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什麽, 禮部尚書竟然殺了自己的兒子”
宮正司裏,伏案處理宮女內務的荔知身後不斷傳來竊竊私語。
那是兩個低階女官在談論剛剛席卷宮中的驚天醜聞。
“而且還是因為和自己兒媳扒灰被發現——真的是為老不尊,精蟲上腦,虧得是禮部尚書呢!”
宮女掩嘴輕笑的聲音。
“我看啊, 他們禮部那些人, 可有一段日子擡不起頭了。”
“聽說皇上派了高公公去代天查審……”
“高公公那張臉我瞧了就害怕……”
“宮中誰不怕高公公……”
兩個小宮女逐漸離題的低聲議論,被馬宮正一聲嚴厲的咳嗽制止。
高公公的八卦, 馬宮正顯然沒興趣。
“就是不知道鬧這麽大……白秀秀以後又能怎麽生活呢”
不知是誰低若蚊吟地說了一句, 荔知手中的狼毫頓了一頓。
白秀秀的案子在三司重審下終于水落石出, 朱海清在诏獄之中供認不諱,朱靖之死是因為撞見了他和柳氏的偷情, 為了不讓日後繼承家業的二少爺對他起罅隙,只好殺死了朱靖, 嫁禍給白秀秀。
朱海清老淚縱橫, 口口聲聲說着自己的迫不得已。
但是已沒有人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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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清免去所有職務, 秋後問斬,柳氏因為柳國公的極力求情,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剃發為尼,青燈常伴。有了這樣的名聲,恐怕柳氏去了尼姑庵, 後半生也不會好過了。
白秀秀帶着銀環離開京都那一天, 荔知特意讓嘉穗嘉禾前去相送。
她為白秀秀準備了一包銀子,即便白家讓她去鄉下以療養之名, 孤苦一生, 白秀秀也能靠這包銀子做些小生意。
和朱海清沆瀣一氣, 僞造驗屍報告, 屈打成招的大理寺卿同樣落馬,謝蘭胥因為審查有功,擢升為大理寺卿。
距離他剛剛回京被封為少卿,還不到一月。
新任禮部尚書,就像荔知和謝蘭胥猜測的那樣,是鳳王的人。
敬王和鳳王因為沒有官職,不能參與早朝,但早朝上處處都是他們的身影。
敬王一下子丢掉大理寺和禮部兩個王牌,元氣大傷。他們的人自然對不遺餘力幫忙查案的謝蘭胥恨之入骨。
金銮殿上,皇帝屬意謝蘭胥繼任大理寺卿的旨意,遭到不少的攻讦,這些持反對意見的人,無一例外都是敬王派。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謝蘭胥有理有據反駁攻讦的時候,為他搖旗助威,附和贊同的,便是鳳王派。
朝中的黨派之争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時候。
在她将幾樁違紀事件登記在冊,轉交給馬宮正後,馬宮正說:
“荔司正,今日有新的宮人入宮,教導抽考的工作就交給你了。”
荔知從善如流,又去接引新的宮人。
宮道上的宮人無論認不認識,都主動和她打着招呼。宮正司專門稽查宮人,誰也不願得罪。雖然俸祿少,但宮人的孝敬算上去,也不算清貧的差事。
這段日子,荔知也遇到過有小宮人向她行賄,不過她都婉拒了。
将馬宮正交代的考察事項辦妥後,荔知返回宮正司的路上,途徑東宮,不禁駐足。
紅牆綠瓦的背後,隐約可見層樓疊榭。高大的紫薇樹探出紅牆,郁郁蔥蔥的葉片,掩映着明亮的琉璃瓦。
她深深地望着紅牆背後那個未知的世界。
為什麽前朝末代皇帝,會擯除一衆兒子和其他女兒,将寶藏的秘密交付給魏婉儀
因為他知道,魏婉儀會是唯一活下來的崔朝皇室。
末代皇帝賭對了,他賭贏了當今皇帝的眦睚必報,疑神疑鬼,崔朝皇室男丁一個不剩,公主也難得善終,唯一一個過得還算安穩的,就是魏婉儀。
