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三天, 魯從阮依然沒有回到都護府。
因為有人目睹到魯從阮失蹤當晚出了鎮門,所以魯涵出動了軍隊,在周邊他可能去的地方進行全面搜索。
由于這個原因,馬場借出了所有能借的馬, 荔知等人無事可做, 李管事便放了他們一日假。
荔知本能地意識到這是個多事之春。
為了置身事外,她本打算今日閉門不出, 謝蘭胥卻在這時邀請她去瑪瑙湖賞花。
他們出發的時候, 天上下着濛濛細雨。
荔知帶了一把油紙傘, 她撐開擋在二人頭頂。為了避雨,他們并肩而行。
為了進山搜尋魯公子, 馬場裏所有的成馬都借出去了。就連牛也不例外。他們只能步行前往瑪瑙湖。
對于走完三千裏的荔知來說,這點路程根本不算什麽, 讓她意外的是, 看上去弱不禁風的謝蘭胥, 竟然走了半個時辰依然面不改色。
兩人翻過一個小山坡,站在山頂上, 荔知看見了一片銀波綠影。
遼闊的天青色蒼穹之下,清澈的河流分流成千絲千縷,穿過青翠欲滴的喬木,最終彙聚成一片映着青空的鏡湖。
夾着毛毛雨的清新山風迎面吹拂, 荔知在廣闊的天地間宛如一粒細沙。
對天地而言, 她的存在,她的野望, 她的謀算和計劃, 或許都是別人施展過千百次的小兒戲法, 根本不值一提。
她閉上眼, 感受春雨的親吻。
“你真的想回京都麽”
謝蘭胥的話驚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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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這是何意”她下意識用了尊稱。
謝蘭胥平靜地看着她,似乎在她睜眼前,就一直這麽看着她。
“字面意思。”
“當然想回去了,”荔知故意笑了起來,“那裏是我的家。”
她不待謝蘭胥說話,率先往山坡下走去。
“阿鯉,我們看誰先走到湖邊好不好輸了的人要背贏的人走兩步!”
謝蘭胥看着她的背影,眼前浮現的卻是她剛剛灑脫的神情。在她閉眼感受的時候,他險些都要以為,她本就是這山間的一個自由自在的精靈。
“阿鯉,你還愣着做什麽快來呀!”荔知在前方揮手笑道。
謝蘭胥終于擡腳朝她走去。
快到山腳的時候,謝蘭胥三步并做兩步,在最後一刻趕超了荔知。
“阿鯉不會讓我一個弱女子來背吧”荔知瞪大眼睛。
謝蘭胥看了她一眼:“欠着。”
他繼續往湖邊走去,荔知後腳跟上。
“阿鯉,這哪裏有花”
“等會你就知道了。”臨近湖邊,謝蘭胥忽然伸手掩住她的雙眼,“閉上眼,等我回來。”
掌心的溫熱熨帖着她的眼睛,荔知不知不覺回答道:“好。”
謝蘭胥松開手。
荔知閉着眼睛,只能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不多時,響起了拖曳什麽東西的響聲,他拖着那東西走到湖邊,荔知聽見了入水的聲音。
接着,他走回來,牽起荔知的手。
“睜眼罷。”
荔知睜開眼後,他牽着她走向湖邊。
那裏多出了一條微微搖擺的小船。
兩人先後上了船,謝蘭胥拿起木漿,向着瑪瑙湖深處駛去。
此時船只還未到水深處,湖面上遍布漂浮的水草,紋路各異的鵝卵石躺在湖底,從糾結的水草中若隐若現,像水中開出的花。
她伸手探進水中,戲耍着冰涼徹骨的湖水。
船只漸入喬木掩映處,巨大的陰影投落下來,細雨仍未停止,太陽卻已經出現。零碎的日光像金子一樣灑在兩人身上。
“你看,花來了。”謝蘭胥說。
船只破開幽綠水草,蕩開層層銀波。無數含着嫩黃花蕊的潔白花朵,沿水流方向競相盛放。翠綠的根莖沒在水中,随水波搖蕩。
湖面上蒙着一層水霧,水霧又銜接着晨曦的金光,
荔知情不自禁收起油紙傘,任絹絲般的細雨落在身上。
“這是什麽花”她問。
“海菜花。”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花。”
“所以帶你來看。”謝蘭胥說。
莫名的情愫游蕩在二人之間。
“過來。”
謝蘭胥招手,荔知溫順靠了過去。
他将她攬在懷中,讓她半躺着觀看璀璨的太陽雨和順流飄蕩的海菜花。
梧枝綠的長袖和水藍色的裙擺交疊,雪白中一點鵝黃的海菜花和晶瑩碧綠的水波纏鬥,謝蘭胥的下颌抵在她的頭上,兩人似乎融為了一人,也像海菜花一樣,随波逐流。
朝陽升到仙乃月神山之巅後,銀針般的小雨漸漸停了。
