊相授了,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要仔細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