因為太子為她向皇帝求了情,皇帝便裝作仁慈的樣子,将魏婉儀賜婚給了太子。
如果她是前朝公主,會将寶藏的秘密藏在哪裏
如果她是前朝皇帝,會用口述,還是圖紙的方式,将寶藏的秘密流傳下來
荔知正陷在沉思裏,忽然被一個聲音叫醒。
“……荔姑娘。”
荔知恍若夢醒,看清來人是誰後,心頭一驚,旋即跪了下去。
“奴婢見過鳳王。”
剛剛那一眼,她不敢細看,只覺得看到了一抹耀眼的紅菖蒲色。
鳳王怎會向她搭話
“起來吧,我一向不講究這些虛禮。”謝鳳韶似有不悅,少年人的聲音清脆率直。
荔知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
長久的沉默裏,荔知能感覺到鳳王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不去。
“鳳王若無要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荔知剛要行禮告退,謝鳳韶忽然開口。
“河安公主的賞花宴,你為什麽不去”
荔知下意識地擡頭看向謝鳳韶。
少年鮮衣似火,金冠玉帶,一雙烏黑發亮的眸子黑得像是水裏剛撈出的瑪瑙,帶着宮中少有的張揚。
他的年紀應該和謝蘭胥差不多大,但給人的感覺卻是兩個極端。
她只看了一眼,便重新低頭恭敬道:
“回禀鳳王,那時奴婢赴京不久,家中人手不夠,奴婢要親自采買等,所以沒能赴宴,但也回了帖子說明此事……”
荔知不知他是敵是友,此行目的,只能字字斟酌着回答。
謝鳳韶看上去并不滿意她的回答,但是他也沒機會再說什麽了,皇帝身邊的小侍人從宮道前方走出,見到和荔知呆在一起的謝鳳韶,眼中閃過一抹吃驚。
“奴婢見過鳳王殿下。殿下可有什麽要吩咐的”
“……沒什麽。”
謝鳳韶看了荔知一眼,帶着他的随身小侍離開了這裏。
鳳王離開後,皇帝身邊的小侍人才走到荔知面前行了一禮,說:
“荔知姑姑,皇上召見。”
今天的稀奇事還不少。
荔知按捺下驚訝,跟着小侍人來到紫微宮前。
一名長須及胸的美男子剛從紫微宮中出來,一副松了大氣的樣子。
荔知小聲問身旁的小侍人:“小公公,我剛入宮不久,還未把人認全。不知那是何人”
“啊,那是牡丹使。”小侍人看了一眼便了然了,“看這樣子,牡丹使終于交差了。”
荔知沒聽過牡丹使的名字,不知道朝中還有這樣一個官職。
她帶着疑惑,跟着小侍人走進紫微宮。
謝慎從穿着蒼藍色的常服,盤腿坐在窗邊的長榻上,正翻看什麽東西。
荔知行過禮後,他笑着讓她起來。
“荔司正,你入宮許久,朕還沒來得及與你好好聊一聊。”
“奴婢不敢。”
“你不必多禮。”謝慎從笑道,“能夠戴罪立功重回京都,你是個聰明人,朕也不想和你繞彎子。朕問你,你現在,還願意入宮嗎”
禦書房,靜得落針可聞。
高善站在角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任何表情。
荔知已經身在宮中,謝慎從的入宮,顯然是另一個意思。入另一個宮,一個宮牆深深,充滿勾心鬥角,與一切前情割裂的宮。
“奴婢不願。”荔知字正腔圓,緩緩回答。
“哦你倒是誠實,就不怕朕發怒嗎”謝慎從說。
“皇上不會發怒的。”荔知說,“因為奴婢知道,皇上真正心儀的,是奴婢已經不在的妹妹,荔夏。”
謝慎從只是笑,過了一會,才意味深長道: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
“奴婢想要鬥膽問個問題。”
荔知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問的東西,可能會觸怒帝王,可能會引來殺生之禍,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問,問這個糾纏了她許多個日夜的問題。
“你說罷。”
“皇上是在何時對奴婢的妹妹心動的呢”
