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荊無葉領着四人離開幽州城,禦風數百裏後,便進入了一片崇山峻嶺之中。
“從這裏一眼望去,都屬幽浮山脈,其中大小山峰近十萬,重巒疊嶂,草木遮天,散居着數不清的人族部落和妖族部落。”荊無葉在空中為衆人介紹道。
此時衆人淩空飛行,俯瞰下方,只看到幾乎密不透風的茂林,還有飄蕩在山間的迷霧。
荊無葉先前說無人帶領找不到桐山部,确也沒有誇張。
“這裏瘴氣重,應該不适合人族生存,山中部落為何不搬離此處?”黎卻問道。
荊無葉答道:“能住在幽浮山脈的部落都不是尋常人族,祖上通常出過修道之士,有流傳法器和功法,因此族中不少修士。而且這些住民祖祖輩輩長居此地已有千年,習慣了這裏的環境,自有對付瘴氣的辦法。”
徐慢慢游歷人間之時,也曾路過幽浮山脈,在裏面闖蕩了數月,迷路了幾次,深知其中危險,也未曾踏入腹地過。血宗若是選擇這裏作為屠靈部的老巢,倒是易守難攻。
衆人在幽浮山脈飛行了一個時辰,終于聽到荊無葉道:“應該就在這附近了,我們下去吧。”
黎卻聞言,率先俯沖下去,金紅的羽翼輕輕一閃,濃霧便被蕩開一圈漣漪,方圓三四裏地都清晰可見了。
其餘數人也跟在黎卻之後進入林中。
甫一落地,徐慢慢便聞到一股氣味,濕潤的泥土,腐爛的樹根,盛開的鮮花,香氣與臭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屬于樹林獨有的氣息。他們的到來似乎驚動了林中的生物,四周傳來躁動的聲音,窸窸窣窣地不絕于耳。
樹林這樣的環境,對黎卻來說并不陌生,哪怕是蛇蟲鼠蟻多不勝數的幽浮山脈。羽族大多以蟲蟻為食,雖然帝鸾自矜身份,不吃這些東西,但不妨礙蛇蟲鼠蟻将他視為天敵。
荊無葉在前面引路,對衆人說道:“再往前走幾步就到桐山部了。”
此時剛過午時,正是一天中陽氣最盛之時,但因為茂盛的枝葉遮天蔽日,又有濃霧彌漫,林中竟陰森森的,猶如黑夜一般。
幾人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到前方隐約傳來奏樂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衆人也聽得清晰了一些。
那是唢吶和鑼鼓的聲音,吹奏着歡快的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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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這動靜,桐山部似乎有喜事。”徐慢慢道。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唱歌。”黎卻道。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了,有尖細的女聲拉長了調子唱着歌。
“月光光……照回廊……
新娘子……來拜堂……
拜天地……拜爺娘……
拜無常……拜閻王……
鬼做媒……墳做床……
交杯飲……孟婆湯……”
一陣冷風吹過,青天白日驟然陰沉了下去,林中籠罩着詭異而陰森的氣氛。
那樣喜慶的曲調,卻唱出這樣鬼氣森森的歌詞,任何人都能意識到,這不正常。
不過在場之人個個修為不俗,并不擔心前方有什麽危險,只是提高了一些警惕,小心地往前走去。
叢林掩映間,遠遠便看到一支送嫁的隊伍。數十人身穿紅衣,分列兩排,前方幾人吹着唢吶敲着鑼鼓開道,而後面之人卻擡着殡葬用的紙紮男女。這些送嫁之人臉上不見絲毫喜氣,面無表情地唱着詭異的曲子,仿佛提線木偶一樣。
而最為特別的,是隊伍中間被四個男子擡着的,不是一頂轎子,而是被紅綢布蓋着的,長長方方分明一具棺材!
徐慢慢臉色微變,因為她聽到了棺材內傳出的極其微弱的聲響!
“棺材裏有活人!”
