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籠罩在夕陽餘晖下的傍晚, 太陽落在雲層之間,變得通紅的時候,大路中一駕馬車朝着朦胧的暮光緩緩駛離朱府。
馬車內,謝蘭胥和荔知相對而坐。
“雖然我不認識生前的朱靖, 但我以為, 他應當是個天真可愛的人。”荔知說。
謝蘭胥意外地挑了挑眉。
荔知回想起此前和朱家衆人的交談。朱靖癡傻不假,但似乎并不惹人厭煩。
“朱海清有兩個兒子, 嫡出的是大兒子朱靖, 庶出的是小兒子朱逢, 朱靖死後,偌大的家産都由朱逢一人繼承。從利益上來說, 朱逢有足夠的動機殺害朱靖。但我和他交談,他對朱靖的死卻表現十分複雜。”
一個時辰前, 荔知離開謝蘭胥, 找上靈堂裏一身白孝的朱逢。
她沒有傻到直接詢問兩兄弟的關系, 問候之後,她眼睛一眨, 淚水泛上眼眶,吓了朱逢一跳。
想要拉進關系,荔知有自己的一套竅門。
萬變不離其宗,尋找共同點。
她和朱逢, 也有共同點。
誰沒死過哥哥啊
“……朱公子不必擔心, 我只是觸景生情,想起了早逝的兄長罷了。”荔知故作堅強地擦掉眼淚。
通過同樣死了一個哥哥的共同點, 荔知順利和朱逢追憶起了兄弟之間的過去。
“說不解脫是假的, 但看得出來, 他對這位癡傻的兄長并無殺心, 甚至在他死後,還有些惋惜。”朱逢的感覺給她十分普通,印象更深刻的反而是另外一人,“我與朱逢交談的時候,他的妻子也在一邊。我試圖向她搭話,但她高高在上,不願搭理我。對于朱靖之死,她并無悲傷之意,反倒有些竊喜,就像我說過的,朱靖死後,朱逢是所有家産的繼承人,她竊喜也算合情合理。”
“朱逢的妻子姓柳,是柳國公府的庶女。在白秀秀之後過門。”謝蘭胥說,“原本朱海清也想給朱靖娶一個官宦之女,無果後,便定了商戶白家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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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清面前人來人往不停,我沒有找到機會和他交談。”荔知接着說,“但我找到了白秀秀的陪嫁丫鬟銀環,朱靖死後,她就被發落去偏房掃地了。”
一只小小的麻雀忽然飛來,停在了馬車窗上。
荔知的注意力被這只肚皮滾圓的麻雀吸引,看着謝蘭胥伸手拿起茶幾上一粒葡萄幹喂了過去。
麻雀竟然也不怕謝蘭胥的接近,小嘴一夾,叼起葡萄幹便展翅撲棱向藍天。
望着這只麻雀飛走不見後,謝蘭胥才說:
“她的陪嫁丫鬟說了什麽”
荔知回過神來,繼續說道:
“她不相信是白秀秀殺了朱靖。”
“理由呢”
“朱靖對白秀秀就像對待手足至親,他們之間雖無男女之意,但卻有兄妹之情。白秀秀生性內向,她嫁到朱府後,只和朱靖熟悉,根本不可能和其他人有私情,關于這一點,銀環說得斬釘截鐵。”
“白秀秀只是個替罪羊。”謝蘭胥說,“真正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
“我還聽到一些流言。”荔知說,“下人們說,朱海清和朱靖的感情很好,雖然朱靖是個傻子,但從未嫌棄過他,反而多得是心疼。每到日和天晴的時候,朱海清就會帶着朱靖在後花園裏讀書習字。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朱海清因為朱靖一直沒有和妻子圓房的事情,一直煩惱,用了很多辦法都不管用,朱靖就是不開竅。所以下人裏,也有朱靖不能人道的說法。”
“下人們對于朱靖和朱逢的關系,也認為他們雖然算不上關系很好的兄弟,但至少沒什麽矛盾。朱逢去外地公幹回來,還會給這位從小沒出過府門的兄長帶一些稀奇的玩意。”
謝蘭胥靜靜地聽着,也不說他想到了什麽。
“時間不充分,我只打聽到這些東西。”荔知說,“阿鯉可有想到什麽”
“你說,朱海清經常帶朱靖到後花園讀書習字”
“沒錯。”
謝蘭胥笑了起來:“這朱府,還真是父慈子愛,兄友弟恭。”
“我沒明白。”
“回去邊吃邊說。”
……
冬至的晚上,家家戶戶都拿出了最好的食物。
荔宅如今熱鬧了,一張大圓桌上坐滿了人,圓桌中心放着一座三腳銅火鍋,沸騰的湯鍋裏浮出陣陣熱霧。桌上擺滿鮮蔬菌果,切成薄片的兔肉羊肉和鹿肉。
