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燭光搖曳, 和風輕拂。一襲翠竹在窗外随風奏樂。
謝蘭胥自帶着荔象升兩兄妹返回城中的當日,便住回了都護府的竹園。
長榻的木幾上放着一封拆開的信函,一抹烏黑的斷發。
荔象升兩兄妹站在面前,難掩擔心地看着謝蘭胥閱讀手中那封突然出現在竹園之中的密信。
終于, 謝蘭胥從信上移開目光。他将信箋和信封一齊湊近燭火點燃, 扔入榻下的字紙簍。
“你們阿姊無恙,一切順利。”
兩兄妹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
“萬俟傳敏要我夤夜出城, 一個人趕赴芒山, 他會派人來接我。”
“一個人太危險了, 殿下讓我一起去吧。”荔象升緊皺眉頭,“我可以假扮馬車夫。”
“不妥, 若是馬車夫,叛軍為求穩妥會殺人滅口。”謝蘭胥說, “你暫且留下, 按計劃行事。”
荔象升還是不放心謝蘭胥單槍匹馬赴宴, 但就像謝蘭胥說的一樣,除了留下, 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謝蘭胥和兩兄妹再次确認了計劃,然後沐浴焚香,新換了一身衣服。
都護府衆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他要出府, 無人阻攔。
謝蘭胥乘馬車至城門, 才被守門的士兵攔下。
“殿下,這麽晚了要去哪兒”
士兵一邊問着, 一邊往撩起的車簾背後看去。但裏面黑黢黢的, 除了一個坐在門口的謝蘭胥外, 他什麽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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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幾張重要地圖忘在了蓬溪馬場, 若是落到敵人手裏十分棘手。以免夜長夢多,必須今夜取回。”謝蘭胥溫文儒雅,鎮定如常。
守門的士兵知道他身份貴重,對他所說之話深信不疑,并未仔細盤查便開啓了城門。
坐在車前的馬夫身形矮小,戴着一頂氈帽,看不清模樣。馬鞭揚起後,馬車緩緩朝城外走去。
盲山腳下,樹影幽幽。一支十人小隊鬼鬼祟祟等在山下。
“你們說……這謝蘭胥不會不敢來吧”
“應該不會,聽說這被俘的女人是他心愛之人。”
“一個女人罷了,他想要多少沒有如果是我,打死也不會來!”
“你這孬種和他能一樣嗎那可是謝松照的兒子,謝松照當年——”
說話那人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警醒地看向馬蹄聲傳來的前方。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一個清瘦颀長的身影,騎着駿馬,出現在夜霧之中。
那雙眼睛清冷明亮,如寒芒般銳利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陷入本能的肅然。
“我來了。”謝蘭胥說,“萬俟傳敏呢”
……
一名小兵快步走入杯觥交錯的大帳,在王座下單膝跪下,禀報道:
“王上,有一對祖孫在營外求見大王,說着正宗的翼國話,說是翼國皇室後人。”
“什麽”萬俟傳敏愣了愣,沒想到先來的不是謝蘭胥,而是奇怪的祖孫二人,“帶他們進來。”
他還在好奇是怎樣的祖孫二人,沒想到進來的卻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婦人,和一個大約只有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那孫女見了帳內的将軍們,神色害怕,低下頭不敢直視衆人,一路攙扶着老婦人走到王座前。
“大膽,還不跪下行禮!”萬俟傳敏身邊的親兵呵斥道。
鶴發雞皮的老婦人帶着她的孫女,慢慢跪了下去。
萬俟傳敏這才看清,老婦人雙眼無光,瞳色渾濁,竟是失明之人。
“老婦萬俟頓珠,參見大王。”老婦人用翼國話說道。
“你是什麽人怎會出現在軍營門口”萬俟傳敏用中原官話問道。
老婦抿唇搖頭,小姑娘則是神色茫然。
“你們不會官話”萬俟傳敏換上翼國話。
“回大王,”小姑娘怯生生地說,“我和奶奶生活在山林之中,平日只有趕集時才入城采購。我們不會官話,需要交流的時候,就用手來比劃。”
“你們說,自己是翼國的皇室後人”
“老婦的母親,是溫誠大王的第七子所生,戰亂時候被留在鳴月塔,與家人分散,後來與冒死保護她的皇室侍衛結合,在生我的時候難産去世。”老婦人緩緩道,“老婦一直都在等待大王光複鳴月塔,重振翼國的這一天。聽聞大王要起兵反攻,老婦攜孫女投奔而來,願為大王光複家國,效犬馬之力。”
戰亂後,翼國皇室一分為二,一部分留在鳴月塔,同當地土著融合;另一部分則遷徙至臨近的州城,此舉大大削弱了翼國複國派的力量,留在鳴月塔繁衍生息的翼國人,如今已盡數淪為燕國走狗。
眼前的老婦和小姑娘,顯然是留在國內的那一批。
萬俟傳敏心中信了大半,卻又特意問了幾個宮廷秘聞,老婦對答如流,這才徹底相信。
這祖孫二人不但是皇室宗親,還熟知鳴月塔城內結構,對周邊山林更是了如指掌,萬俟傳敏正愁沒有合适的向導引導大軍,如今有了這兩人,簡直就是萬事俱備。
他喜不自勝,命人将祖孫二人帶下去好好招待。
“恭喜大王,賀喜大王。”軍師揖手道,“天從人願,送來這祖孫二人。若是能争取到謝蘭胥投靠我們,此次反攻鳴月塔,便萬無一失了!”
