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怎麽了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輕輕蹭了蹭位于鴉羽般睫毛下的小黑痣,另一只手上握着通體漆黑的皮鞭,不耐煩地敲着腿。
寒風刺骨,本不是披風能阻,踏出尚府,沈文戈卻覺得渾身吸進肺中的每一口氣都那樣鮮美,澄藍的天空怎麽看都看不膩。
吹在身上的風是冷,連眼角都被風吹得通紅一片,宛如淚灑後的嫣紅。
可她,她要與尚滕塵和離了啊。
她要和離了!
和離了好,和離了她就能回家,絕不會像上一世那般,在病榻上收到兄姐戰死的消息,被怕被連累的尚府關在院中,連送,都沒能送兄姐一程。
她輕輕吸着鼻子,回頭對擡着自己嫁妝的沈家人道:“我們回家。”
沒人會料到她突然和離歸家,馬車都是尚府的,沈文戈自然不想坐他們的,倍檸欲給她租輛馬車回府,沈文戈阻了她,她向四周張望,街邊景象朦胧又不真切。
真怕這是一場夢啊。
她輕輕道:“我們走回去。”
讓這座長安城的人都記住,她沈文戈要與尚滕塵和離了!
鎮遠侯府位于長安崇仁坊內,裏面居住的全是達官貴族,房價之高讓尚府都未能在其中有房子。
她家的房子還是陛下親自賜下的,只可惜父兄常年在西北作戰,這房子都沒住過幾年,反而是她從西北回來後,和一群女眷一直住在那。
踏入崇仁坊的地界,明顯周圍青磚綠瓦規整起來、就連建築都是古樸大氣的。
朱紅大門更是一個接一個,此時的大門也是有講究的,那是身份和階級的象征,普通官員、豪門世家是不準用朱紅大門的,要天子恩賜,方可漆上朱紅色,尚府便沒有那朱紅大門。
腳下踏着連一根雜草也瞧不見的青石路,迎面恰有一輛馬車駛來,白銅裝潢的外觀配了四匹棗紅大馬,因馬兒健碩,她便多看了兩眼。
如此出衆的馬兒不在戰場當做戰馬,反而給人拉車,實在可惜。
瞧那馬車形制,非天潢貴胄不可坐,更不用說馬車前後四位插刀護衛,更有八名婢女、小宦官随行,簡直刻上了貴氣二字,想來坐得不是公主就是郡主。
她帶着嫁妝隊伍靠邊站,兩邊相隔一輛馬車之距,正是崇任坊為了方便這裏的貴胄們駕馬車而特意擴寬了街道。
想起嫁給尚滕塵時,街道未擴,迎親隊伍還和別人沖撞了,一點都不吉利,可能自那時起,就奠定了她和尚滕塵這段不圓滿的婚姻。
兩相交錯之際,因出神了的緣故,腳前青石凸起一塊便沒注意,遭絆之後步子不穩,就直接摔在了地上,旁邊千兒大呼小叫:“少夫人!沒事吧?”
跟在她身後擡着嫁妝的沈家人聽見也紛紛放下嫁妝箱子,探頭往她這裏看來。
“娘子!”
“哎呀,手都流血了。”
“快拿塊幹淨的汗巾出來,給娘子纏手,娘子可還能站起來?”
摔得時候還感覺沒什麽,可當身體接觸地面那一瞬間,聽見身邊逐漸圍過來人擔憂的聲音,沈文戈的委屈便成千上百倍地湧了起來。
“娘子……別哭娘子。”汗巾給她纏手了,倍檸便用自己衣袖最裏面的軟布給沈文戈擦臉。
纖細冰涼的手指握住倍檸的手,淚水撲簌而下,泣不成聲。
馬兒的嘶鳴響在身側不遠處,卻是白銅馬車被扔下嫁妝,擋了道的沈家人逼停了下來,馬車外的婢女小宦官瞧見車簾被一黑色皮鞭挑起,頓時臉就吓白了。
“本王還是第一次遇上訛詐的。” 車上之人饒有趣味的說了一句,目光所及只能瞧見被層層圍住,跌落在地的月白色披風。
“且去瞧瞧,被馬車隔空撞到的人傷勢幾何,要多少錢?”
車簾晃動,被攙扶而起的沈文戈,只瞧見骨節分明握鞭的手一晃而過,原是個男子。
待聽到對方小宦官問話,她怔愣一瞬,破哭反笑,豆大的淚珠從笑彎了的眼角劃過。
小宦官神色倉惶,像是怕極了馬車上的人,沈文戈覺得荒唐之餘,便只能讓倍檸扶着她到馬車邊致歉。
剛一走進,一股清雅甘甜的熏香味便透過時不時被風吹起的車簾撲面而來,卻是可以凝神靜氣,讓人心情舒暢的沉香。
前世她躺于病榻之上,夜不能寐,便會點這香促進睡眠,因而一聞便聞出來,難道車裏之人也飽受難眠之苦嗎?
