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等兩位貴客打盡興了,南院也拆得差不多了,大家總算能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黎卻依然堅稱是敖修別有用心偷走了道尊遺體,敖修冷笑否認,讓他拿出證據。在兩個人再度吵起來之時,徐慢慢拿出了一份賬單。
“今天兩位大展拳腳,拆了南院,給四夷門造成了不小的損失,想必兩位大人物是不會賴掉這筆小賬吧。”徐慢慢笑容可掬地說。
黎卻眉頭一皺,沒有看賬單一眼,答道:“小事一樁,我自然不會賴賬。”他頓了頓,不悅地看着徐慢慢,“不過關你什麽事?”
徐慢慢嘆了口氣,緩緩道:“有件事,我之前沒有說,其實道尊早就寫過一份遺書,将她的財産,都留給了我。”
在場之人無不目瞪口呆,怔怔看着徐慢慢取出一封信,交到了寧曦手上。
寧曦小心翼翼地拆開信,看到第一眼便紅了眼眶,哽咽道:“是師尊的字,我不會看錯……”
師尊那手随性潦草的狗爬字,不會有人模仿得來。
寧曦認認真真地看完信,又鄭重其事地收好,這才擡起頭對衆人說道:“師尊在信中說得很清楚,她生前積攢的所有天材地寶,乃至四夷門,都由師娘徐滟月繼承,大弟子寧曦接任掌門之位,四夷門上下須得保護師娘周全。”
當年徐慢慢從念一尊者手中接過四夷門的時候,四夷門只有破屋三四間,到如今占地千畝,屋舍無數,弟子數千,都是徐慢慢一人打下的基業。
徐慢慢今天早上之所以睡得那麽沉,就是昨天晚上想出了這個辦法……她自己寫了一份遺書,字跡自然不會有問題,印章都是現刻的,比較麻煩的是花了點功夫做舊。
這東西經不起明霄法尊細查,但是騙過感情用事的寧曦,倒不是什麽大問題。
不對,這也不算騙,這确實是潋月道尊的遺願嘛……
“寧曦,我修為淺薄,難堪大任,追查道尊遺體之事還需要你們盡心盡力了。至于道尊生前積攢的財寶,我就先代為掌管,若有适合弟子們使用的,便賞賜下去,總好過送入傳承之地變成死物。”徐慢慢語重心長說道。
寧曦用力點頭道:“一切聽憑師娘安排。”
敖修聽得大皺眉頭,沉聲道:“如此大事,豈能草率決定?這人身份成謎,那份遺書更不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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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卻狐疑的目光在寧曦和徐慢慢之間游移,低聲低喃道:“這兩人關系也好得蹊跷……”
寧曦聞言,頓時秀眉蹙起,聲音也冷了下來:“黎卻少主是懷疑我嗎?”
黎卻道:“若是四夷門的私事,我們也不方便過問,但若與道尊有關,便也與我有關。”
敖修眉梢一動,随之道:“不錯,既然道尊遺物仍在,那寧修士也可尋找一番,若在遺物中找到我的龍鱗,便能證實我當日所言不假。”
黎卻也道:“不錯,還有我的元極貞翎。”
徐慢慢撓了撓頭,無奈苦笑……
昨夜她想了半宿,終于想起來敖修的龍鱗在哪,也想起來黎卻是誰了。沒錯,她是收了人家的龍鱗,也拔了黎卻的元極貞翎,她有個不亂扔垃圾的好習慣,收了點什麽,都往乾坤袋裏扔,這些年下來攢了不少好東西,也留着不少破銅爛鐵。如果她沒有記錯,這兩樣東西分別藏在二號乾坤袋和六號乾坤袋,只要去翻,便一定會找到。雖然她确實和這兩人沒什麽情緣,但現在潋月道尊不在了,還不是只能由着活着的人編故事了。
徐慢慢輕咳兩聲,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其實,你們說的都很有道理。”徐慢慢開場先說一句,安撫衆人。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道侶走到了一起。”
黎卻、敖修眉頭微皺。
“我願意相信你們所言,你們都深愛道尊,也是道尊愛過之人。”
黎卻、敖修眉頭微舒。
“我們雖然是情敵,卻也是家人。”
黎卻、敖修眉頭又皺,甚至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與道尊相識最早,按資歷也應排在你們之前。”徐慢慢一臉慈愛地看着黎卻,“既然你稱呼琅音仙尊一聲兄長,便也叫我一聲姐姐吧。”
黎卻臉色驟變,手指着徐慢慢,張口結舌:“你……”
徐慢慢握住他的手指,眨了眨眼:“給道尊做小,不算委屈了。”
黎纓說過的話,堵上了黎卻的嘴,他俊臉一陣青一陣紅,對着敖修能言善辯,卻被徐慢慢的軟刀子戳得無力反駁。
敖修正欲起身離開,徐慢慢另一只手已經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來得最晚,就當四弟吧。”
敖修臉色鐵青。
黎卻忽然不那麽難受了,他對敖修說:“叫三哥。”
寧曦嘆為觀止:師娘不愧是師尊選中的女人,果然有本事!
