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你欺負我吧
結果第二天還是沒揍成,因為窦遙重感冒要打針,兩天沒去上學。
周三晚上吳作富醉醺醺地回到家,滿屋都是那股難聞的酒氣。李緒覺得煩,收拾書包直接去了棋院。
全随市就那一間棋院,老板叫孟為剛,是個唯利是圖的老頭,經常讓拖欠學費的李緒難堪。不過他女兒孟函文年紀輕輕就很大氣,不僅棋力雄厚成熟,還時常照顧院裏的小輩們。
慢悠悠走到院牆外,李緒先把書包抛了進去。然後扭扭手腕,動動肩,一個熟練的起跳直接抓住旁邊的樹幹,翻身進院。
“……下回麻煩走正門謝謝,否則我會以為是鬼。”
孟函文坐花壇旁邊無奈地望着他。他拍拍手上的灰:“師姐。”
“又跟家裏吵翻了?”
李緒沒解釋,提起書包往裏走,“借地方睡一晚。”
“來都來了,殺一盤再睡?”
……
兩個棋癡碰頭的後果就是挑燈夜戰。
圍場一隅,燈光昏暗,兩人盤腿而坐。孟函文全神貫注身體前傾,李緒右手支着下巴,一副懶洋洋的表情。
但他的棋風可不是外表這樣。
下到三十手左右孟函文就啧啧感嘆:“你是殺人還是下棋?出手這麽暴力……”
每個落子都既快又準,思考時間很短,提子又脆,給對手造成極大的壓迫感。
李緒掀起那層薄薄的單眼皮:“跟你下我當然要盡全力。”
“謙虛了謙虛了,頂多再過一年我一定下不過你。”
孟函文的棋風師承她爸,擅于長考,不急不徐。遇到別的急性子時她都比較占優,因為對手往往受不了這種長時間的等待。
唯獨李緒不同。
自打兩年前來到這個棋院,李緒就一鳴驚人,是同齡棋童中無敵的存在。你慢他快,你快他更快,但他不急,他打你直中要害,好像輕輕松松就能贏過你,讓對手心理防線一崩到底。
憑借着這種絕對實力,雖然孟為剛平時少不了冷言冷語,但對他拖欠學費這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頂多讓他去打掃男廁所。
孟函文目前是業餘五段,照理來說李緒也該去考業五了,但他今年一次也沒去參加過升段賽。
下完棋她問:“打算什麽時候去考級?你今年快13了,也不能一直是業四吧。”
“過段時間。”
“過段時間是過多久?”
李緒不回答了。
“你爸還是不肯給你出報名費?”
一場定級考才一百塊錢,但就是這個數目,去年讓李緒挨了兩次打。
“要不我跟我爸說說,讓他——”
“不用。”李緒繃着唇,“我自己想辦法。”
孟函文幽幽嘆了口氣。
第二天一早李緒從廳裏的蒲墊上爬起來,活動了一下酸疼的背,洗完臉就去上學。
結果好死不死出門撞鬼。
“早。”
窦遙背着包從十字路口慢吞吞地走過來。
“……”明明就不同路,這也能遇見?
“你怎麽會在這。”
“我來買早餐。”
走這麽遠買早餐?
李緒插兜往前,窦遙走在他旁邊,手指勾過來,往他手上挂了個塑料袋。
“包子。”
“拿走。”
“你應該還沒吃早飯吧。”
“跟你說了我不——”
肚子不合時宜地叫出了聲,李緒冷凝着臉僵住。如果這時候窦遙敢露出一丁點笑意,絕對會被打到滿地找牙。
不過窦遙居然沒那麽笨。他轉頭看了看遠方:“今天天氣不錯。”
“……”
“要喝豆漿嗎?”
“……”
吃飽喝足李緒的火氣沒那麽旺了。
到學校門口他命令窦遙離遠:“別跟着我。”
窦遙停下腳步,低聲說:“好吧,我離遠一點,其實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跟你在一起就沒人敢欺負我。”
大哥,我不是你的保镖好嗎。
李緒回頭驀地離近。窦遙眼光平靜地動了一下,定格在他臉上。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欺負你?”