兩人悠閑地享受着和煦的日光。
“般般,等回到京都,你想做的事是什麽”
“我想振興荔家。”
“就這麽簡單”
“這并不簡單。”荔知說,“我父親的弟弟雖然仍在前朝做事,但早年分家獨立後,兩兄弟就斷絕來往,想來這位叔父對我們也并無多少感情。如今荔家真正剩下的,只有什麽都不懂的小輩,想要重振一個出過謀逆罪人的家族,談何容易。更何況——”
“更何況”
“更何況,只有當荔家重回上流氏族,我妹妹的冤情才可洗清。”
“你妹妹是如何死的”謝蘭胥問。
“……她得了病,不敢叫人知道。偷偷抓了藥服下,卻因此導致了大出血。”荔知說,“我的仇人,就是這個叫我妹妹得病的人。”
“此人是誰”謝蘭胥說。
“是一個位高權重的人。”
“不能說”
荔知轉過身,右手撐在謝蘭胥的胸前,用哀切的雙眼注視着他:
“我知道若殿下知道此人是誰,一定會為我除去此人。對殿下來說,這輕而易舉。但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為我一母同胎的雙生姊妹複仇。我想要用自己的謀劃,讓此人身敗名裂,親手為我的雙生姊妹讨回一個公道。阿鯉——你能許我任性一回嗎”
謝蘭胥想了想,答道:
“好。”
這事對他并無危害。
謝蘭胥并不在乎這個人是誰,因為他清楚知道,她雙生姊妹的死與自己毫無關系。那麽,不管她要向誰複仇,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
讓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你還有其他目的嗎”
荔知仰頭看着他,明亮烏黑的瞳孔中映着他的身影。
“什麽目的”她天真無邪地反問,好像沒聽懂他的問題。
“除了替妹妹複仇,你留在我身邊,還有其他目的嗎”
荔知望着他,笑了起來,月牙彎彎的眼中盛着破碎的太陽。
“阿鯉的疑心病又犯了。”
她眸光溫柔,伸手觸摸他的面頰,指尖還帶有湖水的冰涼。
“阿鯉,看着我的眼睛。”她定定凝視着謝蘭胥黑沉沉的雙眼,一字一頓道,“我像乳燕徘徊不去,只因你是你,無論阿鯉問我多少回,我的答案都只有一個——”
她頓了頓,有些口幹舌燥。
在謝蘭胥的注視下,她心如擂鼓,或許是因為仍是閨閣少女,卻吐露出如此熾烈的情話。
“我想留在阿鯉身邊,只因看着阿鯉,便心生歡喜。”
謝蘭胥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每一絲表情變化。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那麽真實,讓他看不出絲毫破綻。他的心情,也随着她的話語潮起潮落。他情不自禁想要相信,但他內心仍在懷疑。
他在意,她身上謊言的痕跡。
她的臉隔得如此之近,謝蘭胥好像從一面鏡子裏看到自己。
滿身謊言的自己。
他看得見,卻觸摸不到,那真假纏綿的痕跡。
“當真”他輕聲問。
“千真萬确。”她說。
“我有一個禮物送給你。”謝蘭胥說。
他很好奇。既新奇又興奮。同這謊言的迷藏游戲。
荔知不解地看着他調轉方向,将船緩緩撐向岸邊。
小船靠岸後,船身猛地一晃,平靜之後,謝蘭胥先起身下船,然後伸手向船上的荔知。
荔知握住他的手,小心地走上地面。
“阿鯉準備了什麽驚喜”
謝蘭胥不言不語。
他放開荔知,走到岸邊,雙手握住船身猛地用力,将小船翻了個面。
魯從阮青白腫脹的面孔仰望着藍天細雨,目眦欲裂的雙眼泡得顏色渾濁,嘴裏塞着一塊吸飽了水的棉布,整個身體牢牢貼在船底,由麻繩和船只固定在一起。
荔知渾身僵硬,胃中惡寒,她忽然想起小船剛剛下水時的搖擺。
魯從阮拼命掙紮的樣子浮現在腦海之中,或許他在彌留之際,看見的最後一幕,是她下水嬉戲的手指。
他暴突的眼珠,也許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但謝蘭胥的目光如針在刺,她生生忍下了胃裏的翻江倒海,從魯從阮的屍體上別開了眼。
謝蘭胥走到她面前,停下腳步。
暗綠色的衣擺垂在濕潤的地面,就像爛泥中長出的一株翠竹。
“有了他,我們很快就能返回京都。”他擡起她的下巴,直視着她的雙眸,“你不高興嗎,般般”
“……魯從阮和我們回到京都有什麽關系”
“你很快就會明白了。”謝蘭胥微笑。
他輕輕觸摸她的臉頰,同她先前做的那樣。
“現在,你見到我,仍歡喜麽”