琅音仙尊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多了幾個弟弟妹妹,據寧曦所說,他這幾天把自己關在藥園,忙着種花。
徐慢慢無奈苦笑,她潋月道尊的風流名聲只怕是要傳遍天下了,但誰又知道,這幾個她名義上的道侶,沒有一個真心愛她。
那個敖修自不必說了,她認識敖修之時便知道這個人野心極大,當時她見他性命垂危,十分可憐,便随手救了他。後來敖修幾番試探,想利用四夷門和道盟的力量,拉攏她入夥,幫他争奪海皇之位。利誘色誘都用上了,徐慢慢只冷眼看着,不應這茬,見他恢複得差不多有了自保之力,便離他而去了。她也沒想到,這敖修竟然能成功,短短十年就爬上海皇之位,也不知道用了方法。他在她死後才出現,假冒她的道侶,真實目的不知為何,但肯定不是因為什麽情愛。徐慢慢掌握的證據不多,只能猜測他是想借四夷門的勢力穩固海皇之位。
而黎卻……
徐慢慢之所以覺得陌生,是因為當年她并未見過黎卻化成人形的模樣。大約是百年前,那時她接掌四夷門不久,還未成為道尊,為了擴張四夷門的勢力,她游歷七國,助人為樂,廣結善緣,致力于提高四夷門的聲望,途徑雍國時在一片密林中見到一群猛獸在争奪一顆鳥蛋。那個鳥蛋蛋殼雪白晶瑩如玉,靈氣逼人,應是某只羽族大妖的蛋,卻不知為何無人守護,被猛獸争奪。這種天生有靈氣的幼鳥若被猛獸吃下,那猛獸立刻便能開啓靈智,獲得百年道行。
徐慢慢素來是個愛多管閑事的,随手便趕走了野獸,守着那顆蛋一天一夜,沒等到鳥媽媽回來,倒是小鳥破殼了。
她也是第一回 見小鳥破殼,好奇地盯着看,只見尖尖的小嘴一點點戳破了瑩玉般的蛋殼,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小小的腦袋,圓溜溜烏漆漆的眼睛和徐慢慢對上了,發出了吱吱兩聲歡喜的叫聲。徐慢慢登時覺得不妙,她想起一件事——羽族似乎會把第一眼看到的對象當做親娘!
她不會被這小鳥的親娘追殺吧……
破殼而出的小鳥長得委實有些磕碜,灰黑色的絨毛濕噠噠的黏在身上,親昵地用小腦袋蹭她的膝蓋,蹭得她的道袍都濕了一塊。
徐慢慢十分無奈,見鳥媽媽一直不來,又怕這小鳥被猛獸吃了,只能陪它留在遠處等,每天幫它找些蟲子吃,小鳥還很挑食,怎麽都不肯吃蟲子,只勉強吃些果子。
徐慢慢苦笑罵道:“你這小烏鴉,不吃蟲子吃什麽?”
羽族有六七千種鳥,她哪裏認得清全部,只看它灰不溜秋的,多半是烏鴉的近親。等了半月後也無人認領,她也只能自認倒黴把小烏鴉帶在身邊。道盟七宗裏,羽族多拜在靈雎島門下,靈雎島更适合羽族修行,她便想着跑跑腿把小烏鴉送過去,她堂堂四夷門掌門,帶着一只烏鴉當靈寵,實在不像話。
小烏鴉長得很快,從又小又醜的一只,變得又大又醜。它喜歡停在徐慢慢肩上,親昵地蹭她的耳朵,徐慢慢當它半個兒子一樣養着教着,到底是有靈性的鳥妖,很快就能聽懂徐慢慢的話,倒是徐慢慢聽不懂它的鳴叫。
快到靈雎島之時,徐慢慢傳音于靈雎島的大弟子,說要帶一只烏鴉去島上修行,這話讓小烏鴉聽到了,不知怎地生起氣來啄她。徐慢慢好言勸了幾句,告訴它只要到靈雎島好好修行,烏鴉都能變鳳凰。
這話又不知道怎麽觸動它了,它轉頭就飛走了,徐慢慢找了一天,才看到它撲騰着飛回來,一身灰黑色的羽毛,尾翼上卻插着一根璀璨奪目的金紅長翎。徐慢慢以為它是從哪裏搶來的漂亮羽毛,氣得她抓住小烏鴉打了幾下,把那根長翎拔了下來。
“烏鴉是變不成鳳凰的!你好好修行也只是一只大烏鴉!別以為搶了別人的羽毛插自己身上你就變美了!你現在這樣子更醜!”