他語氣涼薄。
窦遙:“你會嗎。”
李緒眯起眼。
“那你打算怎麽欺負我?打我,搶我的錢?”窦遙眸光微微一斂,不動聲色地盯着他,停頓片刻後忽然說,“這樣吧,我讓你欺負。”
“……?”
“以後我的零花錢分你一半。”
雖然也不多。
李緒皺了下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少頃扔下一句:“我看你是缺根弦。”
然後加快腳步走了。
窦遙在後面望着他,若有似無地聳了聳肩。
進教室就趕上發作業。
語文課代表席雯是個書呆子,也是平時最不好應付的班委。她走到李緒座位跟前:“老師說你再不寫作業就不讓你上課了。”
話音剛落同桌遲欽就起哄:“我靠李緒她威脅你。”
“不是我好嗎……”席雯抿抿唇,“是語文老師。”
李緒全程頭都沒擡。
“哎呀課代表你省省勁兒吧,除了數學你見李緒做過幾回其他作業?老師都拿他沒辦法,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之前不是做過兩周的嗎?”
“那是有人替他做啊,現在沒了。”遲欽兩手一攤。
席雯無奈地走開。
課上到一半遲欽就開始開小差打瞌睡,下課鈴響才睜眼。結果頭一扭,好家夥,還以為自己穿越了!
他同桌居然在……在趕作業??
遲欽揉了揉眼,湊過去。
語文作業最簡單,就是抄書、默寫這一類,而且李緒的字好看,寫到紙上挺像那麽回事。
他皺着眉,寫煩了:“怎麽這麽多。”
“廢話,你都三天沒寫了能不多嘛?說真的你到底受什麽刺激了,我還以你為榮呢,怎麽就向課代表投降了??”
李緒沒解釋。
傍晚下課,夕陽橙黃。
李緒特意從南門翻出去,結果剛落地就聽見一聲淺淺的咳嗽。
“……”
沒完了是吧,換個門走都不行?
窦遙背着書包站在牆邊,一臉淡定,神情寫着:我猜你就要躲我。
“。”李緒一個頭兩個大,“你怎麽——”
“一共就兩個門。”
行,邏輯很缜密。
既然躲不掉李緒決定直接把人逼走。他把書包往後一扔:“給我當苦力。”
窦遙沒意見,背着他的,提着自己的。
晚霞中兩人拖着步子,因為後面那位實在走得太慢了,慢到李緒想發火。
“你就不能快點兒!”
“書包比較重。”窦遙說,“所以走不快。”
淦。
李緒冷臉。
窦遙問:“你回家還是去棋院?”
“關你什麽事。”
“說好一起做作業。”
作業作業,怎麽全世界只剩下這一件事了是嗎?
他壓着火:“滾回你家去,我的作業已經做完了。”
窦遙停了一秒,看向他的眼睛微微動了動,仿佛是在審視這話的真假,然後扭頭取下肩上的書包。
“……幹什麽?”
“我檢查一下。”
“……”不要逼我毆打殘疾人。
一陣從容不迫的沉默後,窦遙把眼睛擡起來,望着他。
“你只做了語文的。”
李緒沉臉邁步。
窦遙跟着,手裏提着書包,拿着三本作業,語數外。
“數學你都會,不用我監督,英語我可以指導你。去我家做吧,一個小時左右就能做完。”
“……滾。”
棋院門口。
孟函文詫異地問:“你朋友?”
“收廢品的。”李緒臉色不虞地快步進院。
“是鄰居。”窦遙自我介紹,然後問,“這裏收門票嗎?”
