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輪染着猩紅的圓月高高鑲嵌在寶藍的夜空中。
火光沖天的叛軍營前, 有兩馬屹然。
萬俟兄妹立于馬上,黑甲森然,紅甲無畏,萬俟丹蓼露着張揚的笑容, 和一旁的兄長對視一眼。
兩人同時挽弓成月, 兩箭向着相反方向同時射出,左右瞭望塔上駐守的兵士還來不及敲響警鐘便應聲而倒。
起兵造反的翼王被擄走, 軍中群龍無首, 方寸大亂, 低級兵士又忙着救火,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正門前的異變。
萬俟績和萬俟丹蓼轉身看向身後的黑夜,
天地被火焰的紅光一分為二。一半亮如白晝,一半暗若幽冥。在夜色最深的地方, 謝蘭胥率領五百騎兵逐漸走出, 宛若幽冥之主。
衆人都在等待他的號令。
謝蘭胥冷淡的神色面對天邊閃爍的火光, 也被鍍上一圈瑩瑩的光芒。赤紅的火焰落入眼底,似乎驚擾了他的平靜, 有欲望閃爍,叫嚣,膨脹。
謝蘭胥舉起手,輕輕揮下。
所有人都得到一個共同的訊號。
“殺啊!殺啊!”
荔象升率先拍馬, 身先士卒沖入敵營。
宛若第一粒雨掉落大海, 荔象升打響了決戰的鑼鼓。五百騎兵在悍不怕死的萬俟兄妹的帶領下,如突如其來的傾盆暴雨, 瞬間沖亂了敵營。
五百對二十萬, 他們抱着必死的決心。
這五百輕騎兵, 是萬俟家培養的私兵, 萬俟兄妹用了自己的威信,私自調動了這五百輕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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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不畏死的主仆,連人帶馬,如鐮刀一般割開慌亂集結起來的敵軍。
血之花在火光中盛開,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赤紅。
“殺啊!”
荔象升仿佛不知疲倦的木人,哪裏敵人彙聚,他就沖向哪裏。他皮甲上的利刃已經卷曲,可他還在飛踢雙腳。火與血似乎成了他的伴奏,他在火光裏跳着死亡之舞,旋轉和飛踢就是他的節奏。
每踩一個拍子,都有一個敵人倒下。
他們倒下時并無內傷,但內髒或大腦,卻已經震碎了。
荔象升第一次殺人,可他毫無畏懼。
因為他從姨娘要出賣身體供養他和妹妹時,從他們剛抵達鳴月塔,夢想着一切還能重新開始,卻被鳴月塔的流氓糾纏上時——他就已經開始夜夜想着殺人。
姨娘從河裏撈出來的那一刻,他幾乎忍不住下一刻就要血洗鳴月塔。
他想殺光所有人,所有人,包括天上那個冷眼旁觀,安排衆人命運的神。
是荔知将他從暴虐堕落的邊緣撿了回來。重新給他和妹妹人的一生。
所以他決心将撿回來的性命奉給她。
眼前的每一個敵人,都化身為他曾經憎惡的對象,他們長着流人或鄭恭,亦或是流氓的面孔。他放任對那時的無能為力的悔恨和憤怒,在怒吼中不斷收割着敵人的生命。
“兄弟們,別慌!他們只有幾百人罷了!”有叛軍反應過來,大聲叫喊着,“我們可是有二十萬人!殺回去!”
越來越多的叛軍驚醒過來。
沖入大營的敵人竟然只有區區數百,就妄圖毀滅一個有二十萬人駐紮的大營。
“五百又如何!一樣殺得你們求爹爹告奶奶!”萬俟績滿臉鮮血,騎在馬上大笑不止,“我萬俟家的好男兒,絕不與你們為伍!”
“你們也是萬俟氏為什麽要和敵人聯手!”一名将領模樣的人用翼國話憤怒地質問。
“因為鳴月塔是我們的家,我們決不允許有人在我的家殺人放火!”萬俟蠡大聲道。
萬俟蠡抽出插在将領脖子上的彎刀,在馬上利落地再次坐直。
“大哥!別和他們廢話了,他們已經反應過來,開始重新集結了!”
萬俟績一刀斬掉臨近的一名叛軍,對方的頭顱瞪着眼睛飛到半空,用行動回應了萬俟蠡的催促。
“弟兄們!殺啊!援軍馬上就來!”另一邊,萬俟績大聲說道。
盡管他們士氣昂然,奈何人數懸殊實在過大。在敵軍反應過來重新聯結後,五百騎兵很快便折損過半。
萬俟丹蓼滿臉是血,皮甲上也處處都是刀口,盡管如此,她依然沒有絲毫懼意。
“大家不要怕,朝廷派來的三十萬援軍馬上就來!”萬俟丹蓼立于馬上,如一面紅色的得勝旗,她堅定的神色感染了許多人。
不畏死的萬俟騎兵将兄妹幾人團團護衛起來,誓要血戰到最後一刻。
“殺!”
“殺!”
“殺!”
……
三十裏外的鳴月塔城門前,一支由三百精銳騎兵組成的萬俟氏家兵将城門圍了個水洩不通。
副都護梁預漲紅了臉,怒斥道:“萬俟淩,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今日你要是出了這城門,本将就以叛國罪将你就地處置!”
萬俟家主頭戴軍帽,身披铠甲,腰間兩柄大刀,就連身下戰馬都穿着鐵質甲衣。
他毫不退讓地瞪着面前的梁預:“我萬俟淩的四個兒女都在門外,我若連自己的兒女都見死不救,貪生怕死,我還有臉做這一族之長嗎!開門!我今日就是背上叛國罪名,我也定要出這一扇門!”