徐慢慢話音剛落,人就已經沖了出去,頃刻之間便到了送嫁的隊伍之中,攔在了棺材前面。
送嫁之人驟然停住了腳步,所有的唱喊聲吹奏聲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轉過臉直勾勾盯着徐慢慢。
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棺材裏的動靜更加清晰了,徐慢慢如今的感知力似乎直逼法相,站在棺材面前,她清楚地聽到了尖銳刺耳的聲音從棺材裏傳來,那是指甲在木板上抓撓的聲音。
救人心切,她沒有猶豫便一掌震飛了擡棺之人,棺材轟地一聲落地。這棺材實木所造,無比沉重,擡棺之人皆是修行之人,力氣極大,猝不及防被徐慢慢打飛了,馬上反應過來,原本麻木的臉孔頓時變得猙獰,兇狠地朝徐慢慢撲來。
其餘衆人忽然發出凄厲的尖叫,仿佛天塌了一般。
徐慢慢沒有理會針對自己的攻擊,她一掌打在棺材蓋上,竟沒有推開。一怔之後才發現,這棺材竟被十四根極粗的銅釘死死釘住了,這銅釘似乎也不是尋常之物。
這時琅音仙尊等人也已到了身旁,替她攔下了攻擊。
“仙尊,你抽出這十四根銅釘。”徐慢慢忙道。
琅音仙尊掃了一眼,指尖對着銅釘一點,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猛然吸住了銅釘,将銅釘一寸寸拔出。
徐慢慢這才看清銅釘上的螺紋,登時臉色一沉。
“七寸七分,鎖魂釘。”
琅音仙尊速度極快,轉眼間十四根銅釘盡出,徐慢慢一掌掀翻了棺材板,便看到棺材內躺着一個身穿嫁衣的年輕女子。這女子臉色已經發紫,十指指甲盡斷,血肉模糊,而棺材背面一道道的都是女子瀕死之際抓出來的血痕,縱橫交錯,宛如一個冤字。
“他們放了新娘!他們放了新娘!”那數十人瘋了一般地大喊大叫,卻被敖修和黎卻掀飛了。
徐慢慢無暇理會,一股靈力探入新娘體內,察覺到還有一絲生機,頓時松了口氣。
“仙尊,你的靈力有療愈之能,她一息尚存,看看能不能把她救回來。”徐慢慢道。
琅音仙尊聞言,伸出修長白皙的右手,隔空覆在那新娘面上,充滿生機的靈力籠罩了新娘的面門,自神竅湧入,微弱的氣息逐漸增強,臉上的青紫之色也漸漸淡去。
徐慢慢見新娘的性命保住了,這才松了口氣。她起身環視四周,發現送嫁的隊伍不敵敖修黎卻,竟都跑掉了。
黎卻抓住了一個擡棺者,控制着他跪在原地。
那看着是個三十餘歲的男子,皮膚黝黑,身形矮小,四肢發達,正是練過六臂神功的模樣。
“你們是桐山部的人?”徐慢慢問道。
可那男子卻像失了神一樣,直直盯着被他們救活的新娘,蒼白的嘴唇一張一合,喃喃念叨:“新娘活了……山神震怒……完了……完了……”
黎卻皺眉道:“他好像瘋了一樣。”
“人在極度驚懼之下會有失魂之狀。”徐慢慢無奈嘆了口氣,看向桐山部族人逃走的方向。
“我們去桐山部找其他人問個清楚。”黎卻道。
“我們現在應該已經變成桐山部的敵人了,恐怕不容易打探出實情。”敖修道。
黎卻提議道:“我們換個模樣。”
敖修搖搖頭:“這裏深山密林,幾十年也見不到一個外人,你哪怕換張臉,他們也不會相信你。”
黎卻怒道:“我說什麽你都反對是吧!”
徐慢慢拍了拍黎卻的肩膀:“敖修說的不無道理。”
黎卻惱怒地橫了徐慢慢一眼。
徐慢慢又道:“你說的也對。”
敖修笑了一下:“你倒是會說話。”
“我說的是實話。”徐慢慢聳了聳肩,“黎卻說換個模樣,又沒說換成其他人的模樣,你變成一只鳥,他們難道還會提防你嗎?”
