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東城門人山人海, 大包小包背在身上想要舉家外逃的平民将城門堵了個水洩不通。
“官兵打戰,關我們老百姓什麽事!我的妻兒老小都在鄉下,我要回去找他們!”
“我又不是漢人,你們憑什麽關我!”
擁堵在城門前的人們大聲叫喊着, 他們有的是經商途徑鳴月塔的商人, 有的是離開寨子前來交換物資的異族,還有從別處過來探親的人, 他們都非本意地被困在了這裏。
守門的兵士拼命呵斥, 反而加劇了彼此的矛盾。
鳴月塔四個城門都在上演着類似的一幕。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是說了要封鎖消息, 不得走漏嗎!”
鳴月塔副都護梁預眉頭緊鎖,面若沉雷, 大步走上城樓。在他身後,跟着許多重要的軍中将領。
衆人面面相觑, 無人敢直面梁預的怒火。
因為他們都知道, 梁預如此震怒, 還因為今日一早,軍中跑了個校尉。誰也不知道這校尉帶走了什麽情報, 所以梁預才如此焦躁易怒。
“梁大人,”餘敬容站了出來,揖手道,“敵人大軍就在邊境線外, 我們的軍隊又進入備戰狀态, 四個城門無一例外全部禁止通行。百姓們并不傻,消息走漏是早晚的事, 端看瞞得了多久罷了。”
話雖如此, 但餘敬容心中也有疑惑。
他并不意外得知戰事将起後城中人心惶惶, 他意外的是百姓們知道的太早了。
從四個緊閉的城門和備戰的軍隊可以推測出戰事将近, 但二十萬敵軍這個準确數字,又是從何處透漏出去的呢
若是百姓們不知道敵人有二十萬大軍,城中的驚懼恐怕也不會傳遞得這樣快。
梁預冷眼看了餘敬容一眼,拂袖冷哼一聲:“那依餘大人之見,這些動搖軍心的百姓,該當何處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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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敬容剛要說話,城樓下情況驟變。
一名兵士推倒了人群最前方的一名老者,老人摔倒在地,面露痛苦。
推倒老人的兵士手足無措,似乎并非有意。但他的行為,有如一顆落入油中的火星,讓本就躁動的人群霎時激憤。
“大家夥聯合起來,今日一定要出這城門!”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力量彙聚起來的百姓瞬間便淹沒了寥寥無幾的兵士。
“這,這是要反嗎!”梁預見城門就要打開,暴跳如雷道,“來人,帶一隊人馬下去鎮壓這些亂民!”
“大人不可!”餘敬容面色大變,“這會激化軍民矛盾,甚至引發民變,如今大敵當前,對內主要還是以撫慰為主啊!”
“難道就放任這些刁民不管要是敵軍趁此時攻城,鳴月塔豈不是淪為俎上肉”梁預大怒,“讀書人就是婆婆媽媽,顧前顧後只會壞了大事!張誠,你馬上帶人下去鎮壓這些亂民!”
名叫張誠的将領夾在素有人望的長吏和獨斷專行的副都護之間,面露為難,只能應是。
就在此時,一連串震天響地的鼓聲,讓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店門緊閉的茶樓前,挂着一個平時用于招攬顧客的大鼓。
此刻,鼓聲雷響,大袖飛舞。
鼓聲集結所有目光後,握着鼓槌的手落了下來,雲色大袖掩映紅色綢布,少年神色自若,風流蘊藉。一頂銀質發冠束起長發,銀杏在墨發間捧着一顆明珠。
“昨日發生的事,想必大家已經知道了,諸位可否抽出些許時間,聽我幾句”
“你這個黃口小兒是誰,我們憑什麽聽你的”城門前有人叫道。
謝蘭胥孤身一人,鎮定自若面對數百義憤填膺的民衆。
“我的父親,曾是東宮之主,我的母親,是前朝公主。我是當今皇帝的嫡長孫,我的身上流着謝氏皇族的血液,但我同在場的任何一個人一樣,過着侍弄農田,養馬放牧的日子。”
謝蘭胥清朗有力的聲音在寂靜中像漣漪一樣層層蕩開。
“翼王萬俟傳敏舉起反旗,派二十萬大軍疾行軍至鳴月塔邊境,意圖毀我家國安寧。雖然戰事還未爆發,但我們已到了戰争的關鍵時刻。”