荔象升埋頭苦吃,荔慈恩正用梨子燙火鍋——試驗一種嶄新的吃法,黑火則在對着鍋底的炭火禱告——荔知也不知道他信的是什麽神。嘉穗和嘉禾正在談論今日的菜價。
衆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但仍然是一個整體。
荔知和謝蘭胥并肩而坐,荔知看着他往自己的碗裏胡亂加着調料,似乎要和荔慈恩一樣,試驗一種全新的吃法。
她此時倒有些相信他從未吃過羊肉火鍋了。
荔知攔下他亂來的手,清空了幾乎□□料占滿的食碗,重新用一個小碟子為他打了蘸料。
“冬至吃的火鍋,重在食材的鮮美。所以蘸料不能喧賓奪主,提個鮮便可。”荔知笑道,将蘸碟放回謝蘭胥面前。
謝蘭胥在桌子上看了看,夾起一筷兔肉,放入鍋中。
兔肉原本就切得很薄,在沸水中一燙就要撈起來,謝蘭胥卻是個新手,眼睛死死盯着鍋裏的兔肉,卻不知道及時止燙的道理。
在荔知的催促下,謝蘭胥這才夾出兔肉。
荔知看着他啞然失笑。
謝蘭胥将蘸料中滾了滾的兔肉放入口中,在荔知期待的眼神中,緩緩點了點頭。
“不錯。”
對于謝蘭胥來說,這算是極高的評價了。
不一會,他面前的幾盤肉便見了底。
謝蘭胥放下長箸,一副吃飽了的模樣。荔知這時才問出心底一直不解的問題:“現在可以說說案子了吧兇手究竟是誰”
“兇手是誰,不重要。”謝蘭胥微微一笑,“重要的是,皇帝希望誰是兇手。”
“你的意思是……”
“敬王和鳳王的儲君之争在這兩年一直陷于僵持,但這種僵持,在最近開始瓦解。以謝敬檀為首的敬王派在朝中占據上風。皇帝将我放在大理寺,只有兩種可能。”謝蘭胥緩緩說,“上謝敬檀的船,或者,給他船上鑿一個洞。”
荔知立即想起一件事,敬王雖有賢王之稱,但真正獲得帝王歡心的,是鳳王謝鳳韶。這是毋庸置疑,全國皆知的事實。
而此次殺夫案,敬王的左膀右臂禮部尚書就摻雜其中。
如果帝心真如謝蘭胥猜測那般,那麽真兇是誰根本不重要,他們要做的,就是為白秀秀翻案,将禮部尚書和大理寺卿一幹人拉下馬來。
“我想知道真兇是誰。”荔知說。
“即便徒增愧疚,也要知道麽”
荔知堅定地點頭。
謝蘭胥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難以察覺地多了絲溫情。
他微笑道:“恭喜你,不必為此感到愧疚。因為我們要懲戒的,确實就是真兇。”
荔知愣住。
……
霜月降臨,皚皚如雪。
冬至之夜,一個理應阖家團圓的日子。兩名大理寺獄卒正在跛腳的舊木桌上喝悶酒,抱怨冬至卻無法歸家。
一陣腳步聲響起,謝蘭胥的出現讓兩人慌慌張張站了起來,遮掩桌上的小酒。
“少卿大人!”
“大人!”
謝蘭胥溫和地微笑着:“辛苦你們了,冬至還在值班。不必管我,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問嫌犯。”
“大人是要提審嗎”一名獄卒殷勤道,“是哪位嫌犯小的這就把人提來!”
“朱府殺夫案中的白秀秀和教書先生。”
謝蘭胥話音剛落,兩名剛剛還十分配合的獄卒都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可……這……”
兩人面面相觑。
殺夫案中的兩個疑犯都已定罪死刑,大理寺卿特意交代過,除了他本人,無人有權提審此二人。
“我并非提審,只是就地問幾個問題。如果你們心中有疑慮,可以給大理寺卿遞一個話,就說我來了大理寺獄。所有後果,我一人承擔。”
謝蘭胥并不以架子壓人,他的神情卻很是令人信服。兩個獄卒內心松動,便同意謝蘭胥進去問詢。
一個獄卒去通知大理寺卿了,另一個獄卒帶路去往關押白秀秀和教書先生的牢房,謝蘭胥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
他先見的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穿着布滿血痕的布衣,蜷縮着身體躲在牢房角落,看見有人來了,滿臉驚恐不安,不斷哆嗦着。
“你……”
謝蘭胥話未說完,教書先生就像吓破了膽一樣,不斷重複着:
“我招,我招……”
“你招什麽”謝蘭胥問。
“我招……我和朱府大少奶奶有私情,她……是她先勾引我。”
“朱家大少爺朱靖是誰殺的”
“是她!是她殺的!——”教書先生魂飛魄散,飛快地說,“白秀秀好幾次對我說,如果朱靖死了就好了。後來,朱靖就真的死了!”