黎卻恍然大悟,笑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黎卻說罷,當即變回了帝鸾原形。不過帝鸾乃羽族之王,長翎垂地,寶光璀璨,實在是引人矚目。他高傲地揚起修長的脖頸,對自己的原形極為自豪。
“咳咳……”徐慢慢幹咳兩聲,含笑道,“黎卻,盡量低調點,你這個模樣很難讓人不提防。”
黎卻有些不情願地收斂了光芒,身形也縮小了一半,如此便更加容易融入叢林之中。
“如此甚好,你先去桐山部打探一下部落裏到底是什麽情況。”徐慢慢道。
“那你們呢?”小鳥歪了歪腦袋,發出了人聲。
“我們去探一下墓地,若有發現,便傳音聯系。”徐慢慢說着,又補了一句,“如果遇到危險,立刻撤離。”
黎卻傲然道:“小小桐山部,能有什麽危險。”
徐慢慢從地上拾起一根沉重的銅釘,神情凝重道:“七寸七分鎖魂釘,我也只在古書上看過,據說這種銅釘材質特殊,镌刻了邪陣,能将人的魂魄封印。這個桐山部不簡單,極有可能與血宗有聯系。”
黎卻聽徐慢慢這麽說,也收起了輕敵之心。
他百年前便在血宗手上吃過虧,涅槃逃過一劫,算起來便是折損了一條命了。雖然如今他修為強過當年,但是血宗也是深不可測,連潋月道尊都能殺,負岳神尊都被擄走,他也不敢托大。
“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黎卻說罷,雙翅一展,朝桐山部方向飛去。
徐慢慢之所以放心讓黎卻單獨行動,也是因為他有地利優勢。在叢林之中,帝鸾是羽族之王,一呼百應,有雙翅膀逃跑也很方便。
“荊修士,就勞煩你帶我們去墓地看一下了。”徐慢慢轉身對荊無葉說道。
荊無葉愣了一下,回過神來道:“桐山部的墓地在另一個方向,你們跟我來。”
荊無葉心裏也嘀咕,這一行四人,徐慢慢的修為最低微,卻能發號施令,俨然是隊伍的核心。她說話好像自有一股威勢,讓人不由自主信服,然而在場一個是帝鸾少主,一個是海皇,哪個不是上位者,卻沒有她那種仿佛長居高位的氣勢。
倒是古怪……
荊無葉自覺背上新娘,敖修押着失魂的俘虜,幾人腳程快,也還是在山中走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了桐山部的墓地。
桐山部的墓地在山陰之處,每個隆起的小土堆便是一座墳,墳前立着一塊石碑,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些字,似乎是當地獨有的文字。好在荊無葉認識。
“這上面寫着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越往上的墳墓越久遠。”荊無葉道。
幾人放眼望去,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墳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荊無葉道:“前兩天我們萬棘宮得了宮主之令,在幽浮山脈徹地搜查,才發現這裏的墓穴竟是空的。我也大概了解了一下桐山部歷史,才知道桐山部是幽浮山脈裏的大部落,曾經盛極一時,占領了一大片山頭,後來發生了一場疫病,死了不少人。”
“那場疫病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徐慢慢一邊查看墓碑一邊問。
“大概一百三十年前,好像持續了十年,桐山部因此衰微下來。”
“仙尊。”徐慢慢走回琅音仙尊身旁,問道,“你也屬于草木精靈,應該也能将根系探入土中查探吧。”
琅音仙尊點了點頭。
“那你看看,這些墓穴有多少是空的?”
琅音仙尊閉上眼,腳下土地發出幽光,一道道靈力四散開來,形如根莖,往深處探去。
片刻之後,琅音仙尊收回靈力,睜開了眼,伸出手向着墓地指了指。
“從那裏開始,後面都是空的,而前面有七十六個空墳。”
徐慢慢和荊無葉來到琅音仙尊所指之處。
“荊修士,這墓碑上寫的是什麽時候,距今多少年?”徐慢慢問道。
荊無葉定睛一看,道:“一百四十五年前……與疫病發生的時間相隔不久。”
“那前面的空墳呢?”
