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是你的誰
俞心橋現在可以确定,二十四歲的自己至少心理素質不錯,看看十八歲的這個,手正在不自覺地顫,掌心都沁出汗來。
比他小時候擁有第一臺屬于自己的鋼琴,掀開蓋布那會兒還要緊張。
不同于開盲盒那種不确定的緊張,眼下是一種即将拆掉積木建築的其中一塊,破壞某種平衡的慌亂。
他有預感,一旦把這領帶解開,之後的一切發展都将不受控制。
俞心橋很小聲地說:“我、我信……”
徐彥洹等半天等來一句延遲的回答,冷聲道:“晚了。我不信你信。”
“……”
自己挖坑自己跳,俞心橋騎虎難下,徒勞掙紮道:“可是,你不是說在追我嗎,還這麽、這麽……嚣張?”
徐彥洹都快被他氣笑了:“我就是不夠嚣張,才由着你拖到現在。”
俞心橋沒懂“拖”的意思,眨了下眼睛正要問,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起。
握着領帶結的手順勢一松,俞心橋正要跑路,被徐彥洹握住手腕握得更緊了。
“有你的電話。”
“不接。”
“萬一有急事……”
俞心橋親眼看着徐彥洹的臉色越來越黑,那鈴聲偏就響個不停。
到底松開手,去把電話接了。俞心橋立馬從沙發上站起來,長長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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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這樣下去,他自己的反應都快掩飾不住。
電話裏沒說幾句,徐彥洹“嗯”了兩聲,最後說“我馬上到”,放下手機就去拿外套。
見他着急,俞心橋問發生了什麽事,徐彥洹說:“有個當事人要跳樓,我過去看看。”
俞心橋愣了一下,接着也去拿外套:“我和你一起去。”
領帶非但沒解開,還重新系了回去。
路上徐彥洹給俞心橋講了大致情況。這個案子是他最近接的兩個無償法律援助之一,當事人是一名十六歲的男孩。
起因是男孩和母親長期遭受來自父親的家庭暴力,有一回他放學回到家,又見父親在毆打母親,盛怒之下抱起家裏的座鐘砸向父親,造成其父顱骨骨折,腦顱出血,至今昏迷不醒。
由于是未成年人,案件性質又比較特殊,男孩自從傷害父親之後精神瀕臨崩潰,如今被警方看管在醫院裏,由他母親陪同。
事發地點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酒店樓頂。
到地方下車,得到警方的允許乘電梯上到頂層,再走一段上行的樓梯。推開樓頂鐵門,迎面刮來一陣大風,俞心橋一個踉跄險些沒站穩,幸而徐彥洹一把将他扶住,并說:“你就在這裏等我。”
俞心橋哪能放心,到底跟了上去。
男孩的母親,一名身材矮小、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看見徐彥洹就又忍不住流淚:“徐律師,對不起這麽晚打擾您,可是小海他、他……”
徐彥洹說:“沒事。他現在人在哪裏?”
女人帶着他往前走,只見閃爍的霓虹之中,樓宇與天空交接的邊緣,一個瘦削的背影坐在那裏,頭發在風中亂飛,略顯寬大的病號服也吹得鼓起,好像風再大一點,他整個人都會被吹下去。
警察和消防已經趕到有一陣,剛才上來的時候看見有人在下一層布置營救設施。徐彥洹上前的時候受到了警方的盤問,聽說他是律師,警察還是警惕:“現在輕生者情緒很不穩定,如果不是很熟悉的人——”
“徐律師是好人,小海很聽他的話。”男孩的母親忙道,“不然我也不會喊他過來。”
确認完情況,徐彥洹被放行,他躬身,越過警方拉起的警戒線。
俞心橋只能和男孩母親一起等在原地。
風胡亂地吹,撥開糊住視線的頭發,俞心橋看見徐彥洹的背影越走越遠,漸漸融入夜色中,變得不似往日那樣高大。
變得像以前一樣孤獨。
徐彥洹停在離樓宇邊緣三米左右的位置,稍稍提高音量:“小海,這麽晚出來吹風?”
名叫小海的男孩慢吞吞地轉過頭,看清來人的面孔,又麻木地轉回去。
“別管我,你們都別再管我了。”他說,“我知道,再怎麽辯護都沒用,我要坐很多年牢。”
“誰說辯護沒用?”徐彥洹問,“你連我這個律師都不信?”