她最憎恨血宗吞噬他人金丹,搶奪他人修為的卑劣行徑,以為小烏鴉也是一般心性,這才氣憤教訓了它。小烏鴉估計也是傷透了心,從她掌心掙脫後就飛走了。這一回,徐慢慢沒有再去找它。她随手将羽毛扔進了乾坤袋,打算以後見了靈雎島的人再問問這是哪種羽族的羽毛,可後來事多,她便也忘了。
直到今日見黎卻與敖修大戰,現出了帝鸾法相,她才知道小烏鴉那根羽毛不是搶來的,而是它努力修行後長出來的第一根帝鸾長翎,是她誤會了小烏鴉……
也許那時候他聽懂了她的話,知道她想把他送走,所以才逼自己提前長出了元極貞翎。她告訴他努力修行,烏鴉也能變鳳凰,而他想告訴她,他本來就是鳳凰……
也不知道她離開後,小烏鴉有沒有再找她,找了多久,帝鸾族又是什麽時候接回他們的少主。
唉……
徐慢慢不無內疚地想:難怪老祖宗反對人妖相戀,語言也是一個大問題。
黎卻一臉郁悶地回到黎纓身邊,将徐慢慢的胡作非為添油加醋地告狀了一番。
“她還說,既然都是道尊的家人,便應當共同出力,為道尊報仇,鏟除血宗,誰出力最多,她便将遺産讓出來。”黎卻道。
黎纓慢條斯理地泡着茶,聞言彎了彎嘴角:“倒是有趣,不愧是道尊看中的女人。”
黎卻皺眉道:“阿姐,你也向着她說話?”
“事實罷了。”黎纓笑着說,“這一團亂局,竟讓她化為一團和氣。四夷門驟然失了掌門,血宗又虎視眈眈,她将伏波殿和朱紫墟拉入陣營,外人不明就裏,想對四夷門下手也要三思,這就為四夷門贏得了喘息的功夫。潋月道尊是不是真愛這個女子我不清楚,但這個女子對四夷門卻感情極深。”
黎卻聽黎纓這一番分析,恍然明白了幾分。
羽族向來是以女子為尊,黎纓一生下來便天生異象,神脈之力精純,注定要為羽皇。她身居高位多年,統領六千羽族,早已習慣了站在更高的位置俯瞰全局。
“阿姐,難道帝鸾一族就任由四夷門利用嗎?”黎卻問道。
“也未嘗不是互相利用。”黎纓斂眸淡淡笑道,“本來我們就要對付血宗,雙方目的一致,不妨同行。”
黎卻神色一沉:“你肯定當年伏擊我的是血宗?”
百年前他外出游歷,遭遇伏擊,不得已涅槃***,化為卵形,隐匿氣息,避過了敵人的追殺。帝鸾一族一生有兩次涅槃,每一次涅槃便等于失去一條命,修為盡毀,記憶全失,從頭來過。帝鸾老去之時都會在族人的保護下涅槃,避免發生意外,而他事出突然,于荒郊野外涅槃,若不是幸好徐慢慢路過,他恐怕早已入了猛獸口腹之中。
後來他跟了徐慢慢一年多,羽翼漸豐,心生依戀,卻被徐慢慢折辱打罵,帝鸾的傲氣與尊貴與生俱來,他一時羞憤便飛走了,只等着徐慢慢來哄他,可等了幾日等不到,他便只得自己回去找她。
可是找不到她了……
他驚慌失措地叫着,在林子裏飛了好幾天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他才意識到一件事——他被抛棄了。
而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想不起她的容貌,只記得他常常落在她肩頭,蹭着她的臉頰時便能碰到的華麗發冠。
他一肚子的委屈,有氣無力地飛着,憑着記憶一路飛過他們走過的每一條路,卻始終找不到她。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他終于長出了帝鸾翎羽,所有見到他的羽族都會情不自禁地跪下膜拜,黎纓也收到了消息,親自帶人來接他回朱紫墟,幫他找回了涅槃前的記憶。
然而他始終忘不了那個救了他又抛棄他的人,卻不知道是思念更多一點,還是埋怨更多一點。
他本打算放下那點執念,卻沒想到在閑雲殿上看到了那頂發冠,沉寂多年的記憶忽然變得鮮明,他只驚喜了一瞬,心又便落入谷地。
原來是她!
原來她死了……
其實他對那人的感情早已淡了,與男女之情無關,更多的是被救的恩,和被棄的怨,最後成為遍尋不見的執念,若是找到了她,他大概也只是想讨一個說法。
可她如此輕易就死了,自己百年的執念便再也沒有化解的可能了。
一股不能纾解的怨氣和悲哀盤踞在心頭,讓他恨不得化作烈火焚燒了一切。或許阿姐是看出了他的心結,所以任由他挑釁敖修,酣暢淋漓地打了一場。
“黎卻,這些年你一直以失去元極貞翎為借口推拒與绫織的婚事,我不願意逼你與不喜歡的人成婚,但你神脈天成,族中長老必然會逼你繁衍神脈後裔。這次我以守節為借口,或許能為你拖延百年,這百年間,你若是找到真心相愛之人,縱然難于登天,我也會排除萬難幫你成就姻緣。但若是未能找到,那百年之後,你還是要接受自己的命運。”
“我明白。”黎卻黯然垂眸,“那你呢……長老難道不會逼迫你成婚繁衍神嗣嗎?”
黎纓雲淡風輕,淡淡一笑:“那也要他們有那個本事。”
黎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