“你們是因為什麽契機,産生了不倫之情”
“是她來找我學寫字!她勾引我!她殺的人!我什麽都沒做啊——”教書先生臉色慘白,視線游移,不知在看着什麽東西說話。
雖然精神看上去不太正常,但說的話倒是很有邏輯。
謝蘭胥對此早有預料,教書先生這裏,原本就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走罷,去看看白秀秀。”謝蘭胥轉身,輕聲道。
獄卒将他領到白秀秀的牢房,這裏散發着濃烈的血腥味。
一個不成人形的東西倒在地上,白秀秀的狀況看上去比教書先生慘烈百倍。去年才嫁入朱府的白秀秀,如今只有十七八歲,但是倒在地上的那一團東西,實在看不出少女的模樣,就像一條被人刮了鱗片,奄奄一息的魚。刮鱗時的血跡四處飛濺,似乎要将身體周圍的每一根枯草都沾滿。
“白秀秀”
“魚”動了動,似乎想往無人能夠觸及的地方退去。
可惜,這樣的地方哪裏都不存在。
“打開牢門。”謝蘭胥說。
“啊這……”
“打開。”謝蘭胥說。
聲音很輕,但卻毋庸置疑。
獄卒被一股難以說清的威嚴推動着,打開了牢門。
謝蘭胥走進鮮血淋漓的牢房,在白秀秀不成人樣的身體前蹲了下來。
“白秀秀,關于朱靖之死,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白秀秀艱難地扭過頭,淤青腫脹到無法完全睜開,只能看見半個瞳孔的眼睛看着謝蘭胥,緩緩流出一滴眼淚,她似乎想說話,幹裂的嘴唇一張一阖,出口的只是破碎的喉音和模糊的氣音。
“郡王殿下!”
一聲怒喝,打斷了謝蘭胥的問詢。
怒氣沖沖的大理寺卿尤一桂聲勢浩大地走了進來。他一眼瞪開了站在牢門外的獄卒,臉色難看地看着站起身來的謝蘭胥。
“郡王殿下,你是否太不把我這個大理寺卿放在眼裏了!”
“哦尤大人何出此言”謝蘭胥不慌不忙,微笑應對。
“此案涉及朝中二品官員,事關重大,大理寺中只有本官才有權提審案犯,再說——此案已經了結,你再來提審犯人,是何用意難道覺得我大理寺辦案不公嗎”
“尤大人多慮了。”謝蘭胥笑道,“本王初來乍到,對辦案之事還不甚了解,所以才想着多核實幾樁案子,增加一些經驗。”
王對官,自然是王勝。
尤一桂一哽,不再自稱“本官”。
“郡王要學習辦案,可以多請教同僚。只是大理寺獄都是些窮兇惡極的罪犯,并不适合郡王自行學習。”
“尤大人說得有道理。冬至佳節,給大人添麻煩了。”
見謝蘭胥退讓,尤一桂也緩了語氣。
“郡王客氣。”
謝蘭胥轉身離去,并不留戀。
等人完全走後,尤一桂才冷下臉,質問剛剛呆在牢門外的獄卒。
“你可有聽見他們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獄卒茫然地回答,“教書先生對他和白秀秀的奸情供認不諱,但是不承認自己殺了人。白秀秀就更沒說什麽了,她現在這樣子,什麽都說不了。”
尤一桂看了眼癱在地上的白秀秀,信了獄卒所說的話。
“在行刑之前,嚴加看管這兩人。記住,除了我,誰都不許提審他們!”尤一桂再次威懾道。
兩個獄卒連連點頭應是。
另一邊,謝蘭胥走出大理寺獄,他回頭看了眼夜色中的牢獄,嘴角帶着一絲微笑。
他坐上等在獄外的馬車,讓馬車夫兜了個圈子,甩掉尤一桂派來的幾個小尾巴,然後,停在了朱府一扇角門外。
一個神色焦急的人早已等在那裏。
桃子彬彬有禮地将銀環請上馬車。
“你是誰為什麽要讓我出來你和小姐是什麽關系”銀環一上馬車,問題便連珠炮似的射發。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你只需要知道,我能幫你救你想救的人。”
謝蘭胥微笑着,遞出一方包裹着什麽東西的手帕。
“做出決定吧,你的時間,不多了。”
銀環揭開手帕,目眦欲裂。
雪白的素帕裏包裹的是白秀秀血跡斑斑的耳墜。
一切都已就位,好戲,該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