想着,她道:“郎君見笑,只因我突然摔了家裏人着急擔憂才會堵了這道,是我們的不是,并非要訛詐,現在就将道給郎君讓開。”
馬車內閉目假寐之人臉上那期待愉悅的神色倏而不見,眸子突然睜開,黑黝黝的眼珠彰顯着事情未達到他預期的不愉。
皮鞭被他握緊,剛要挑起車簾,便聽外面由遠及近聲嘶力竭的喊聲:“王爺,王爺,救命啊,他們在鴻胪寺裏打起來了!”
一青衣官員在離馬車兩米遠的位置倏地站直,一邊用衣袖抹汗,一邊原地着急跺腳,“王爺……”
沈文戈見狀,趕緊帶着倍檸退後,又指揮着沈家人站回原位,将路給讓了出來,馬車中人明顯對有人打起來了更感興趣,皮鞭從車簾落回手心,道了句:“去鴻胪寺。”
白銅馬車重新行駛,待雙方徹底遠離時,沈文戈倏而回頭,她想起來了,這個時候負責鴻胪寺的王爺,只有一個,那便是——宣王。
當今陛下最年幼的弟弟,只因婆母王氏與其生母有些許血脈關聯,尚滕塵一家便百般要貼上去,恬不知恥和人家沾親帶故,叫人家一聲小舅舅的宣王。
她輕笑一聲,宣王豈是他們想攀親戚,便能攀得上的,她等着看他們倒貼不上去,氣惱萬分的表情。
嫁妝隊伍消失在街尾的那一刻,寒風吹起白銅馬車的車簾,車裏之人餘光瞥見紅彤彤的嫁妝,不甚在意的道:“繼續說。”
青衣官員快速将事情道之,卻是今日鴻胪寺收了個新案件,高硫國來朝使臣強占了街邊賣馄饨的美貌娘子,逼得那娘子跳了井,人家夫家不幹,直接鬧到了鴻胪寺。
且此事不是第一次發生,那高硫國使臣明顯喜愛少婦,僅這幾日功夫他們鴻胪寺就收到了五戶人家的狀告。
他們鴻胪寺也氣憤,可關鍵,關鍵鴻胪寺不負責這類案件啊!
鴻胪寺只負責迎接使臣,管理核定來朝使臣貢品,再弄出一堆禮品回禮過去,這種案子,難道不應該長安府衙管理嗎?長安府衙竟然不接?
一碰到他國人之事就往鴻胪寺身上推,呸。
如此一來,這事到底處不處罰高硫國使臣,成了衆臣争吵的重點,不少年輕氣盛的官員一聽要将此事踢還給長安府衙,當即怒到拔劍,要和那提議者決戰。
眼看事情要控制不住,着實沒有了法子,只能來請宣王了。
青衣官員擦擦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只期望這回宣王,別那麽瘋。
白銅馬車穿過圍着鴻胪寺趕都趕不走、義憤填膺的百姓們,穩穩停在鴻胪寺門口,當即所有人噤聲。
只見後面跟随的小宦官捧來踩腳凳安放在馬車邊,另有婢女鋪上絲綢墊布,待準備完成,小宦官方才掀開車簾。
從內走出一穿着紅色琵琶暗紋交領長袍的男子,鹿皮靴踩在腳凳上一步步踏了下來,他微揚着頭,一頭黑發被銀質鑲紅寶石發冠束起,漫不經心地睨着在面前等候的衆臣。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輕輕蹭了蹭位于鴉羽般睫毛下的小黑痣,另一只手上握着通體漆黑的皮鞭,不耐煩地敲着腿。
衆臣齊聲:“見過宣王。”
王玄瑰懶懶應了一聲,帶着在他身後跟列隊一般的官員、小宦官進了鴻胪寺。
在鴻胪寺外圍着的百姓們,回過神來,嘩啦吓得做鳥獸狀散了開來。
皮鞭敲在綠沉漆案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不是說打起來了,誰贏了?”
差點打起來的兩個官員臉皮讪讪,年輕氣盛的官員猛地站起身,看到王玄瑰手裏的皮鞭,氣焰頓時下了去,弱弱道:“那使臣着實過分,我陶梁泱泱大國怎可被其欺淩至此!
且其實在,實在……他竟敢揚言,便是沈家七娘他也睡得!那七娘就算與夫君和離了,也是我們長安貴女,此言此舉,與他放話說要睡自家姊妹,有何差別?!”
王玄瑰吃茶的手一頓,“誰?”
“沈家七娘,七娘前腳從尚府搬了出來,那惡心人的玩意後腳在街頭瞧見,色眯眯的回來說,啊!”
杯盞重重落在漆案上,衆官員渾身一抖,只聽王玄瑰道:“高硫使臣人呢,帶來,我記得我做人皮燈籠的材料多的是,不缺他一個,另外告訴高硫國,下次再派人來,換個漂亮懂事的。”
屋外嗚嗷的風聲,猶如衆臣之心,終是想起這位宣王在戰場城牆上,挂了一排人皮風筝的壯舉,一個個臉色鐵青,吓得。
鴻胪寺大門外,百姓們探頭察看,又互相捂着嘴幹嘔。
“這是那個高硫使臣,嘔?”
“是、是的吧,嘔……”
冷風吹得人皮燈籠鮮血凝固,形如上了色的人皮畫,正彎腰磕頭跪在門口。
作者有話說:
本書更新時間為下午6點。
收藏來一波,麽麽,下一本開《女官與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