男孩肩膀顫了下:“我、我差點把他打死。”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那個被打到重傷的父親。
徐彥洹說:“你不是故意的,是他有錯在先。”
“我好累。”男孩搖頭,頹然道,“我的人生已經完了,我還拖累了媽媽。”
“是不是拖累,你應該去問你的媽媽,而不是在這裏胡思亂想。”徐彥洹的擲地有聲道,“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訴你,你的人生還沒有完。”
這話戳中了男孩敏感的神經,他扭頭吼道:“你們這些沒經歷過的人懂什麽!你有過從小活在黑暗裏,有上頓沒下頓,朝不保夕的生活嗎?你有過放學不敢回家,東躲西藏的日子嗎?你知道看不到未來,不敢對任何事抱有希望是什麽感受嗎?”
“我知道。”徐彥洹說,“我知道是什麽感受。”
不遠處的人群中,聽到這句話的俞心橋一怔。
坐在樓宇邊緣的男孩也愣了下,嘴巴幾度開合,都沒能說出話來。
或許是徐彥洹的眼神有種自苦難中磨煉出的堅定,叫人無法不相信。
“正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格外珍惜當下擁有的。”
徐彥洹的聲音被風吹到人群中,灌入俞心橋的耳朵。
“相信我,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後面有無數可能性在等着你。”
幾乎是話音剛落,一名系着安全繩的消防員自下一層攀爬上來,趁男孩不備撲過去,将他按倒在地。
救援結束,收拾殘局。
混亂中,俞心橋看見男孩的母親沖上前将男孩抱住,凄哀的哭聲缭繞天際。
也看見徐彥洹似是松了一口氣,轉過身來,隔着人群遞給他一個“一切都好”的淺笑。
俞心橋也沖他笑,雖然心裏莫名泛起酸楚。
剛才有那麽一瞬間,他看着徐彥洹的背影,好像看到了十八歲時那個身型略顯單薄,卻挺直脊背,從從未被苦難壓倒的少年。
一刻鐘後,衆人乘電梯下樓。
徐彥洹跟警方去做事後筆錄,俞心橋在酒店大堂等他。
因為一場未遂的跳樓事故,酒店外也拉起警戒線,不少客人出來湊熱鬧,或向前臺打聽情況。
“聽說跳樓的時個十來歲的小孩子。”
“不是我說,現在的小孩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動不動尋死覓活。”
“還不都是家長慣的,碰到點困難就挺不住。”
“我還聽說那小孩不是酒店的客人,是從隔壁醫院跑過來的。”
“那這酒店安保不行啊,怎麽讓他上到頂樓?”
“就是,太不安全了,回頭我們一起投訴。”
……
俞心橋還沒能從剛才的驚險中完全回過神來,聽着周圍人事不關己的議論,只覺頂樓的風還在吹,他不由得拉高衣領,蓋住自己半張臉。
按說這打扮足夠低調,沒想還能被人認出來。
“俞心橋,是你嗎?”一名身穿長款風衣的年輕男人走過來,在近處确認了下,笑着說,“遠遠看着就像,沒想到真是你。”
俞心橋發愣半天,食指指向自己:“您……認識我?”
聽說俞心橋失憶,年輕男人自報家門說他叫謝明安,是俞心橋在國外的同學兼朋友。
“我是學小提的,經常在琴房碰到你,後來我主動與你攀談,請你吃飯,一來二去我倆就熟了。”
俞心橋一點都想不起來,歉然道:“我這憶失得真不是時候。”
“是我回來得不是時候。”謝明安笑說,“要是早點回來,說不定還能給你伴個奏什麽的,蹭一波你演奏會的熱度。”
聽這無所顧忌的口氣,兩人之前應該确實很熟。
終于出現一個對那六年有所知情的人,俞心橋摸出手機:“你是我微信裏的哪一個?這次的演出曲目已定,以後有機會再合作。”
謝明安也掏出手機,調出一個二維碼:“先把我加回來吧,之前你把我拉黑了。”
俞心橋尬住:“怎麽會……”
謝明安卻是一副豁達的态度:“當時我追你,你不答應,我不死心繼續追,你就把我拉黑了。”
俞心橋更是窘得不行:“竟然有這種事。”
“沒關系,追不成就當朋友好了。”謝明安又笑起來,“是你說的以後合作,說話可要算數。”
“……行。”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
謝明安回國不久,如今在這間酒店包了間客房常住,剛也是聽見外面的騷動下來看看。
被問到怎麽會在這裏,俞心橋說:“跳樓的男孩是我……呃,我一個朋友的當事人。”
“你朋友是律師?”