“正是!”萬俟傳敏掩不住喜色。
“大王可想好了如何說服謝蘭胥”軍師說,“單憑一個貼身婢女,恐怕還不夠穩妥。”
“你放心,我自有妙計。”萬俟傳敏信心百倍。
就在此時,外邊來人通報,謝蘭胥孤身赴宴。
萬俟傳敏大笑道:“快請進來!”
原本喧鬧的大帳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談,無數雙或警惕或敵視的眼睛看着緩緩走入大帳的一人。
謝蘭胥在充滿敵意的壓抑氣氛中,神色自如,步伐平穩地走向王座上的萬俟傳敏。
在萬俟傳敏身旁的親兵呵斥之前,他先一步停下腳步。
萬俟傳敏和他四目相對,心中暗自一驚。雖說早有耳聞這位廢太子之子極肖其父,但初次相見,他依然為其松風水月一般的氣質傾倒。
他不自覺地端正了原本輕視的态度,起身相迎。
“用特殊的手段将殿下請來,還望殿下勿怪。”萬俟傳敏笑着走下臺階,“我知道殿下對我定是戒備頗深。請殿下放心,我對殿下并無惡意。嚴格論起,我還要叫殿下一聲表弟。愚兄曾與令尊有數面之緣,殿下和太子,簡直如出一轍。”
“荔知呢”謝蘭胥淡淡道。
“殿下放心,荔姑娘安然無恙。”
萬俟傳敏拍了拍手,荔知很快被帶了過來。
她換了一身應當是侍妾穿的豔色襦裙,有專人為她洗臉,重新梳妝。甚至還貼心地給了她一塊紗巾用于蒙面。
因此,至少看起來,她的确是安然無恙的樣子。
“晚宴馬上開始,就由你服侍殿下吧。”萬俟傳敏笑眯眯地說。
一左一右貼在她身旁的看守這才退開,荔知得以一步步走向謝蘭胥。
到了謝蘭胥身邊,他看了她一眼,無需多餘的交流,兩人已經達成默契。
謝蘭胥在大袖的遮掩下,緊緊握住她的手。
“來,大家入座吧!”萬俟傳敏大聲道。
帳內的各将軍重新入座,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張低矮的食桌,上面擺滿美食美酒。特意為謝蘭胥準備的食桌就在萬俟傳敏對面,荔知跪在他身後,宛如普通婢女。
“這第一杯酒,就敬我們的将士,祝此戰旗開得勝,勢如破竹!”萬俟傳敏舉杯說道。
所有人都舉起了酒杯,謝蘭胥佁然不動。萬俟傳敏見狀也不發怒,似笑非笑,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第二杯酒,敬我們遠道而來的客人,翼國未來的盟友——崔國皇帝陛下。”萬俟傳敏舉杯道。
雖未點名道姓,但萬俟傳敏的眼神指明了此人就是謝蘭胥。
“翼王怕是認錯人了,這裏沒有什麽崔國皇帝。”謝蘭胥神色平靜道,“有的,不過是一個草甸上的養馬人。”
“殿下何必謙虛若崔國光複,除了殿下,還有誰可堪當大任”萬俟傳敏放下酒盞,苦口婆心道,“當今皇帝是個權欲熏心,背信棄義的小人。早年間,趁崔國皇帝勢弱,竊國改朝,殘殺崔朝皇室中人。中年時,又沉湎酒色,疑鬼疑神,不但不理朝事,還聽信讒言,自毀長城——令德才兼備的太子含冤九泉,死無全屍!殿下難道就不想為父親讨回公道,難道就不想光複祖上的大業麽!”
“……你說得輕巧。”謝蘭胥面上閃過一絲譏諷,“憑幾句漂亮話,就能成就大業麽”
“自然不是憑借漂亮話。”萬俟傳敏說,“自皇位上那老賊改崔為燕以來,崔國複國派在各地活動不絕,其中最大的一個組織,叫天門。近年來多起反燕活動都是由天門組織策劃。”
“殿下身為崔朝僅剩的正統血脈,難道這個組織還未與殿下取得聯系”
“若是你所說的這個神通廣大的天門與我取得聯系,我還會在鳴月塔養馬放牧嗎”
謝蘭胥的反問,讓萬俟傳敏瞬間信服。他大笑道:
“這便是我大費周章請來殿下的原因。我與殿下同病相憐,若殿下願意和我聯手,我将舉全國之力,助殿下重建崔國。屆時,我們修百世之好,永締和平,豈不是我兩國百姓的一大幸事”
“除此以外,還有一件恐怕殿下自身都不知道的事。為了表示誠意,我将對殿下坦誠以待——”
萬俟傳敏笑道:
“數百年來,民間一直流傳着崔朝寶藏的傳聞。”
“我要告訴殿下——此事千真萬确。”
謝蘭胥身後,荔知倏然擡眼。
王座之上,萬俟傳敏笑而不語,靜靜撫須,等到享受夠了帳中寂靜和矚目後,他才重新開口,緩緩道:
“一個崔朝寶藏,可抵十個燕國國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