墓碑上有寫着生卒年,荊無葉一個個看過去,把墓碑上的年份告訴徐慢慢。
“從生卒年來看,前面的空墳裏埋葬的本來都是些修士,修士修為越高,屍體死後便會越慢腐化。”
“而普通人的屍體入殓土葬,一般五年左右化為白骨。血宗修煉傀儡術,要的不是白骨,而是屍體。所以有一種可能,大約一百四十年前,血宗邪修來到這裏,挖出了這裏沒有腐爛的屍體,後來屍體不夠用了,他們就開始殺人,用的方式,就是制造疫病。疫病死亡,能保證屍體的完整。”徐慢慢推測道。
琅音仙尊搖了搖頭,道:“不,這裏的氣溫水土特殊,屍體十年才會化成白骨。”
琅音仙尊生為花木,對這些更加敏感。
徐慢慢眉頭一皺:“那麽說,他們到了這裏之後很快就開始進行殺戮了。”
“你确定這是血宗所為嗎?”琅音仙尊問道。
“不确定,但這種行徑,與邪修無異。”徐慢慢看了一眼昏迷的新娘,“将活人悶死在棺材之中,以鎖魂釘封印魂魄,這是極其陰毒的行徑。”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聚合便稱為元神,七魄則分布于肉身之上的七大脈輪。人死之後,七魄最先消亡,而三魂能留于神竅七日,若七日之內得遇回天之術,那麽還有一線生機,否則七日後魂飛魄散,歸于塵土。即便是法相尊者也不能避免這個結局。
血宗追求的長生之道,就是肉身不滅,則元神長存。近百年來,世間常有鬧鬼之說,道盟聽到傳聞前往驅鬼,才發現血宗不知如何煉制出了一種活死人。這些人沒有元神,不知疼痛,如同傀儡一般被操控着一舉一動,後來這便被稱為傀儡術。
結合桐山部的歷史來看,可能一百三十五年前,血宗就在這裏利用當地族人進行了無數的實驗,用數十年的時間制造了無數傀儡。
時至今日,也沒有人知道傀儡是如何煉制,又如何被控制的。
徐慢慢沉思之際,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她扭頭看去,只見那紅衣嫁娘不知何時醒轉,正驚慌失措地想要逃走,但體力不支,很快便被敖修抓了回來。
“你們是誰!”女子聲音嘶啞,瑟瑟發抖,看着眼前的墓地驚恐更甚,“我死了嗎,我怎麽會在這裏……”
“放心,是我們救了你,我們不會害你。”徐慢慢溫聲安撫。
女子花了點時間才平靜了下來,回想起了發生的事。
“我不想當鬼新娘……他們都瘋了……阿娘把我打暈了,醒來我就在棺材裏……他們在敲釘子……”女子語無倫次地嗫嚅。
徐慢慢大概聽明白了一些,問道:“他們為什麽把你封在棺材之中,又穿上嫁衣?”
女子驚魂未定,緊緊抱着自己,許久才道:“我是被族長選中,要嫁給山鬼的女人。”
徐慢慢道:“我剛才救你之時,聽其他人說,山神震怒?”
“不是山神,不是的!是山鬼!”女子忽然大喊了一聲,又立刻捂住了嘴,驚恐地左右張望。
經歷過被親人抛棄,還有瀕死的掙紮,她似乎情緒變得有些不正常,眼中時時閃爍着驚恐和警惕,好像擔心随時有人從旁邊跳出來襲擊她。
“能和我們說說什麽是山鬼嗎?”徐慢慢蹲在她身前,與她平視,溫和的目光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女子呆呆看着,似乎也平靜了下來。
“我親眼見到的。”女子壓低了聲音,“山洞裏的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