畢竟是盤踞鳴月塔多年的豪族,在萬俟夫婦的威壓之下,守城的将士節節敗退。
萬俟家主帶兵騎馬沖撞封鎖線,在馬蹄之前,兵士都不自覺地退開。那一身戎裝,巾帼不讓須眉的萬俟夫人跳下馬,拔出長劍往城門走去。
“夫人,現在是非常時期!還請三思啊!”餘敬容滿臉焦急,懇求道。
“滾開!今天誰攔我我殺誰!”萬俟夫人柳眉倒豎,殺氣騰騰。
眼見城門就要被打開,梁預氣急敗壞道:
“萬俟淩,你是想反了不成!”
“梁預,你別太過分了!”萬俟淩怒聲道,“我萬俟家心向何處,人盡皆知!如果你執意要潑我髒水,那你就潑吧!你開門也罷,拒守也罷,今天這城我必定要出!”
“好!既然你冥頑不靈,執意要出去送死,那倒不如死在我的軍法之下!來人啊!”梁預一聲令下,身後燕兵一齊抽出長刀,“給我拿——”
鼓樓上,瞭望的兵士面無人色地看着日夜混沌處現身的軍隊影子,回過神來,用力敲響警告敵人來犯的戰鼓。
咚——咚——咚——
鼓聲在鼓樓上蔓延,喚醒這座還在沉睡的邊陲之城。
城門前,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不好,敵軍進犯!”
外敵在前,內讧暫且擱置。梁預、餘敬容匆匆上了城樓,萬俟夫婦疑心這支敵軍和自己的兒女有關,也跟着上了城樓。
天際線上,一支騎兵在前,步兵在後的隊伍,像一片沉甸甸黑雲,緩緩飄向鳴月塔城。
離得近了,萬俟家主面色大變,脫口而出:
“那、那是……”
淩駕于烏雲之前的,是馬上的謝蘭胥。他烏黑的發束在寒風中飛舞,纖細的羽玉眉之下,是一雙黑黢黢,深沉沉的眸子。他的神色淡漠而平和,一身暗玉紫色的大袖長衫,卻布滿斑駁飛濺的鮮血。
在他懷中,是蒙着面紗的荔知,屹然馬上,有凜凜之美。
謝蘭胥如閑庭漫步的身後,是一個個和他一樣,渾身鮮血的戰士。
一個時辰前。
就在萬俟兄妹落入劣勢,萬俟氏的騎兵寡不敵衆,節節敗退時——
大地,隐隐顫抖起來。
有一個叛軍停了下來,驚詫狐疑地看向地動來源的方向,然後是更多叛軍。
他們都察覺到了這地動山搖。
一條幾乎橫貫天地的黑線,每一個黑點上都是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燕國兵。
黑壓壓的燕國兵身後,煙塵蔽日,仿佛千軍萬馬跟襲。而在他們身前,謝蘭胥一人一馬,身體離開馬背穩穩站了起來,手中長弓拉至最大,黑漆漆的一物在他弓前搖晃,看不清楚。
他神色沉着,弓滿而釋。
被火光分割的天空,長箭破空襲來,震顫着釘在已成空營的大帳之上。
箭上,挂着萬俟傳敏死不瞑目的頭顱。
“大王!”
無數哀鳴響起。叛軍的士氣如山崩地裂,一去不回。
“是援軍到了!是朝廷派來的援軍!”萬俟丹蓼大聲道。
萬俟兄弟也齊聲喊了起來:“援軍到了,兄弟們別怕,随我一起殺回去!”
殘餘的萬俟氏騎兵跟着叫喊起來,反客為主再次沖倒了敵軍的包圍。
萬俟傳敏已經就死,燕國援軍也到,沒有人再想着繼續抵抗。
逃兵只要出現一個,就會如瘟疫一般蔓延。
頃刻之間,叛軍就如喪家之犬一般四處逃散,再無紀律可言。
他們到死也想不到,讓他們聞風喪膽的朝廷援軍,不過是一千名拖着燃燒的木柴的普通步兵罷了。
将晝時分,謝蘭胥帶着得勝而歸的衆軍回城。在确認身份之後,城門應聲而開。
荔象升緊抿嘴唇,面無表情地坐在馬上,在他身後,是坐在車板上的荔慈恩和雙目失明的老婦人,荔慈恩正在向老婦人描述周遭的一切,聽聞戰争危機已經解除,老婦人流出欣慰的淚水。
秦讷昂頭挺胸走在那一千步兵前,正因為同袍情誼,所以他才能幫助謝蘭胥調動一千步兵參與行動。
萬俟兄妹更不必說,得勝歸來,每一個人臉上都露着驕傲。
城中因戰鼓警示而跑出家門的百姓站滿了大道兩邊,無數的目光聚集在謝蘭胥及共乘一馬的荔知身上。
陰雲漸漸不敵紅日,金色的曦光像泉水那樣噴薄而出,流淌在每一個沐浴着鮮血的铠甲上。
肅殺沉默的軍隊,像一條黑色的河流,湧入鳴月塔城。每一個人,每一匹馬身上,都挂滿了敵軍的人頭,沾滿了敵人的鮮血。
萬俟傳敏的頭顱,挂在謝蘭胥所騎的馬上,那雙充滿血絲,極具痛苦和恐懼的眼睛,向圍觀的每一個人傳遞他臨終前發生的故事。
萬人空巷,只有沉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