“嗯。”
“以前沒聽你提過。”
“回國之後才聯系上的。”
謝明安本也就是随口一問,問完話題又轉回到俞心橋身上:“我發現,你回國之後比在國外開朗不少。”
“是嗎?”俞心橋好奇,“我在國外是什麽樣子?”
謝明安說悄悄話似的湊過來,俞心橋發現他眼角微微下垂,和某人的深邃淩厲相反,這種長相的人看起來随和許多,容易讓人親近。
“挺憂郁的,好像受了很重的傷。”謝明安戳了戳自己胸口,“指心傷。”
“當時我就在想,是誰舍得讓你受傷,如果換做是我——”
話沒說完,俞心橋的一邊手腕忽然被抓住,接着被一個大力一拽,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離謝明安一米之遠。
擡頭看見徐彥洹喜怒不辨的一張臉,俞心橋先給他介紹:“這位謝先生是我在國外的朋友,我們剛巧在這兒碰到。”
謝明安仍然笑着,禮貌地伸出手:“您好,我叫謝明安。想必這位就是小橋口中的律師朋友了。”
不知是否錯覺,俞心橋察覺到他特地加重了“朋友”兩個字。
那只手在空中懸了好一會兒,徐彥洹才伸手同他相握。
開口時聲音沉冷,徐彥洹說:“您好,我叫徐彥洹。”
回去的路上,在俞心橋的追問下,徐彥洹告訴他,名叫小海的男孩現已在他媽媽的陪同下返回醫院,除了一點擦傷沒什麽大礙。
俞心橋松了口氣:“幸好咱們及時趕到。”
回到家,俞心橋上外網搜集了幾個國外的類似案件,提供給徐彥洹做參考。
其中有一則是他在美國那幾年發生的,一名華裔男孩因無法忍受父親對母親的常年施暴,開槍将父親打死并逃亡,幾經周折後因證據不足被判無罪當庭釋放。
剛才旁觀了整個事件的俞心橋自然站在小海和他母親那一邊:“雖然這個案例比較極端,不過總歸有點參考價值?”
徐彥洹收下了,并替小海母子表示感謝。
弄得俞心橋不好意思:“舉手之勞,有什麽好謝的。”
受今晚的動蕩影響,徐彥洹神思不寧,看了會兒案件資料,便從次卧床頭櫃裏拿出半包煙,走向客廳的陽臺。
摸出一支煙剛點上,被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的俞心橋看到。他噔噔噔跑過來,一把摘掉徐彥洹嘴裏銜着的煙,在窗臺上擺着的煙灰缸裏按滅。
被投以疑問的眼神,俞心橋理直氣壯道:“心情不好就去睡覺,不要抽煙。”
徐彥洹笑一聲:“你知道我為什麽心情不好?”
“因為小海差點自殺。”
“還有。”
“還有……”俞心橋一臉懵懂,“什麽?”
徐彥洹便收了煙揣進褲兜,拉着俞心橋的手回到屋裏,讓他在沙發上坐。
唯恐又出現晚上出門前那一幕,俞心橋不肯坐:“幹嗎,什麽事不能直接說?”
徐彥洹便直接問:“那個姓謝的,是什麽人?”
“不是說了嘛,在國外的朋友。”
“那我呢,也是朋友?”
“……”俞心橋回過味來了,“你是在盤問我?”
“這不是盤問,是行使伴侶的正當權利。”
說着,徐彥洹把眼鏡摘下,抽了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
那過分平靜的模樣,淡然得不正常的态度,讓俞心橋莫名覺得他是在磨刀,而不是擦眼鏡。
記憶中的徐彥洹從來都是個情緒不外露的人,平時話都很少,即便他近來變得溫和,甚至經常能看到他的笑容,可也不該忘了他生氣的時候有多恐怖。
逼得俞心橋不得不解釋:“我當時沒想那麽多,就随口一說……”
對此徐彥洹不置可否。
擦完眼鏡戴回去,徐彥洹拿起俞心橋扔在茶幾上的手機,遞過去。
“那你現在告訴他,我是你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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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彥洹:氣死我了(但我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