孟函文哈哈大笑:“不收,進來吧。”
院裏內有乾坤。
小小的地方彙集了全市的頂尖高手,然而看面孔都無比年輕,甚至好多人小學都還沒畢業。
窦遙發現李緒已經在某個角落坐下,面無表情地開始擺棋。
他走過去挑了個離李緒很近的空位。
李緒擡了擡眼,沒理。
窦遙打開書包拿出作業,棋盤當桌子用,沒寫多久就不舒服地換姿勢。
李緒終于皺眉:“這裏不是你學習的地方。”
“沒關系,我可以克服。”
“我是讓你別糟蹋棋盤。”
“……”
窦遙收起作業本,幹脆在自己的膝蓋上寫,模樣十分艱難。
起初李緒不想管他死活,但在周圍棋童第108次投來奇異的目光之後,終于坐不住了。
“我數一二三,馬上從我眼前消失。”
窦遙像沒聽見一樣,甩了甩寫酸的手腕。
李緒臉色鐵青,抓起他就跑。
窦遙被他扯着衣服勉強狂奔,一路上起碼差點兒摔倒十回,停下之後氣喘籲籲。
“你到底想幹什麽,玩兒我?我寫不寫作業關你什麽事。”
窦遙喘勻氣,緩慢地搖搖頭,表示不是在玩兒他。
“如果你能按時交作業,起碼老師不會給你家打電話,你爸也會少打你幾次。每天犧牲一個小時,還是很值得的。”
李緒愣了一下,随即堅硬地抿緊唇。
“少來管我的事。”
“你寫,我就不管了。起碼初中要畢業。”
李緒閉了閉眼。
他那層總是透着攻擊感的單眼皮此刻只透出少年感,既脆弱又難堪的那種少年感。
後來作業到底還是做完了。
交上去以後何敏敏都驚奇:“你自己做的?!”
“狗逼的。”李緒陰着臉離開。
“李緒!你才多大!怎麽能罵髒話呢?”
其實他的意思是:狗,逼他做的。
自此之後也沒誰特意約,但窦遙開始每天在北門等李緒放學,一起回家做作業。
地點有時候是李緒家,有時候是窦遙家,哪兒沒家長不在就去哪兒。
李緒沒有屬于自己的房間,他跟兩個不滿三歲的妹妹擠在一起,平時就不方便,做作業更不方便。
他們倆一邊算着題,倆小姑娘一邊瞪着眼珠打架,打完玩你拍一我拍一。
窦遙低聲:“李緒你家好吵。”
“嫌吵別來。”
窦遙不說話了。
做到一半樓下突然傳來停車的動靜,一聽就知道是吳作富的貨車。窦遙問:“我要藏起來嗎?”
……又不是偷情。
李緒把人塞進床底。
兩個小妹妹坐床邊,嘴裏嘬着新哥哥賄賂的棒棒糖。
吳作富一回來就問有沒有飯,李緒冷着臉:“沒有,想吃自己做去。”
“賠錢貨,這麽大的人在家讓你妹妹餓肚子?糖吃多了長蛀牙你不知道?”
李緒攥緊了拳頭。
但想起床底下還有個人,終于忍下來。
吳作富本來都要走了,扭頭一看桌上,刻意惡心地笑起來:“喲!這是學習呢?怎麽,想考清華?”
李緒坐回桌前。
今天居然不還嘴,吳作富驚奇之餘覺得沒意思,又嘲諷了幾句之後拍着肚子走了。
房門砰的一聲。
兩個小妹妹也出去了。
窦遙從床底下爬起來,看到桌前那個隐忍的背影,一聲不吭的李緒。
他走過去。
李緒握着筆一動不動。
由于桌子很窄,坐下兩人就挨着,窦遙的胳膊碰到李緒。
李緒往旁邊讓了讓。
他仍是面無表情。但平時那雙冷淡的眼睛裏多了一些難堪跟恨意,還很青澀的喉結微微凸起,溫軟的兩片嘴唇泛着蒼白,臺燈下整個人多了一種灰暗的底色。
窦遙收回視線:“剛才講的題會了嗎。”
“不想做了。”李緒說,“你走吧。”
“走不了。”
姓吳的還在外面。
李緒抿緊了唇看向門口。
身旁傳來低微的剝紙聲,等他一回頭,嘴邊就多了一支棒棒糖。
李緒皺眉躲開。
“聽話。”窦遙溫聲,“吃點甜的開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