“有人認為,只要遠離鳴月塔,幹戈就不會降臨己身。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鳴月塔能否抵禦這場蓄謀已久的謀逆,關乎着每一個人的生死存亡。鳴月塔一旦失守,中原便門戶大開,萬俟傳敏就會帶着他茹毛飲血的鐵騎血洗目之所及的每一個地方。諸位是願意自己的妻兒老小安居樂業,還是東躲西藏,每日活在擔驚受怕之中”
謝蘭胥沉靜的面容,鎮定的語調,有條不紊的陳述和安撫,讓一部分受到煽動的平民重新拾回冷靜。
最最安撫人心的,是東宮二字。
廢太子謝松照斬于兩年前,但他在百姓心中留下的痕跡,再過二麗嘉十年也不會消退。
“不能挫敗萬俟傳敏的試探,戰事便不會截止。”謝蘭胥說,“我是謝家子孫,也是燕朝百姓之一。若戰事起,我會身先士卒,戰鬥在最前方。我将為保衛每一個人而戰鬥到最後一刻。”
“烽火不息,決不罷休——”
強風卷席,少年雲色的大袖在風中如軍旗簌簌作響。他以少對多,以弱對強,仍然神色堅定,語氣沉着。
宛若松風水月,亦或仙露明珠。
謝蘭胥的每一個字都凝練有力,他和城門前的數百平民遙遙對望,直到他們臉上的神情被敬畏取代。
“諸位若是信我,便請返回住處靜待都護府安排。我也會和大家一同留在城中,絕不會獨善其身。”
在謝蘭胥的以身作則下,圍堵在城門前要出城的百姓終于退讓了。
他們漸漸散去,留下城樓上瞠目結舌的将官們。
餘敬容靈光一閃,對梁預說道:“大人,民心不穩的時候,有個皇室中人坐鎮無異是件好事。不妨讓他一同參與軍議,也好穩定城中民心。”
“讓他參加軍議他是被發配過來的,不是來當監軍的!”梁預一臉的不贊同。
“只是讓他參與軍議,行兵布陣當然還是由将軍們來。”餘敬容說,“大敵當前,鳴月塔經不起再來一場內亂了。他是廢太子之子,又是皇帝嫡孫,有他坐鎮軍中,也好展示我們死守之心。”
餘敬容的話說的在理,很快便有人附和。梁預雖然不太高興有個身份尊貴的人過來壓自己一頭,可也沒更好的方法,最後只得敷衍地點了點,讓左右手去城樓下請謝蘭胥上來。
謝蘭胥聽完前來傳話的将士的話,沉穩走上城樓。
如他計劃一般,他順利獲得參與軍議的資格。
也如他計劃那般,狂妄自大的梁預對他成見和敵意頗深,根本聽不進他提出的任何建議。
軍議在都護府官衙召開,結束時,已經夜色濃深。
餘敬容邀請他在官衙住下,謝蘭胥借口要回去收拾東西,乘馬車連夜返回馬場。
“殿下可有什麽東西落在馬場”餘敬容說,“若是不太重要,可讓小吏代為取來。”
餘敬容本是好心提議,卻見謝蘭胥略微愣神,似乎并未想過這個問題,且一時也想不出答案。
“……有一些私物。”謝蘭胥回過神,微笑道,“還是我親自跑一趟的好。”
餘敬容壓下疑惑,揖手道:“也好。”
謝蘭胥離開後,餘敬容也去和他在官衙中的好友會和。兩人秉燭夜談,商議如何禦敵,同時也說到剛剛離開的謝蘭胥。
“……沒想到殿下年紀輕輕,便頗有崇論闳議,不僅三言兩語平息了民亂,讓人大吃一驚,還對行兵布陣也很有研究。實乃昆山片玉,桂林一枝,讓我等老人也自愧不如啊。”
餘敬容嘆了口氣,說:“最要緊的,是胸襟寬廣,高風峻節。”
“哦敬容你可是鮮少誇人,我倒好奇殿下做了什麽,讓你給出如此評價——”
“若不是我幾次三番谏言,殿下也不至于去往蓬溪馬甸養馬。可他對我,竟是絲毫沒有怨怼之心。”
“這一點,不得不讓人想起他的父親……傳聞果然說的沒錯,殿下有其父之風。”好友也嘆息道,“若太子沒有出事,順利登基,不知會是怎樣的一個盛世……”
“慎言——”餘敬容嚴色道,“此事聖上已經蓋棺定論,你我不要多談了。”
兩人複又談回如何鎮壓翼州反叛。
另一邊,謝蘭胥所乘坐的馬車,已經抵達溪蓬草甸。
馬車在小院前停了許久,久到馬車夫忍不住出聲提醒:“殿下,到了。”
片刻後,車門才被推開,謝蘭胥緩緩下車。
車夫還要返回城中,向他告退後,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謝蘭胥看着近在眼前的小院,雙腳卻一動不動。
餘敬容的問題始終在他心中回蕩,馬車上的一路,他一直在搜尋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迫切地想要返回溪蓬草甸的原因。
他的理智仍懵懵懂懂,腦海中的本能卻勾畫出一幅少女畫像。她披着火紅的狐裘,站在滿樹欲燃的杜鵑花下,背對潔白的雪原雪山,似喜似哀地望着他。
答案清晰後,他轉身離開。
即使心之所向,就在咫尺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