謝慎從摩挲着剛剛在看的那一沓東西,眯起雙眼,露出追憶的表情。
“你的父親想要将你送進宮中,一開始,朕并無所謂。每年都有無數大臣想要将他們的女兒送進宮中,試着争一争那鳳位。多一個你,少一個你,沒什麽不同。”
“一開始……朕是這樣想的。”謝慎從說,“後來有一日,你父親請我私服到府,并‘無意’間讓我看到了你們兩姊妹在蓮上練舞。”
“你的妹妹,吸引了朕的目光。”謝慎從的目光轉到荔知臉上,但她清楚地知道,他是在透過她這張臉,看十一歲的荔夏。“從那一刻起,朕和她的人生都翻天覆地了。”
“荔司正,你知道論功行賞的時候,朕為什麽要格外優待于你嗎”
“奴婢愚鈍,請皇上明示。”
“因為朕知道,你和朕一樣,都沒忘記她。”謝慎從嘆了口氣,“朕需要有人和朕一起分擔這思念。”
荔知沉默不語。
“荔司正,你來替朕選一選。”
他将桌上剛剛看的那一沓畫冊都塞到了她手裏。
荔知看了一眼,心跳猛地急促起來。
厚厚一沓畫冊,每一張上都畫着一個少女和牡丹的模樣,旁邊用楷體小字寫着少女的家庭背景和年齡。
荔知此時應該跪下去了,身為女官,她有什麽資格替皇帝選妃
但她像是着了魔,一張又一張地往下翻。
一張一張,一個一個。
每一個少女的年齡都是十三歲,永遠的十三歲,不一樣的不像是十三歲的稚嫩臉龐。
畫冊上每一朵牡丹,好像都沾着少女的鮮血。
這些通紅的牡丹,最終彙聚成那一夜雙生姊妹流盡的生命。
染紅了荔知的視野。
謝慎從還在興趣盎然地觀察她的反應,她的殺意已經沖上頭頂。她幾乎用了全部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沒有當場失控。
“皇上……奴婢不敢。”荔知啞聲說。
她不知不覺捏皺了畫冊,但謝慎從并不在意。
“朕讓你選你就選,朕相信你的眼光。”謝慎從笑道,“後宮中已數年未進新人了,朕不想受大臣們唠叨,這回高低也要選一個讓他們閉嘴。”
荔知腹中翻湧,光是聽着謝慎從虛僞的聲音就止不住內心的惡心。
選秀分明是禮部的工作,禮部征選秀女,一向是選十四到十八,家世優秀的女子,即便是大臣想要攀龍附鳳,催着皇帝廣納後宮,也不可能喪心病狂到進獻家中十一二歲的女兒。
僞造年齡,民間選女,只可能是謝慎從本身的意思。
“荔司正,選一個罷。朕相信你的眼光。”謝慎從還在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的笑,他成熟英俊的臉龐,他穿着常服時灑脫的姿态,像一個慈愛子民,平易近人的帝王,他在做的事,卻是卑鄙無恥,惡臭至極!
荔知的十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麻痹,只剩下掌心的疼痛在提醒着她,謝慎從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如果她執意不選,謝慎從就會放棄這一批牡丹使進貢的民間女子嗎
不會。
他或許還會選的更多,遠不止一人。
荔知天人交戰,撕裂的痛苦像一柄長劍,貫穿了她的身體。她伸出手指,化為另一柄命運的長劍,指向其中看上去最像十三歲的那名少女。
“奴婢鬥膽認為,此女甚好。”
“哦”
謝慎從拿起她選的那一張畫冊,看不出來還滿意,但也看不出來不滿意,似笑非笑道:
“不錯,就她吧。”
她的命運之劍,刺穿這名素未蒙面的少女。
走出禦書房的時候,荔知神色平靜地和高善道別。
她一步一步走下臺階,穩步穿過威嚴的宮道,微笑着回應了兩個過路侍人的問候。
沒有人知道,她的雙手手心在克制殺意的過程中被反複掐破,血跡斑斑。
她不能殺死謝慎從。
僅僅是殺死,怎麽能夠
她即使墜入地獄,化身惡鬼,永堕無間地獄——也要讓謝慎從在絕望和悔恨中生不如死。
她用自己的生命,向所有遭受侵害的少女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